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说:“我是她客人燕阳。”
“我来替书娴喂鱼。”
他想起来了,眼前这穿着浴袍的女郎正是新闻人物。
啊,她真人比照片更好看——刚梳洗完毕,素脸,眉目如画,大眼有神。
半晌,她说:“我去换衣服。”她进房去。
那温士元喂罢金鱼,不想离去,坐在乒乓桌前看报纸。
从心换上T恤长裤出来。
温士元觉得这可人儿怎样看都不像已经过了二十一岁。
她斟一杯咖啡给她。
“书娴在新加坡。”
她说:“我知道。”
“她有否跟你提起过我?”
从心答:“我还没见过王小姐,我由朋友介绍来。”
“啊,原来如此。”照说,已经没他的事了,他可以走了。但是,脚像粘住似的。
半晌,他说:“你可想四处观光?”
从心笑了。
“让我介绍自己:温士元,家里开制衣厂,我本身在伦敦大学工商系毕业,现在厂里任职,我工作勤力,身家清白,无不良嗜好。”
从心看着他。三言两语,便知道他同她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从心想念祖佑,啊!她想听他的声音。
温士元见她脸上忽然露出寂寥的神色来,更觉楚楚动人。
他放下一张名片。
“还喜欢这间公寓吗?”
从心点点头,“骤眼看家具组合有点奇怪,但是却非常实用。”
这句话说到温士元的心坎里去,他笑说:“这里的室内装修,全由我负责。”
“你?”从心意外。
她对他不禁另眼相看,只见年轻的他身穿便服,剪平头,笑容可亲,虽不算英俊,却有他自己的气质。
从心称赞,“客房里的洗面盆十分可爱。”
“啊,《睡公主》的故事。”
从心笑:“怪不得我那么好睡。”
他推开主卧室的门,“请进来参观。”
从心探头一看,只见全室雪白,没有一点颜色,落地窗对牢蔚蓝大海,家具简单,地毡上有一道彩虹,看仔细了,原来是放在茶几上的一块三菱镜折光引起。
浴室非常大,毛巾特别多,从心去看洗面盆,啊,这次,盆里绘着一个黄头发的可爱的小男孩,穿军服,肩膀上各有一颗星。
从心抬起头。
温士元微笑,“小王子。”
这些典故,她都不知道,她需好好学习。
温士元再也找不到借口留下,他说:“我要走了。”
“温先生—”
“喊我名字得了,或者,叫我元宝,我祖母与同学一直那样叫我。”
从心?腆地说:“我可否打长途电话?”
“当然可以。”温士元诧异,“当自己家一样没错。”
走到门口,他又说:“你几时有空,我陪你逛逛。”
从心点点头,关上门。
他是屋主的男朋友,从心怎可与他兜搭,她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从心拨电话到张家,子彤来听,认得是她,立刻哽咽,“妈妈—”
张祖佑的声音接上来:“怎么样,还适应吗?”语气故作平常,其实十分盼望。
“一切都好,放心。”
“你有苦处,也不会讲出来。”
“真的没有,天天像玩游戏一般,唱唱歌,跳跳舞,要不就见记者及吃饭。”
“你讲话要小心。”
“明白。”
“多些与我们联络。”
是人家的电话,从心不想用太久,再叮嘱子彤几句,便说再见。
接着,她又找到李智泉。
他的口与张祖佑完全不同,不停哈哈笑,“你看你多出风头,像一股旋风,我看遍了那边的报纸,张张有你彩照。”从心苦笑。
“感觉如何?”
从心讲真心话:“外国人对我,比同胞对我要好得多。”
“咦,怎么有此感叹?”
“都看不起我,说我来历不明,说话带乡音,是个淘金女。”
“咄,谁不想掘一大块金砖,这些人,看不清自己尊容。”
“一味排挤,叫我难受。”
“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早些看清楚,没有幻想。”
从心叹口气,“不多说了—,这是人家的电话。”
“我拨给你好了。”
“对,我还没见到王书娴,却见到她男友温士元。”
谁知李智泉大吃一惊,“元宝?你要小心这人,他色迷迷不是好人。”
“他有大门锁匙。”从心笑。
“这还得了,这—”
“放心,他很爱王书娴,不会越轨。”
李智泉一味在那头跳脚。
“我有事要出去。”
“你要当心那个人。”
“燕小姐还记得我吗?”
从心点头,“你是王小姐派来接我的司机大叔。”
“我是阿忠,我来负责接送你。”
从心大喜过望,都会交通实在不便,况且,此刻她走在街上,已有好事之徒认出,指指点点,颇为难堪,如有私家车接送,大不相同。
这是走向虚荣的第二步,要与众不同,想锦衣美食,出入有车,住在有海景的公寓里。
第二天晚上就是正式演出了。
温士元打电话来:“成功。”
“谢谢你。”
“预约同你庆祝。”
从心没有回答。
第二天大早,打开报纸娱乐版,从心的感觉像是晴天里忽辣辣下了一个响雷,把她的灵魂震了出窍。
报上大字这样写:“燕阳有夫有子,隐瞒真相,欺骗大会。”
报上图文并茂,还有一张结婚证书影印本。
证书上字样清晰可见:“男方张祖佑,女方燕阳。”
从心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张证书。
这是张祖佑提供的吗?
不,《宇宙日报》记者写:“本报特地前往多伦多查探真相,原来燕阳五年前结婚,两年前离婚,前夫育有一子,虽非亲生子,名义上亦是儿子……”
这时,电话铃已疯狂不停响起。
有人敲门,原来是司机阿忠。
“燕小姐,楼下围满了记者。”
从心脚底冰冷。
拆穿了,不对,不对,他们仍然当她是燕阳,她仍可申辩。该怎样说?
我不是燕阳,我是周从心,我没有结过婚,我没有丈夫,那不是我。但是,我持假护照,我是一名非法入境者,递解我出境吧。
从心双手颤抖。
阿忠见她脸色煞白,不禁激起同情心来,他轻轻说:“唏,结过婚有什么稀奇,这年头谁没有结过一两次婚,不用怕,大不了退出竞选。”这个都会,连司机都有胸襟。
一言惊醒梦中人。
从心找到酒瓶,不管是什么,斟出一杯,干尽,那琥珀色的酒倒是不呛喉。
这时有人按铃,阿忠去一看,“燕小姐,是温先生。”
温士元进来,扬了扬手,“三十多架照相机对牢我。”
从心默默落下泪来。
温士元看着她,“这是干什么,不值得为这种事哭泣。”
从来没有人这样温言安慰过周从心,一时百感交集,她忽然痛哭失声,掩着面孔,泪水自指缝流出。
温士元坐到从心身边,把宽厚的肩膀借出来给她靠着,伸出另一只手,把电话插头拔掉。
这时,才听见袋里手提电话也在响。
他连忙取出听,“呵,阿智,是你,是,燕阳就在我身边,我怎么又来了?你问得真奇怪,我也是她的朋友!”他听半晌,把电话交给从心:“是李智泉,他想与你说几句。”
从心接过电话,哽咽地叫一声“智泉”。
他一开口便说:“记者竟这样神通广大,唉!他们跑到注册处翻档案。”
“我是冤枉的。”
“嘘,我也猜到,你们可是假结婚?”从心不出声。
“你不要否认,也不要承认,让记者心痒难搔,把新闻追下去。”“什么?”
“燕小姐,恭喜你,你一夜成名。”
从心楞住,亮晶的泪珠挂在腮上,用手背抹去。
“试想想,一名记者月薪起码三万,楼下大约三十名记者在等你,燕小姐,那已是一百万了。”
从心听他说得那么市侩,不禁破涕为笑。
温士元在一旁呆呆看着,可人儿表情多种变化。
他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他要保护她。
当下他吩咐司机:“叫我秘书邓小姐到这里来上班,把陈本欣律师也请来,我们有事要办。”
司机应声出去
李智泉在那一头说下去:“你就算得到冠军,三五七个月后有谁记得,这一下爆出大新闻,深入民间,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今晚决赛——”
“唏,不去也罢,你已经成名了,所以,哭什么,笑还来不及呢。”
从心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李智泉说:“我马上买飞机票赶回来做你的智囊。”
“这——”
“我还有话同元宝讲。”
从心把电话还给温士元,走进浴室,将脸浸到睡公主面盆里去,她慢慢镇静下来。
抹干面孔,回到客厅,她呆住。
只见屋里已经多了两位妙龄女子,其中一位正把传真机手提电脑电话等通讯仪器架好插上电源,那张乒乓球桌立刻变成小型办公室。
她抬起头来,微笑着说:“燕小姐,我是邓甜琛,你的秘书。”从心说不出话来。
温士元叫她:“燕阳,过来见一见陈本欣律师,有她在,你可以放心。”
从心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高效率办事方式,事发迄今不过一个小时,温士元已经为她摆出阵仗,郑重应战。
而她的军师李智泉,已经赶来与她会合。
从心把温士元拉到一旁,“为什么?”
他轻轻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是吗,真的那么简单?
“陈律师正与电视台那名负责人通话,那种要类似游艺节目,不去也罢,我们自己举行记者招待会好了。”
从心说:“把王小姐的香闺搞成这样,她一定会不高兴。”
谁知温士元反问:“王小姐?”
“王书娴呀。”他好象已经忘记女朋友。
“呵,对,书娴,不不,她不是一个小器的人,你放心,她大方,明白事理,她不会计较。”
真是一个好女子,温士元应该多多珍惜她。
陈律师放下电话,转过头来,“燕阳,你好。”
她年轻貌美,从心没想到有这样标致的律师,李志泉说得不错,都会人才济济,卧虎藏龙。
温士元笑,“陈本欣原来是出庭辩护的大律师,因为相貌太漂亮,法官及犯人都不能专心,遭到投诉,所以她退下来帮我打理业务。”从心还以为这是笑话,一看陈律师无奈表情,才知道是真事。竟有这么奇怪。
只听得陈本欣说:“连我也觉得意外,电视台说:欢迎燕阳参加今晚决赛,大会不会计较未证实的谣言。”大家怔住。
看样子,但凡当事人不愿意承认的,统统是谣言。剎那间,温士元明白了,他冲口而出:“收视率。”
陈律师笑,“是,一切是收视率作怪,听说本来未满的广告额现在变为价高者得。”
从心觉得一股寒意,这就是商业社会了。
陈律师问从心:“你去不去?”
从心心头有千般滋味。
陈律师轻轻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温士元说:“她不想出这种风头。”
“这不是逃避吗,为什么要让某一撮人拍手称快?”
“压力太大了。”
从心缓缓放下手,看着陈律师,“我去。”
陈律师高兴地笑。温士元意外,这女孩竟这样勇敢。
“好好去睡一觉,我们替你安排一切,燕阳,今晚你不会得到名次,但是,风头全属于你。”
从心长长吁出一口气。她回到房里,累极倒在床上。
真感激这班军师,没有他们,她会一个人躲在公寓里哭到天黑。她扭开小电视看新闻。
记者这样报告:“美加两国在过去两个月截获六艘偷运人蛇到当地的货柜轮,海关决定今晚检查所有出境的货柜箱,以防人蛇匿藏……”
从心低下头,过一刻,关上电视。她把身子蜷缩成胎儿一般,里在被褥里,渐渐睡着。
从心没听到温士元说什么。
他在问陈律师:“查到什么?”
“对方是一个领取失业救济金的盲人,叫张祖佑,今年三十八岁。”温士元不出声。
陈律师说下去:“燕阳同他是假结婚,你放心。”
温士元微笑,“我有什么不放心?”
陈律师看着他,“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温士元说:“那的确是获得护照的最快途径。”
“英雄莫论出身。”
温士元感喟:“世上甚多传奇。”
“长得美,叫传奇,长得不美,叫坎坷。”
秘书邓甜琛说:“有最新消息传真过来。”
温士元过去一看,“咦。”“什么事?”
“那张祖佑原来是一名写作人。”
陈律师也深深称奇,“很好哇,自力更生,值得敬佩。”
“这是他照片。”
照片中的高瘦个子略为憔悴,却有股书卷气。
“呵,并非蛇虫鼠蚁。”温士元略觉放心。
他随即怔住,咦,要他放心或是焦虑干什么,他与她不过数面之缘。
陈律师说下去:“这件事有人证、有物证,看上去千真万确,燕阳一定不能否认。”温士元点点头。
“但是,也千万别承认假结婚,否则,惊动移民局可就烦了。”
他搔头,“处理这件事难度甚高。”
陈律师微笑,“可不是考智能。”
“今晚观众席一定嘘声震天。”
邓甜琛却笑,“不见得。”
温士元抬起头来。陈律师也笑,“你会踩她台吗?”
“我当然不会。”
“那么,其它人大抵也不会,燕阳是那种罕见的拥有观众缘的人,不信,看今晚好了。”
司机阿忠买来新鲜热辣饭菜,大家都饿了,坐下吃饭。
温士元说:“阿忠,把袁妈叫来负责三餐。”
陈本欣笑,“你想把整个家搬过来?不如叫燕阳到你家住。”一言提醒梦中人。他斟出一杯啤酒,踌躇半晌。
陈本欣笑吟吟,像是看透他在想些什么,“不过,记住,请客容易送客难。”
这样挪揄他,他都不出声,看样子他对她,确有三分认真。
这时,从心闻到饭香,走出来,惺忪地问:“你们吃饭?”
“过来。”温士元连忙让位,“给你留了龙虾炒饭。”
从心漱过口便坐下吃饭,到底年轻,不顾一切,吃饱再说,逃命、说谎、选美,都需要力气。
温士元问阿忠:“楼下还有没有记者?”
阿忠答:“愈聚愈多,电视台本身也派来记者。”
温士元居然有点高兴,“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
陈本欣答:“要叫记者蜂拥而出,说难不难,说易也真不易。”从心好象没听到似的,只管吃饭,只当他们在说别人。咦,根本燕阳就是另外一个人,她是周从心,大可置之度外,捱过今晚再说。
从心抬起头来,他们看到她恢复了七成神采,大眼睛不再凄惶。
好家伙,又站起来了。做人,是该有这样的勇气。这时,邓甜琛去听电话,转过头来说:“电视台说现在就派专车来接。”
陈本欣说:“叫他们尽管把车子驶来,在前门停,但我们会自己乘车往电视台。”
邓讲了几句,放下电话,“该出发了。”
从心深深吸进一口气,她挺起胸膛,镇静地说:“我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