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只是说出心中话。”张祖佑说。
从心握住他的手,“我会回来,继续做一些模特儿工作,出任临记,老了,回凤凰茶室做侍应,帮你打理家务,不过也许你已成为大作家,一本书销路八百万册,忘记开门给我。”张祖佑点头,“听听这话说得多刁钻。”
从心一转头,看见子彤站在身后,他一脸惶恐,这么小,已经习惯流离无常。“妈妈,你去哪里?”
从心紧紧抱住他,“去办点事,赚些钱。”
“爸说我们已经够钱用。”
从心笑了,她让子彤坐下,看着他双眼说:“子彤,我其实不是你的继母。”
谁知子彤平静地答:“我知道。”
从心意外,“几时发觉的事?”
“你第一次替我煮饭洗衣温习功课,我就知道你不是她,她从来不做这些。”
从心微笑,“不过,她很阔绰,是不是?”
“是,她一回来就买许多糖果玩具。”
“你也喜欢她吧。”
“妈妈,我不想你走。”“我会回来。”
子彤低下头,“你们都那样说,可是之后就再也见不到。”
张祖佑忽然开声:“子彤,抬头,挺胸,记住你是男子。”子彤只得立正。
从心到厨房打点晚餐。一碗一筷,都有感情,她用心地把一块红烧牛肉切成薄片,在碟子上排成扇状,那样,子彤看了喜欢,会多吃一点。
张祖佑闲闲问:“那位李先生对你不错?”
从心抬起头,“他是我经理人,身分同格连活先生一样。”
“他会跟你回东南亚?”
“我也希望,只是他在这里有事业,走不开。”
“这次竞选,你有几成把握?”他一连问好几个问题。
“一成也无。”
“从心你真坦白。”
“人家泰半是大学生,要不,出身很好。”
“选美注重的不是身世。”
“她们长得细致,比起来,我似粗胚。”
“我真想看清楚你的相貌。”
“趁今日有空,我写封信给医院,你替我校正文法,可好?”
张摇头,“相信我,不会有结果。”
“打定输数也好,我管我写。”
“牛脾气。”
从心取出纸笔,写出信来,因为都是实话,她悄悄落泪。
到补习社,找到尊合坚斯医院的电邮号码,把信输入,打出。累了,伏在书桌上。
信中文法一定有误,句子编排绝对有问题,可能只得小学程度,希望用诚意搭够。
从心在信末这样写:“一个写作人不能阅读自身作品,是多么令人难过的遭遇,希望你们考虑这个案,我会将他的病历寄给你”。
会有响应吗,从心也觉得渺茫。
只是,她想为张君做一些事。
出发之前,李智泉殷殷叮嘱:“我的朋友会去飞机场接你,你暂时住她家,她叫王书娴,在广告公司任高职,这段时间答应照顾你。”
一切听你的,“我会少说话多吃饭。”
“饭也不能吃太多,当心发胖。”
“是,是,我明白。”
“我事先警告你,香港记者很厉害,你一句话不可说错。”他像是巴不得跟着从心走。
从心笑,“你要不要一起来?”
他看着她,双眼露出爱慕向往的神情来,随即恢复了理智,“不,我是经理人,不是跟班。”
从心说:“我曾到香港一游。”
“你走马看花。”
从心笑,“的确是雾中看花,管中窥豹。”
“那是一个最奇特的社会,什么事都可以在一夜之间发生,人心不安但热情,如果讨得他们欢心,会把你捧到上天。”
从心嚅嚅问:“相反呢?”
“踩死你。”
“啊。”她双手掩着嘴。
“你要小心。”
从心沮丧,“你说得像地雷阵一样,我很惊恐。”
“好好,不说,来,我俩去喝一杯,替你饯行,祝你顺风顺水。”
他总是叫橘子水或矿泉水给她。
“我也喝拔兰地。”
“不,千万不要开始,切勿破戒,记住,你从不喝酒。”
他对她是真心的好。
从心问:“你为什么不回香港发展?”
“那里人才车载斗量,没有我的位置。”
出发之前,他替她买了一箧廉价但时髦古怪的衣物,身段好皮肤光结的年轻女子穿上,不知多漂亮。
周从心要出发了。
顶着燕阳的名字,从东走到西,又从西方返回东方,咦,放过洋,喝过洋水,身分提升,在崇洋的人眼中,她可是晶光闪闪。
从心说:“智泉,我赚到钱,一定报答你。”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北美经理人非我莫属。”
他送她一只透明橘黄色的趣致手提电脑,“有空,电邮给我,或传选美写真照片过来。”
从心点点头。
“书娴替你找了老师,继续补习英文。”
临走前几天,从心没有异样,她到凤凰茶室话别,她高举茶杯,对老板娘说:“多谢照顾,我出路遇贵人,真正幸运。”
重老板娘泪光闪闪。
从心戴着钻冠的照片挂在店堂中央,会做人的人就是这样,给了别人方便只字不提。
然后,从心张祖佑搬家。
新住宅在公园对面,虽然也聚集不少华裔,但大多数衣着光鲜,举止斯文,脸带微笑。
只要老是责怪某些族裔永远黑着面孔,自由社会,自由选择,要笑得出才能笑,否则,笑比哭还难看,也不必勉强。
在新居,父子各有寝室,还有小小书房,子彤却像所有孩童一样,对旧居恋恋不舍。
从心说:“你各处走几遍给我看看,记住,厨房还有角柜,别碰到,杯子在锌盘边,茶叶与咖啡在组合柜第二格。”
张祖佑不出声,只是微笑。
从心坐下来,轻轻说:“我明天出发。”
客厅有落地窗,轻风吹拂,十分舒服,生活有较好转机,真叫人高兴。
他们两人一齐说:“我有东西给你。”
他俩又不约而同把一只白信封交到对方手中,“给你,救急用,小小意思。”
然后,彼此大吃一惊,“这是什么?”
拆开对方信封,齐齐失声:“哎呀,你怎么给我钱,你自己够用吗?”
然后,他们一起大笑起来。
从心说:“你且收着,你有孩子,我不要紧,我一个人。”
“一个女孩子东征西讨,手上是方便点好。”
患难之交,真情流露,从心哽咽了。
“各人收起他的一份可好?”这也是办法。
张祖佑咳嗽一声,“这次,你表演什么?”
“大会有集体舞蹈节目。”
“泳衣很暴露吧。”
“我是职业模特儿,习惯了。”
半晌,张祖佑说:“我会努力写作,不论好歹,写了出来再说,我会一改那构思十年却不动笔的陋习。”
小彤点头;小彤把脸埋在她臂弯。
“噫,这么高了,是大孩子了,放学自动做功课,不懂的问爸,爸爸学识极好,什么都会。”
李智泉来送行。
短短日子,在外国人的地方,她竟碰到那么多好人。
李智泉轻轻说:“有著名化妆品公司看到你广告硬照,想预约你做模特儿。”
“我约四月回来。”
“一言为定。”
她轻俏的走进候机楼。
乌亮长发扎一条马尾巴,素脸,搽紫色口红,小小白棉布衬衫,牛仔裤、平底鞋,天生比例优美的身段,丰胸、细腰、长腿,四周围男士忍不住拧过头来看她。
美色,是世上最慑人的本钱。
第五章
从心整个人看上去令人开心、舒服,故此,有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她捧着一本有关英文文法的书苦读。
飞机上,照样有年轻人搭讪,不过,这次她自己会填报关表格了。从心感慨万千。
前后座有年轻人请她入局玩游戏,她微笑拒绝,闭目养神。
渐渐睡着,梦见自己在乡间用手洗衣服,在阳光下晾晒,半晌,信义婆叫她吃饭,婆孙二人其乐融融。
猛地醒来,飞机引擎隆隆,才知是一个梦。
立刻有人问她要不要喝水,殷勤的男生还真不少。
从心觉得凄惶,婆婆不是亲生,丈夫与儿子都是冒牌,她一无所有,孑然一人,连护照都不真是正属于她。
下飞机,她拎着行李过关,关员只看一看护照便盖印让她过去。
她松口气。
一出闸便看到有人举着纸牌“燕阳”,她迎上去。
一名司机说:“王小姐叫我来接你。”
都会街道仍然挤迫,行人过马路都掩着嘴鼻避尘,从心双目浏览,对市容繁华依旧赞叹不已。
王小姐寓所在山上,是一幢旧楼,宽敞,装修别致,司机把门匙交给她,“王小姐有事,晚上才回来,你自己休息好了,她说,不用客气,当作自己家里,右边客房拨给你住。”
都是李智泉的面子吧。
从心推开窗,看到南中国海,回到家乡了?不见得,更需步步为营。
她用电话向大会报到。
负责人嘱她第二天一早到电视台见面。
那一整天,从心都没见到王书娴。
晚上也没有回来,整幢公寓,仿佛归从心一个人用。
第二天她乘公路车到电视台。
一进门,工作人员已经知道这正是他们追寻的人才。
大眼明亮慧黠,笑容纯真,呵;还有那身形,背后看呈一个V字,同其它女孩排在一起,如鹤立鸡群。
几乎立刻引起妒忌。
“已经二十三、四岁了,是位老人家。”
“这么老大,还来选美,我们都只得十八九岁。”
“经验老到,大占便宜,诡计可比我们多。”
“她说话有乡音,她来自乡村。”
“最不择手段的是她们这种人。”
“昨日排舞时她推挤我,她妒忌我,我不与她计较。”
“一会去喝茶别叫她。”
记者们对燕阳却有好奇。
她比其它女孩沉默,不是看书,就是对牢手提电脑打电邮,是智能型,与众不同。
想采访几句,被保母挡开。
有记者说:“长得美真幸运。”
“群众喜欢一定的模式,她胜在健美但块头不大。”
“会红?”
“我们都配备着慧眼,哪个会红,哪个不,一看即知。”
“是哪一样的人才?”
“有人调侃,一定是先演电视剧集,再拍广告,然后进电影界,跟住出唱片,接着,公子哥儿苦苦追求,最终名成利就。”“市道仍然不算太好。”
“放心,她是例外,”忽然之间,这人眼珠子险些掉出来,“哗。”
原来众女生已换上泳衣彩排,大家眼光落在燕阳身上,几乎一阵晕眩。
那种只有在外国艳女杂志才能见到的三围叫他们惊叹,这个女子拿什么名次已不重要,她一定会成为全城焦点。
从心仍然没有见到王书娴,这样漂亮的住宅只得她一个人。
客人用的生间真别致,洗面盆边沿绘上攀藤玫瑰花,有英文字写着:“公主睡了足足一百年”。
哪个公主?从心对外国童话不熟悉。
在另一边这样写:“终于,一个吻唤醒了她”。
有这样的事,由一个吻破了魔咒?
客厅里,饭是一张乒乓球桌,可是六张椅子古色古香,不知是外国哪个朝代的古董,唉,配搭太别致了,从心啧啧称奇。
王小姐本身一定是个不平凡的女子。
从心走到电话边,发现传真机上一盏小小红灯不住闪亮,她心血来潮,轻轻按下钮键。
一把动听的女声立刻传出来:“是燕阳吗,欢迎你,我是王书娴,把这里当自己家好了,我需往新加坡开会,迟些才见面,好好照顾自己。”原来如此。
听过屋主人留言,从心比较轻松,拾起送来的日报,吓一跳,厚厚一叠,五颜六色,字体巴掌般大,头版刊登车祸照片,血淋淋的伤者坐在路边等候救护车……从心看得呆了。
打开翻阅,有些内容令从心尴尬。
有人说,要了解一个城市,最好看它的报纸,这肯定是个充满刺激光怪陆离的都会。
忽然,她看到彩照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看仔细一点,从心哎呀一声,丢下报纸。
这是周从心她自己!不不不,是燕阳才真。
泳装照片放得足有四分之一版大,红色大字套绿边,拳头大“头马”两字。
呵,从心嗟叹,变成马了,幸好不是狗。
从心忽然觉得害怕,照片登得那样大,会被人认出是冒牌货吗?她无疑是太大胆,太扰攘了。
电话铃响起来,是电视台保母嘱她准时出席记者招待会,公司车会在某一地点等她们。
从心到了目的地,数十名记者一涌而出,像暴动群众似争位置,场面惊人。
从心想,争拍什么人?她也好奇地探头察看。
不料剎那间所有记者的镜头都对准她,从心吓得立刻跳上旅游车。
记者仍不放过,对牢车窗按快门,从心眼睛被闪光灯摄得一阵花,睁不开来,只得别转头去。
结果,那天在车里,谁也不同她说话。
化妆更衣的时候,别的参选者向保母投诉:“燕阳的便装是大红色,最讨好,全场只有一套红色,为什么?”
“燕阳有专人梳头,我们得轮候,为什么?”
“燕阳喝矿泉水,我只得汽水,喝得肚胀,为什么?”
“她垫胸。”
“她鼻子整过形。”
“全身都是假的。”
从心十分难堪,只是忍耐。
招待会中,保母叫她站在中央。
回到后台,立刻被人用手肘推撞,从心本能反抗,用力推回去,立刻有人痛哭失声。
“燕阳你妒忌我。”
“你就是看不得有人取替了你的位子。”
“你心中充满仇恨。”
从心代表燕阳嗤一声笑出来。
保母一一看在眼内,出来调解,把所有女孩,连从心在内,好好教训一顿。
那天傍晚,自公寓出来,有人看见她立刻趋向前:“燕阳,我是宇宙日报记者,”他递上一张名片,“我们想访问你,拍摄一套照片。”
从心一怔。
“八号岑祖心已经偷步替杂志拍泳装照,你切莫落后。”
从心一声不响往前走。
那人跟住她不放。
“燕阳,听说朱冠生导演已向你接触,可有这样的事?”
从心不发一言,只是微笑,“哪有这样事?”
“记者与名女人一向互相利用,燕阳,说话呀。”
从心不敢出声。
记者忍不住说:“你真笨。”
这对,从心忽然嫣然一笑,“是,我是笨。”
记者看见她雪白整齐的牙齿,不禁呆住。
从心已经走到对面马路去了。
他盯着她拍照,她买了水果与报纸杂志,她在小店吃云吞,她站着看橱窗,她扶一个老太太过马路,她回家去……。
这些都不算新闻,回到报馆,恐怕要捱骂。
记者灵机一触,有了主意。
从心回到住所,沐浴洗头,坐在客厅里读自己的新闻。
“燕阳受到群体杯葛”。
“燕阳被怀疑整容”。
“燕阳成为众矢之的”。
她叹口气放下报纸。
正想除下包着湿头发的大毛巾,忽然公寓大门被人推开。
从心大吃一惊,立刻霍一声站起来。
一个年轻男子推门进来,看见屋里有人,也怔住,他们不约而同大声喝问:“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