曾小姐又吩咐马利:“何先生回来叫他打电话给我。”
马利一边开门一边没声价说是,趁她一走大力嘭地一声关上门。
孩子们闻声张望,“走了?”
大家都很宽慰:“走了。”
各人又忙各人的事去。
石子不禁猜度起曾小姐的身分来,是本地土生?不大像,少一种爽朗坦诚的味道,内地来?打扮太时道了一点,香港人?像了,大抵是一门广告公司或公共关系公司的高级职员,忽然想在最快的时间内获得一本护照与一个家,故看中了何四柱。
这种想法也没有什么不对,可是曾若翰不但没有把握机会去迎合新环境,还想支使新地头里诸色人等,如此意气用事.就很失败了。
石子直接认为曾女士不会成为新任何太太。
那一天石子下班之际何四柱还没有回来。
她回公寓换衣服时听到电话。
“可是有房间出租予来自上海女青年?”
广告生效了,“是,半边房间,租金三百。”
“可否便宜些?”
“地段很方便,你上来看看再讲价钱。”
“什么时候方便?”
“能不能现在就来?稍后我要去打工。”
“十分钟到。”
石子坐在床沿,想起当年碧玉与她共租一间地库的情况,闷闷不乐。
那女子准时到,在楼下按对讲机,随即乘电梯上来,到了楼上,石子看到一个标致女郎,非常斯文有礼,她俩互相通报姓名,她叫李蓉,二十一岁,学生身分。
石子看过她的证件,“一年后你就得离境。”
李蓉可不慌不忙,“说是这样说。”
石子不语,问起上海近貌,李蓉坦白地笑道:“我离开上海有三年了,同你一样,许久没回去。”
石子愕然,“你在什么地方?”
“先到日本,后到澳大利亚与新西兰,因没到过北美,所以到加拿大看看,听讲温哥华此刻遍地黄金,是不是?”征询起石子的意见来。
石子笑:“你自己看好了。”
“你打几份工?”
石子看着她,心念一动,“你对餐馆工作没兴趣吧?”
“这不是有无兴趣问题,江湖救急,也只得做,你说是不是?”
石子点头,“因可以当晚班,适合学生。”
“酒吧间收入如何?”
能这样问,可见也是个老江湖了。
“酒吧品流复杂,光是卖酒的地方薪水也很普通。”
李蓉点点头。
“学生不准打工。”
石子与李蓉都笑了,“除非学生都不用吃饭。”
当下李蓉也没有再还价,就付了按金房租。
她付现钞,钞票一张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由此可知很重视金钱。
石子说:“我在家的时间极少,不过,还是希望你遵守共租规则,条款都贴在冰箱上。”
“我懂得。”
“几时搬来。”
“我有一只箱子,就在门外。”
石子低头微笑,忽然说:“李蓉,几时我们搬起家来,也有百来箱衣物才叫威风。”
李蓉诧异,“那不是难以达到的愿望。”
石子喜欢李蓉,她充满信心。
“我要去上班了。”
“家交给我好了。”
两个女孩子紧紧握手。
李蓉的脾气有点像从前的碧玉,豁达得天掉下来当被盖。
回到福临门,只听到店里伙计议论纷纷惶惶然。
石子一向不爱多事,可是这次看见众人面色大变,只当又是移民局来查非法劳工,因问:“什么事?”
区姑娘气急败坏,“石子,你来得正好,你英语流利,你去警局看看老陈是怎么回事。”
“老陈怎么了?”
车祸?急症?
“老陈在东区的住宅内被搜出手枪,他涉嫌被捕。”
石子张大了嘴,大师傅非法藏械?不可能!
“住宅内还藏有赃物,警方共拘捕三名男子,其中一名是白人,两名亚裔,其中一名只有十多岁。”
电光石火间石子想起:“大师傅住宅地库一向出租,莫非是殃及无辜?”
“我也是这么想,警方下午来过问话,他们说正申请搜查令要搜福临门,我惊得忘记向他们提供消息,石子,你帮帮大师傅。”
“我马上去打电话。”
“今天店铺恐怕要休息。”区姑娘好不懊恼。
石子的斗志来了,“不用,我们这几个人好歹张罗今晚的饭菜,又不是周末,不会太忙。”
伙计们七嘴八舌,“是,老板娘,我们支持你。”
石子拨电话到警署,那边一位汤逊沙展说:“石女士,你是否可以过来一次?”
石子说:“我在一小时后到。”
她连忙找麦志明,住宅电话无人听,手提电话不通。
石子只得找何四柱。
何四柱一听,半晌不出声,可以想象紧皱眉头,稍后说:“石子,你可否置身度外?”
“何先生,我并无打算舍身相救,我只想帮同事一个忙。”
“那我介绍一个律师给你。”
“好极了。”
“你在福临门等我消息。”
十五分钟后,何四柱告诉石子:“欧阳律师会到派出所与你会合。”
石子也有点心怯,她一向怕派出所怕警察怕事,只因寄人篱下,尚未领有正式身分证,怕一旦有什么是非,被取消居留资格。
这几年来她事事忍声吞气,也是因为害怕。
人生地不熟,这一丝恐惧已经深深种在她心中。
可是这一次她不得不挺身而出。
到了派出所,一进门便看见麦志明垂头丧气坐长凳上,身边有一女子在六神无主地哭泣。
这想必是他的姐姐,即大师傅的妻子,真可怜。
石子过去轻轻说:“阿麦。”
麦志明抬起头看见石子,像是即时打了支强心针,脸上现出一丝光彩。
石子说:“我都知道了。”
麦志明说:“我们在托人找律师。”
石子看到一穿深色西装的年轻人走进来,“律师到了,别担心,我们并未做亏心事。”
石子上前与欧阳律师寒暄。
“我叫欧阳乃忠,这位是当事人?请让我了解事实。”
陈太太连忙呜咽着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律师站起来,“我与警官去谈保释事。”
警察已出来,“谁代表陈大文?”
他们连忙围上去。
警察宣布:“两名租客已供出事件与陈大文君无关,不过警方仍需搜查现场,即陈氏寓所。”
“那陈氏情况如何?”
“陈氏可自行返家。”
众人松口气,陈太太反而大哭起来。
欧阳律师与警察在一旁交换意见,半晌,他们看到老陈走出来。
石子呆住了,只见他头面肿如猪头,身上血迹斑斑,脚步踉跄。
她忽然忍无可忍,厉声问警察:“你们殴打他?”
警察被石子的尖锐斥责慑住,“女士,曾经有过不必要的挣扎……”
“你打伤他!”
“女士,现场有枪、有贼赃,我们不得不紧张一点。”
“警察打伤市民!”
老陈拉住石子,“我们走吧。”
欧阳律师这时连忙过来把石子与警察格开。
石子咆吼:“我受气已受到眼核,我要你道歉,我们会要求赔偿。”
麦志明在石子耳边说:“阿陈想先去看医生。”
石子落下泪来,“我们应该据理力争。”
麦志明说:“稍后再说吧。”
那边老陈拥抱着妻子恍如隔世,已不打算计较细节,他头也不回地由妻子扶着蹒跚走出衙门,并且希望至死也不要再进来。
欧阳律师说:“我们先去验伤。”
一行人离开派出所,风一吹,石子冷静下来。
“你们去吧,我要回福临门开工。”
麦志明握住她的手,“谢谢你来,石子。”
石子轻声说:“我来有什么用,欧阳律师才重要。”
陈太太看仔细了石子,“你是小明的女朋友?很好,很好。”
老陈嘴角已被打烂,说话不清楚,模糊地呜呜连声。
石子握着拳头,“律师、我们一定要据理力争。”
她乘公路车回福临门去。
是夜颇有几桌客人,区姑娘知道老陈己经放出来,十分宽慰,不介意亲自掌厨。
“喂,他那地库是否合法出租?”
“绝对合法,老陈为人稳扎稳打。”
“如何发觉租客藏械?”
“说来好笑,一名行人走过该址,看见有人在屋地库内展示手枪,于是立刻报警,警力出动紧急部队到场将住宅包围,警方劝喻屋内诸人自动投降走出屋外。”
“要命!当时拉上窗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石子不出声。
区姑娘说:“是福不是祸,早些把这干不法之徒拘捕,免得有更大意外。”
“老陈也是,房子出租时小心点嘛。”
石子心一动,她也有房客。
这时区姑娘说:“石子,电话找你。”
对方是何四柱,“没事了吧,欧阳已向我汇报。”
“谢谢你援手。”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石子笑了。
“我就在你门口。”
石子又一个意外,她挂上电话走出去,何四柱果然坐在车子里,他问她:“下班没有?”
“还没有。”
“石子,你这个人,真正难得。”
石子嘿一声自嘲地低下头。
“明早见。”
石子朝他摆摆手,他把车开走了。
刚欲回到岗位上去,冷不防背后传来一句话:“那是你东家吗?”
是麦志明,语气有点酸溜溜。
石子连忙问:“老陈怎么样?”
“全是皮外伤,不碍事,他不欲追究了,自认晦气算数。”
石子颔首:“这是华人千年老习惯。”
“退一步海阔天空。”
石子叹口气,“忍耐是最佳美德。”
“忘记整件事,可以继续生活,同警方打官司,何等劳心劳力,他是除笨有精。”
石子不语。
“大勇若怯,算了。”
“他受了极大惊吓。”
“是,欧阳律师说,单是这点,便可要求赔偿。”
石子扬起一角眉毛,“不是欧阳忠告你们息事宁人?”
“不,欧阳十分有正义感,他说今日华人懂得英语,明白国家律法,应该据理力争。”
“呵。”石子有点欣赏这名年轻律师。
“干吗在门口谈个不休?”
是老板娘出来了。
麦志明满不好意思。
区姑娘说:“阿麦你送石子回去吧,今天真是好长的一日,大家都累了,提早打烊。”
麦志明问石子:“你找到住所了?”
“要不要来看看?我与一女孩夹租。”
“我送你回家。”
石子在途中同麦志明说:“明年,明年或许就可以把家母接出来团聚。”
“你们都对我好,希望我高兴。”
“不,你对大家都好才真。”
石子掏出锁匙开门,李蓉闻声启门。
石子为他们介绍,麦志明并没有进去喝茶,他还要去照顾老陈。
关上门李蓉立刻问:“是你男友 ?”
“不,只是普通朋友。”
“有无居留权?”
“人家是公民。”
李蓉耸然动容,“啊。”
石子对这种反应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李蓉正在读一封信,“石子,这是上海最新的流行语,保证你还没听过。”
“说些什么?”
“听好了:上海女人分四等,第一等飘洋过海,第二等深圳珠海,第三等终于下海,第四等留在上海。”
半晌,石子才嗤一声笑出来,“嚼蛆。”
“石子,你我还算是第一等上海女人呢。”
石子差些没喷茶。
“我真羡慕你有两份工作。”
“你也不赖呀。”
“差远罗,此刻只敢暗地替人家带婴儿,家有幼儿的母亲最绝望,只要有帮手,非法劳工绝不介意。”
石子笑,“还算是第一等上海女人呢。”
“人们对上海女人是一向有顾忌的。”
石子承认这是事实,“是啥格道理呢?”
“第一,皮肤比较白,身段比较高,人比较聪明。”
“这些不都是优点吗?”
“落在不一样的眼内有不一样的观感。”
“偏见。”
“石子,我做过许多行业,见过许多事,现在真想嫁人。”
石子笑,“你累了,明天睡醒想法可大大不同了。”
李蓉和衣躺在床上,“有时候做梦回到家里——”
石子给她接上去:“嗳,弄堂里有小朋友叫我下去玩,隔壁林家阿姐出嫁找我做傧相,还有,香港有亲戚寄五百港币来,我们好去吃麦当劳汉堡。”
李蓉怔怔地笑。
“你可愿意做全职保姆?”
“要看人家可愿雇用我。”
“其实不难——”
说到一半,石子发觉她已转身面壁,大概是累了,也就识趣噤声。
李蓉像只猫,睡着了一点声音也无,是位理想室友。
厨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冰箱里食物式式俱备,这一点比碧玉齐整,碧玉老是吃空了冰箱都不思填充。
第二天一早闹钟响了,李蓉揉着面孔,“哗,石子,你敢情是铁铸的。”
“人人都那么说,我想是贱人贱命力气更贱。”
李蓉长长叹息。
“来,我带你去见工。”
李蓉一骨碌起床梳洗。
第八章
二人照例先到唐人街买菜。
“一天吃那么多?”
“何先生在家,总得三菜一汤,孩子们正在发育,也很能吃。”
“每个月恐怕千余元不止吧。”
“光是喝果汁矿泉水葡萄酒就是笔数目。”
李蓉笑说:“有钱真好。”
“谁说不是,我看何先生坐在书房签支票付帐单一写好几个小时,上个月园丁算一千多,说是补种了若干花卉。”
李蓉忽然问:“他们快乐吗?”
“我想是快乐的,要什么有什么,那感觉不知多好。”
到了山上,她们把食物扛进屋内。
没想到李蓉好身手,她会杀龙虾。
马利想学,三个女子加上好奇的孩子,厨房内热闹非凡。
忽闻咳嗽一声,转头一看,是何四柱。
李蓉掩嘴笑,“君子远疱厨。”
石子连忙说:“我来介绍新保姆。”
孩子们马上雀跃,“几时来上工?”
石子不禁惆怅,看到更好的了,立刻见异思迁,喜新忘旧。
“有一件事,李蓉以学生身分入境。”
马利在一旁说:“若非如此,也不肯打家庭工。”
何四柱也知道理想人选实在难找,故说:“当是亲戚来帮忙好了。”
石子大喜,“好了好了,一言为定。”
李蓉也说:“我真幸运。”
“我明天走,石子,你交待李蓉工夫。”
何四柱只有与前妻开火时才回到家来霸占地盘。
他随即出去了,说好回来吃中饭。
石子忍不住问李蓉:“怎么样?”
李蓉摇摇头,“齐大非偶。”
噫,大家想法一样。
“小家庭一夫一妻,够吃算数,不必弄得那么复杂。”
“你说得对。”
李蓉拍拍手掌,“孩子们,跟我上楼,我教你们收拾房间,来。”
孩子们听话地小鸭子似跟她上楼。
马利旁观者清,“石子,你的姐妹比你聪明。”
石子啧啧称奇,“你说得好。”
“你又比我们聪明。”
“还不是在同一间厨房里工作。”
电话响了,马利去听,半晌回来说:“那曾小姐说有一方丝巾漏在我们这里。”
石子马上笑。
当然是故意的,老掉了牙的伎俩。
“我告诉她何先生就快来吃午饭,她说立刻来取,”马利笑道,“届时,叫李蓉招呼她。”
石子有点不忍,随即一想,是那曾女士自投罗网,怪不得人,也就算了,她准备送孩子们到会所学打网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