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焺,我想念你到极点。”
“我也是,进来喝杯咖啡。”他调转头来招呼她。
可恩站小小山岗上四周围眺望,只见玫瑰依然盛放,“我家好漂亮。”
“本来就是,不要再淘气了。”
可恩用力推了日焺一下。
日焺怪怜惜的说:“你晒黑了,额角还褪皮。”
“你呢,你还同王迪琪在一起?”
“我的女友叫曾碧镛。”
“呵,又换了人了。”
他们进屋去,日焺做一杯泡沫咖啡给可恩。
可恩喝一口,唔地一声,知道她回到家了。
“告诉我,日焺,你与女友分手,有无伤感?”
“当然有。”
“多久?”
“相当久。”
“相当久是多久?”
日焺想一想,“闷闷不乐,约个多礼拜才能恢复自然。”
可恩震惊,“才十天八天?男性肯定全来自金星。”
“喂,不然还怎样?男人也有生活要过,有工作要做。”
“唏,我以为至少也会惆怅半生。”
日焺大笑,“为什么,为一个认为我不够好的女生?”
可恩怔怔地喝着咖啡,“你说得对,日焺,你有道理。”
“可恩,这个多日来的报纸及信件全在后门外纸箱里,随时打电话给我。”
“我妈同穗姨在哪里?”
“你不知道?她俩在英国北部湖区度假。”
“呵,又往北走。”
“是,玩得那样高兴,始料未及。”
“像飞出樊笼的鸟。”
日焺忽然想起,“我在网址查核过你的分数,可恩,你一共三个甲三个乙,我替你申报大学英语系。”
“可又录取我?”
“你猜呢?”
可恩尖叫,“录取了, 录取了,否则你不会告诉我。”
日焺笑,“你这人福大命大。”
“日焺,我爱你。”
“可恩,我也爱你。”
日焺告辞回家。
可恩看电视新闻,记者正在做开学专辑:暑假过去了,学子将返回校园,趁着最后一个星期,纷纷到商场购买新衣新鞋文具用品,记者抓住几个打扮时髦的少女问:“打算花多少?衣着对你们来说重要否?”
花枝招展的少女笑答:“开学头一天的衣着可以造就你,也可以毁了你,第一印象最重要。”
连记者都觉得事态严重,不禁问道:“有这种事?那么,功课呢,那不要紧吗?”
少女笑嘻嘻,异口同声答:“谁关心那个。”
可恩听了不由得生气,啪一声关掉电视。
所以,她不要教这种学生,她要教大同的学生。
这时她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她也与朋友联群结党逛商场,选最低腰裤子,拉链越短越好。
可恩抬起头来,噫,差些忘了自己。
低腰裤已不流行,时装杂志正教人怎样穿高腰裤,又该配什么上衣…...
可恩走到卧室,打开窗户透气,把所有旧时妖异衣物全部装入大型胶袋,拎到楼下,预备捐赠慈善机关。
电话铃响了。
她一取起听筒就有人问:“是可可?你去了何处,找你呢,今晚到莲司家聚会,有好东西等你。”
可恩且不去问这人是谁,只答:“她有事走不开,不来了,你找别人吧。”
她放下电话,发呆。
打开抽屉底,把私藏着的香烟全部丢进水厕冲走。
可恩双手颤抖,她还有小小一页十来枚像邮票般的药物,只需放在舌尖, 便可得到效果,她一并取出丢弃。
可恩满头大汗,用手捧着头。
小小梳妆镜台上放着一列颜色千奇百怪的指甲油,被她一手扫到地上。
可恩歇斯底里地笑了。
也别太过犹不及,化妆品又不会害人。
可恩筋疲力尽。
到底年轻,她倒在床上睡着。
梦中听见学生叫她:“老师起来,老师要迟到了。”
她惊醒,原来又是电话铃。
这次是父亲找她,说了几句,问前妻足迹。
“在诗人华斯华夫的故乡湖区度假。”
李志明气结,“你说这女人有多神化。”
可恩向父亲报告好消息。
李志明一怔,“你考上了?我女儿念大学了?”一时接受不来,他满以为可恩一世不成材,叫他牵挂生气,忽然长了灵性,他反而吃惊。
“先进英语系,再读教育文凭。”
“为人师表,我支持你。”
这是可恩?仿佛不久之前,才指着黄色学校汽车呀呀学语,说:“爸爸,咕巴,咕巴”,这是可恩?李志明泪盈于睫。
他停停神,“去亨嘉福律师处取公寓门匙,还有,学校帐单也可寄到他那里,生活费用向他支取。”
“谢谢爸爸。”
李志明有整整年余没听到这三个字,百感交集。
自从可恩交上一班损友,她就与父母疏离,今日是个转机。
“我一有空便来看你。”
可恩正想说“我会学习做人我知道方向”,那边又有人催他上飞机不知去什么地方。
可恩松口气,稍后再政府网页里找临时工做。
海关聘请兼职学生翻译,需懂中文普通话、粤语、沪语及福建话。
她立刻在网址应征,得到面试时间。
事在人为。
女上司一见她那身白衬衣及卡其裤就欢喜。
“随我来。”
可恩随她进入飞机场禁区,立刻有制服人员向她招手,可恩走近。
“请问这位先生为什么没有申报这些金表。”
可恩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只见柜台上放着廿多只名牌金表,完全不能用任何理由解释,这是走私。
可恩轻轻翻译,那事主辩说:“手表不是真的,我见酷似,买了一堆送人,贪好玩。”
关员一听,立刻叫专人来检验。
事主问可恩:“小姐,我没事,可以走了吧。”
可恩答:“冒牌货也是违禁品,大量入境,可作贩卖用途。”
那人面色发青。
女上司在一旁看着,“你及格了,即时上班。”
那日忙到落日。
第二天,有一家四口,没有证件,申请难民身份。
可恩与他们周旋半日,户主笑嘻嘻,不愿讲话。
年轻的白人移民官脸色铁青,嘴角难掩鄙夷之色,早一百年,他上三代祖先是否以同样手法入境,不得而知,可是今日的他高高在上,气焰难当。
可恩尽量将私人感受抽离,做好工作,她声线温婉肯定,将所有法例解释给当事人知道,并且诚恳劝喻他们在聆讯日出席尝试获得正式身份。
这一家人终于可以离开飞机场。
两个十岁八岁大的孩子已在长凳上累极而睡。
可恩对男户主说:“祝你好运。”
他忽然一改缄默,说起话来:“这位小姐,上天保佑好心人。”
可恩微笑。
“有亲友在此吗?”
那男子答:“我们目的地不是这里,我们将前往旧金山,那里容易找工作。”
他们一家四口消失在飞机场大玻璃门之外。
有人叫她。
可恩一回头,原来是刚才那公正严明的移民官,她扬起一条眉毛。
他忽然满面笑容,看真了不失为一个英俊的白人,他很尊重地问:“下了班,一起去喝杯啤酒好吗?”
可恩也很客气,“不幸我已约了人,下次吧。”
说完立刻转身离去。
当然要依法办事,可是,表情何需那样难看,何用咄咄逼人,何必尽情侮辱。
“可以借三千元吗?”不借就不借,不必说:“人贵自立,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我肯借,我岳母老婆小姨也不肯,像你这种人,最好站街角讨饭 ”……
这个暑假,可恩忽然开窍,从他人恶劣的态度上得益良多。
晚上比较寂寞,一个人在家吃三文治,越发想念在大同四人一桌,笑谈甚欢的日子。
秋意已浓,晚上,抬起头看星空,北斗星闪闪发光,猎户座那三颗代表腰带大星明亮如直升飞机尾灯。
可恩知道半个地球以外,她的朋友也在观看同样的星座,田雨在内。
过半个月,发了薪水,可恩重新添了一批衣物,全部黑白灰,略为宽身,时髦舒适,加上陈航那件手织毛衣,足可应付秋季。
张丹来了。
可恩亲自接她。
见她推着行李出来便走上前握住她双手。
张丹眼神略见彷徨,看到可恩,松口气。
“真怕你不来,人一走,茶就凉,忘记我这个朋友。”
可恩笑,“这样小觑我,把我看得这样凉薄。”
可恩把她带到近大学的小公寓,开了门,说:“当是自己家里好了。”
张丹眼睛通红。
可恩推她一下,“别婆妈,先与学校联络报到,我俩将做同学。”
“我想找份兼职。”
“你用学生签证,怎可工作?”
“唐人街不计较这些。”
“本市唐人街依足本子办事,与其他地区并无不同,你别急,安顿下来再说。”
张丹看着她,“可恩,我仿佛曾听说你是个问题青年,可见传闻并不可靠。”
可恩装做十分愤慨地站起来,“谣言止于智者。”
她们到学校办手续,在市区观光,最后,可恩请张丹在游客区吃日本菜。
张丹用手揉脸,“太好了,仿佛不是真的。”
“这几年也很吃苦,功课并不如一般想象中轻松,有些讲师偏心,若干同学讨厌。”
张丹说:“我想与家母说几句。”
可恩把手提电话递过去。
她有点怅惘,张丹倒是知道妈妈在什么地方。
从前,妈妈在家,可恩专门与她捉迷藏,故意避开妈妈,免得听教训,今日,妈妈被她气走,又十分怀念妈妈。
只听得张丹说:“是我,是丹丹,电话很清楚,已经安然着陆,可恩帮我很多,是,她热诚好客,我的确遇着贵人,我会奉公守法,天气不冷,的确很美,比传说中还好,满市红棕枫叶,美不胜收……”
可恩听着她们母女絮絮而谈,有点感慨,妈妈回来之后,她一定不会再忤逆她。
邻座一位白发如银丝般老太太盯住她看。
可恩奇问:“有什么事?”
“你身上这件毛衣是妈妈手织的吧,这个镂空花样叫小蝙蝠子,十分难织,需手指极之灵巧才可胜任。”
可恩更觉陈航友情可贵。
“还有一只更考究的花样叫大蝙蝠子,我从来没学会,太难了,你母亲会织吗?”
可恩唯唯诺诺。
这边张丹说完电话,勉强笑说:“已经想家了。”
“有机会你可回去探视,又可以把母亲接过来。”
张丹点点头。
可恩叮嘱几句:“出入小心,早出早归,清静地区宜结伴同行,有野兽专喜袭击独行年轻东方女子。”
张丹又大力点头。
那晚,可恩陪张丹在公寓就寝。
半夜,可恩听见有人饮泣,坐起来一听,可不就是张丹。
她过去敲门进房。
张丹见是她,便说:“可恩,你比我勇敢。”
可恩也自鸣得意,“看不出来吧。”
开学了,张丹初进大学,也不大习惯,每天中午找到可恩才一起吃午饭。
管理科一个同学说:“廿一街有一家北方小馆,收费特廉,学生餐才五块钱一客,两菜一汤,免小费。”
“怎样做得住?热狗也要四块半。”
“都说那里的酸辣汤比大馆子味鲜,开车去也值得。”
由可恩开车,挤了六个人,一起去吃中饭去。
到了目的地,抬头一看,小馆子叫锦川,可恩已经有了好感。
推门进去,地方整齐,坐满了人。
黑板上写着白字:“今日学生餐:酥炸猪排、清炒白菜、酸辣豆腐汤,白饭任吃。”
大家哗一声叫便宜。
可恩想:连她都能吃两大碗饭,东家利钱甚微。
张丹说:“咦,锦川不是你当日那所学习营旁那条支流吗?”
可恩不出声。
他们叫了六客学生餐。
约五六分钟菜就来了,热腾腾、香喷喷,这时门口已有排队的客人。
老板娘挥着汗招呼:“里边坐,里边有空位。”
那把声音好熟。
可恩看仔细一点,呵,人生何处不相逢。
绕过半个地球,她们又见面了。
老板娘虽然忙得走油,脂粉不施,头发束在脑后,可恩却还认识她。
她是杨威。
错不了,可恩记得她。
可恩想叫张丹帮着认人,蓦然想起,张丹并没有见过这杨威。
众同学对食物赞不绝口:“价廉物美。”
老板娘笑逐颜开:“有空常常来。”
同学们付了帐,赶回学校上课。
过了两日,她有一点时间,又到锦川来。
午饭时分已过,客人已经散清,只见老板娘正在做清洁工作,她努力洗刷红砖地。
背着大门,深色上衣有汗渍,一个大大V字湿透。
她原来擅做苦工。
可恩心目中嚣张、野蛮的杨威原来有这样朴素的一面。
怪不得小店这样整洁。
老板娘听见背后脚步声,转过头来,看见一个华裔女学生站门口,她说英语:“我们休息了,你肚子饿?可要做碗面你吃?”
原来杨威是热心的好人。
“呃,我明日再来。”
老板娘笑,“明日学生餐是炸酿豆腐。”
她没认出李可恩。
可恩转身离去。
身后有伙计说:“秋季开始,天天阴雨,日短夜长。”
又听见杨威笑说:“这日短夜长,夜短日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始终弄不清楚,又各地时差,自北京回来,居然多出一天,又是怎么算法?”
可恩几乎想回去同她说:我知道,我教你,一切是因为地球自转时轴心角度是六十六度半,并非直竖,故此阳光在秋分时射在南回归线之上……
雨下得很急。
但是这个城市居民不大怕风雨雪,学生尤其不喜打伞,帽子戴严一点就算数。
可恩上车。
这次看得更清楚,老板娘的确是杨威。
她洗地砖那种专注一丝不苟的态度实在可敬,兢兢业业,小店一定会做出名堂来。
可恩另外有事要办。
她拷问日焺:“喂,我妈到底在哪里?你一定有线索,再不透露消息,我当是失踪人口处理,叫派出所来问你。”
日焺咕咕笑。
“我要关锦婵近照,叫她手拿报纸,证明年月日,快电传过来。”
日焺搔头,“我试试看。”
可恩颓然蹲下,“我要妈妈。”
日焺恻然。
他记得很清楚,小学五年级时他奉母命照顾刚入学的李可恩,小息去探望她,小小可恩见到学兄,也是这样哭丧着脸说:“我要妈妈。”
“锦姨说她在家是个最讨厌的人:丈夫、女儿,都争相走避,她自尊日益受损,只觉越做越错,忽然有顿悟:退一步想,海阔天空,既然尽了力,也只得放开怀抱,索性退下来。”
可恩发呆,“她亲口同你说这番话?”
日焺点点头。
“她走了已经有两个多月,你不觉得这假期太长?”
日焺微笑,“终于发觉妈妈地位重要了。”
可恩抬起头,“妈妈不可少。”
“奇怪,妈妈走了,你却回来了。”
“什么?”
“现在你一放学便留在家里,我还看见你洗尘洗衣,像奇迹一般,周末又到海关做临时工,李可恩不再是从前的李可恩。”
可恩不出声。
“那班衰友损友酒肉朋友有无找你?”
“我还有几个良朋益友,他们也仿佛失了踪。”
可恩尝试与陈航石农接触,可是不得要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