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掏出一张名片。
“燕小姐,我叫陆兆洲,可以把电话号码告诉我吗?”
从心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但她没把号码告诉他。
幸亏这个时候,飞机已经缓缓降落。
她听见陆兆洲轻轻说:“中年岁月最难捱,明知已接近暮年,辛苦了半生,略有积蓄,很想提早退休,可是,又没有一个知心的人相伴。”
从心微笑,这人很有趣。
“找人陪□游山玩水、喝杯酒、聊聊天,竟也难求。”
从心真想问:你的妻子呢?
大概,发妻不配出任红颜知己。
她一言不发,对方也只得死心。
下了飞机,李智泉一早在等她。
“快,导演叫你立刻报到。”
马上用专车把她载到现场。
“你气色很好。”
“我累极了。”
“过几年,青春逝去,优势渐失,就不能像今日这样搭罢长途飞机还丽若鲜花。”
“多谢恐吓。”
到了现场,导演迎上来。
“燕阳,今日需拍裸戏,你若没有心理准备,可以改期。”
从心立刻答:“我没有问题。”
“那么马上化妆。”
从心在工作人员目瞪口呆之下赤裸跃下泳池。
可是很快,因为她坦荡荡的姿态,其他人受到感染,渐渐放松,大家都若无其事。
最高兴是导演,指示从心伏在池边与男主角说话。
男演员是混血儿,已婚,妻子在一角监视,被导演请了出去。
水波荡漾,从心身形隐约可见,震荡感强烈。
她自己也知道,这场戏之后,很难除脱艳星一名。
过两日,剧照一泄露出去,刊在秘闻周刊上,轰动半个都会。
导演大为生气,“戏是戏,有连贯性,照片独立发表,全不是那回事,对不起,燕阳,我会追查。”
从心很明白事理,不声不响。
这分明是制片有心搞宣传,不让燕阳这个名字冷却,一定是他那边秋波暗送。
从心调转头来劝导演:“与其不汤不水,半咸不淡,不如豁出去赌一记,何用遮遮掩掩,你放心,我不会哭□招待记者诉苦。”
导演低头沉吟,“真的,没有苦楚,哪有收获。”
说得再对没有,但是一日收了工,上车的时候,被停车场的修理工人调侃:“燕小姐,今日穿这么多衣服?”
司机动气,去嘘那班工人。
从心只是低□头。
“别理他们。”司机说。
从心微笑,“不怕,我又不必向家人交代,孑然一人,就有这个好处。”
难受吗,一点点,这是必定要付出的代价,正像在凤凰茶室做工时,站肿双腿一样。
这段日子,她不避嫌,一直住在温士元家中,不不,应该说,他大方磊落,不介意别人怎么说。
一日下午,从心难得有空,坐在露台看剧本,他来探访,一向最懂生活情趣的他送从心一套运动器材。
从心诧异,“我胖了吗?”
“预防胜于治疗。”
从心仍然低头读对白。
他轻轻问:“你还记得王书娴吗?”
“记得,你的女友,在新加坡开会,今日尚未回来,你也不去找她。”
“喂。”
从心抬起头来笑,“怎么样?”
“家母六十生辰,请客吃饭,想见你,愿意赏面吗?”
从心凝视他,“伯母想见我?”
“是呀。”
“不会吧,”从心笑眯眯,“你的猪朋狗友想看看穿了衣服的燕阳是什么样子,可是这样?”
竟被这机灵女猜中一半,温士元涨红面孔,“不不,家母的确想见你。”
他想带她出去炫耀,他-照顾她那么久,这件事恐怕要义气地成全他。
“好,如果毋须开工,我去。”
温士元大乐。
到了现场,才知道是个小型慈善晚会,由王书娴女士做东,帮儿童医院筹款。
从心穿一袭紫蓝绉丝绒低胸晚装,真是肤光如雪。
她不说话,可是笑脸迎人,灵活大眼睛招呼了每一个人。
温士元为她介绍母亲,从心必恭必敬,温太太很客气,殷殷问好,可是伯母身边有几个年轻女子,神色有欠□养,窃窃私语,假装看不见人。
温士元寸步不离从心。
温伯母这样说:“今日筹款,本会不支任何杂费开销,收入全部捐出,燕小姐可会助我一臂之力?”
“温太太只管吩咐。”
“你唱一首歌可好?我捐十万。”
从心笑了,“我自己捐五万。”
温伯母大乐,转过头去:“还有哪位善长仁翁?”
几乎所有男性都围上来,“有,有。”
都想问:可有慈善卖吻?
温士元有点后悔,早知不该把艳丽的女伴带来示众。
从心很大方地站到台上去唱了《掀起你的盖头来》,获得如雷掌声。
义唱义演,算是报答了温士元。
伯母没怎样,十分客气,有几个女宾,一定要分尊卑,藉故与从心闲聊,想她低头。
“燕小姐,你的职业其实是什么?”
温士元听了微笑,这班无聊的女人有难了。
果然,从心落落大方地答:“我做艳星。”
“是否脱衣服的哪种?”
“生活中难免穿衣脱衣。”从心答。
“对着大众脱衣,感觉如何?”
“需脱得有美感,否则,你们的丈夫及男友不会购票入场。”
温士元咧开嘴笑。
那班女子脸上的血液像是忽然之间被抽干,结巴着说不出话来。
从心站起来,“元宝,来,我们跳舞。”
温士元大声答:“遵命。”
他们到舞池里去。
有女眷同温伯母说:“你不怕?”眼神飘到舞池那边。
温伯母甚好涵养:“怕?人家一年收入数千万,哪肯这么快收山,元宝恐怕痴心妄想。”
那班太太只得知难而退。
从心对温士元说:“明日早班,我想回去休息。”
他陪她到母亲身边告辞。
温太太由衷地说:“今晚多谢你来。”
从心说:“下次再叫我。”
在车上,她闭上双眼。
温士元很高兴,“我早知母亲会喜欢你。”
皇恩浩荡。
从心微笑,她并不稀罕这位伯母喜欢她或否,她另有客路。
天天需争取人家喜欢,何等辛苦。
过两日,她托李智泉找房子。
智泉幸灾乐祸,“终于同温公子闹翻了。”
“是。”从心说:“我们活在不同世界里。”
李这时却帮起朋友来,“但是他绝不猥琐,也不会占女人便宜。”
“他确是个纯真的好人。”从心承认。
“但对你毫无了解。”
“是,他没去过凤凰茶室。”
“燕阳,你是个聪明人,自己有能力,什么办不到,不用靠人,来,看看这份建议书,请你去赌城演唱呢。”他又有佣金进帐。
戏终于拍完了。
工作人员一起吃饭,个个喝得酩酊。
有人说:“导演脑子一流,燕阳身段一流。”
导演说:“只有没脑的人才会以为燕阳没脑。”
大家都笑起来。
结帐的时候,领班满面笑容:“已经付过了。”
谁?今日还有谁这样海派?
“燕阳,是你吧?”
从心也讶异,“不,不是我。”
她走出屏风去看,有一个中年男子朝她点点头。
从心一怔。
她见过这个人,是他把这张不大不小的单子付清了吗?
这个人,她在飞机上见过,他叫陆兆洲。
她走过去,“陆先生太客气了。”
他也微笑,“燕小姐还记得我,我一直想请你吃饭。”
第七章
“我手足很多,随时三五十个人。”从心说。
“请得到是我荣幸。”陆兆洲答。
他并没有多讲,同几个伙计离去。
祈又荣出来看见,“你认识陆兆洲?”
从心反问:“他是谁?”
“富商,最近搞网上拍卖行,非常赚钱。”
“是好人吗?”
李智泉调侃她:“燕阳你语气似孩子,什么叫好人,又谁算是坏人,人生路程既长又远,少不免得罪过一些人、又伤害过一些人,同时,自己也摔跤、受伤,又或是有些人觉得阁下成功,等于他的失败,因此怀恨在心,世上没有好人坏人,除非真的持枪抢劫,伤天害理。”
从心见他忽然说了一车子的话,不禁笑了。
她答:“明白。”
“陆氏是生意人,能够发财,当然有点手段。”
从心轻轻说:“一定做过损人利己的事吧。”
“损人利己,天经地义,千万别损人不利己就行。”
从心推他一下,“讲完人生大道理,该替我安排新工作了。”
“工作自动涌上门来,只需挑精的好的来做,我这个经理人胜任有余。”
“趁假期,不如到赌场登台。”
“我得找人帮你练歌习舞,不能老是揭人盖头。”从心笑得弯腰。
“《心之旅》上演,如果生意兴隆,我们要价就不同。”
从心说:“你小心点,别给人一种敲竹杠的感觉。”
智泉一怔,哈哈大笑,“好久没听过这种形容词,唏,坐地起价是理所当然的事,你放心。”
她到美国大西洋城唱了三个晚上,出卖可观及有限度色相,酬劳十分可观。
赌场人头涌涌,三成是华裔,手段阔绰。
下午,从心没事,穿着白衬衫卡其裤,在吃角子老虎机器面前踌躇。一定要碰一下运气,可是,玩二十五仙那架,还是一千元摇一次?
老虎机全部电子化,只需轻轻按钮便可,只见一位太太一千元玩一次,面不改容,已经坐在那里良久,起码已十万八万上落。
噫,从心想,别太寒酸才好。她走近一千元那架机器,坐好,试试手力,正预备有所行动,身后有把声音传来。
那人说:“每部计算机控制的老虎机有三百多万次变化,你今日运气如何?”
从心转过头去一看,原来是陆兆洲。
她笑笑答:“赌徒哪里理会机会率,事实是永远有人中奖。”
“燕小姐是赌徒吗?”
“不,”从心脸上有一丝寂寥,兼两分无奈,“我很谨慎,但有时毫无选择,只得冒险上路,在别人眼中,也许就是不羁吧。”
陆兆洲十分意外,他没想到美人还有灵魂,通常有思想就比较麻烦,但,却额外吸引。
“来,试一下。”他给她一叠筹码。
从心决定摇三下,中不中都收手。
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样的组合赢什么样的奖,三个筹码丢进去,一时没有音讯,她耸耸肩,却在这个时候,计算机计算妥当,铃声大作,落下无数彩金。
陆兆洲哈哈大笑。
从心也开心雀跃。
她赢了三万多美金。
呵,以前,一年也赚不到这个数目。
陆兆洲把彩金送她。
从心笑笑:“这是陆先生的彩头,归陆先生所有。”
陆兆洲还是第一次遇见拒收钱的美人,一时发愣,可是嫌数目小?
“这是一点零用。”
从心笑笑说:“我自己有收入。”
陆兆洲显得尴尬,从心却主动问他:“陆先生也来轻松一下?”
他却说:“我特地来听你唱歌。”
从心不知是真是假,她笑答:“我哪里有歌艺。”
陆兆洲坦白地说:“所有不会唱歌的女孩之中,你最好看。”
从心笑不可仰,“陆先生,我请你喝杯咖啡,谢谢多多包涵。”
“台下的你同台上的你完全不同。”
台上的她穿肉色半透明绉纱衣,只在要紧的地方点缀亮片及羽毛,看上去简直有战栗感。
台上台下,她一般可爱。
这年轻的女子天生有种豁达的气质。
陆兆洲忽然问:“听说温先生是你的男朋友?”
“我没有男友,”从心答:“他是我好朋友。”
“我认识温家。”
“你们大家是生意人。”
“我读报,说你结过婚,育有一子。”
不知怎地,从心不介意同他倾诉:“我从来没有结过婚,我不走玉女路线,结过婚也无人计较,只是,真没有其事。”
陆兆洲看着她,“我相信你。”
“你呢,”从心大胆问:“你婚姻状况如何?”
“我是?夫。”
“对不起。”
“你中文有底子,知道什么叫?夫。”
从心微笑,“英文就差许多。”
“你几时走?”
“明早。”
“燕阳,我想邀请你去巴黎游玩。”
“我要回去参与电影首映宣传,有机会再说吧。”
陆君点点头。
从心没有与他握手,她一直觉得自己双手有点硬有点粗。
回到家,李智泉忠告她:“手头已有余钱,该置业了。”
“是。”从心回答。
“我替你选了间小公寓,你可以去看看。”
“不不,我想回北美看房子。”从心答。
“反正你两边走,应当有两个住所。”
“可以负担吗?”
李智泉意外,“燕阳,你不知你最近收入?”
从心无比感慨,原来金山不在西方,而在家乡。
李智泉接着说:“别以为赚钱容易,你运气好,淘到金矿。”
“知道。”
“我也因此得益。”他洋洋自得搓着双手。
从心全身全心投入宣传。
她与导演四出接受访问,她总是穿得很少。
祈又荣有点过意不去,“燕阳,你真合作。”
从心苦笑说:“人家又不是来看我的学问,讨好观众,是应该的事。”
祈说:“幸亏你露得有品味。”
从心又笑,“露肉哪有品味可言,不难看已是上上大吉。”
一番混战,电影收入只算中上。
从心略为失望。
李智泉说:“已是胜利了,祈大导的戏,归本已是罕事,多人叫好,才最要紧,赚得最多名气的是你。”
从心点点头。
她把最新消息告诉张祖佑。
他说:“这边唐人街戏院也同步上演《心之旅》。”
从心一时口快:“你看了没有?”
张很幽默,“还没有。”
从心哎呀一声,不知怎样道歉,后悔得说不出话来,她竟会如此卤莽。
张感慨:“从心,你忙得对我们生疏了。”
“决不!”心里却知道是事实。
“我们以你为荣。”
子彤在同学家做功课,张的家务助理来了,写作时间已届,谈话只得终止。
从心怔怔地坐在露台里,与张家彼此距离日远了。
智泉出现,一脸笑容。
“燕阳,到南美洲丛林瀑布去拍摄洗头水广告可好?”
从心纳罕,“洗一个头何必劳师动众?”
“竞争激烈,需奇峰突出,想拍出飞瀑欲潮的感觉。”
从心忽然用手掩脸,“智泉,我累了,问元宝肯不肯娶我,我想结婚。”
刹那间,公寓里静得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半晌,李智泉冷笑,“之后呢?”
“婚后养儿育女。”
“之后呢?”
“相夫教子,白头偕老。”
“所有女明星红得不耐烦了都会老寿星找砒霜吃发神经,一味觉得嫁人是好结局,可是往往三五年之后被骗被弃,一无所有又得出来行走江湖,身价自黄金贬为烂铁,这种例子年年有,可是你们仍然前仆后继。”
从心不出声。
“你想跟谁回家,我、元宝、抑或陆兆洲?燕阳,世上最可靠的人是你自己。”李智泉说。
从心呆呆地坐着小学生般听教训。
“你的机会,你的运气,万中无一,多少人梦寐以求,你要珍惜,切莫浪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