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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情愿跳舞 page 9 作者:亦舒

  他俩紧紧拥抱。

  “日焺,我想念你到极点。”

  “我也是,进来喝杯咖啡。”他调转头来招呼她。

  可恩站小小山岗上四周围眺望,只见玫瑰依然盛放,“我家好漂亮。”

  “本来就是,不要再淘气了。”

  可恩用力推了日焺一下。

  日焺怪怜惜的说:“你晒黑了,额角还褪皮。”

  “你呢,你还同王迪琪在一起?”

  “我的女友叫曾碧镛。”

  “呵,又换了人了。”

  他们进屋去,日焺做一杯泡沫咖啡给可恩。

  可恩喝一口,唔地一声,知道她回到家了。

  “告诉我,日焺,你与女友分手,有无伤感?”

  “当然有。”

  “多久?”

  “相当久。”

  “相当久是多久?”

  日焺想一想,“闷闷不乐,约个多礼拜才能恢复自然。”

  可恩震惊,“才十天八天?男性肯定全来自金星。”

  “喂,不然还怎样?男人也有生活要过,有工作要做。”

  “唏,我以为至少也会惆怅半生。”

  日焺大笑,“为什么,为一个认为我不够好的女生?”

  可恩怔怔地喝着咖啡,“你说得对,日焺,你有道理。”

  “可恩,这个多日来的报纸及信件全在后门外纸箱里,随时打电话给我。”

  “我妈同穗姨在哪里?”

  “你不知道?她俩在英国北部湖区度假。”

  “呵,又往北走。”

  “是,玩得那样高兴,始料未及。”

  “像飞出樊笼的鸟。”

  日焺忽然想起,“我在网址查核过你的分数,可恩,你一共三个甲三个乙,我替你申报大学英语系。”

  “可又录取我?”

  “你猜呢?”

  可恩尖叫,“录取了,  录取了,否则你不会告诉我。”

  日焺笑,“你这人福大命大。”

  “日焺,我爱你。”

  “可恩,我也爱你。”

  日焺告辞回家。

  可恩看电视新闻,记者正在做开学专辑:暑假过去了,学子将返回校园,趁着最后一个星期,纷纷到商场购买新衣新鞋文具用品,记者抓住几个打扮时髦的少女问:“打算花多少?衣着对你们来说重要否?”

  花枝招展的少女笑答:“开学头一天的衣着可以造就你,也可以毁了你,第一印象最重要。”

  连记者都觉得事态严重,不禁问道:“有这种事?那么,功课呢,那不要紧吗?”

  少女笑嘻嘻,异口同声答:“谁关心那个。”

  可恩听了不由得生气,啪一声关掉电视。

  所以,她不要教这种学生,她要教大同的学生。

  这时她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她也与朋友联群结党逛商场,选最低腰裤子,拉链越短越好。

  可恩抬起头来,噫,差些忘了自己。

  低腰裤已不流行,时装杂志正教人怎样穿高腰裤,又该配什么上衣…...

  可恩走到卧室,打开窗户透气,把所有旧时妖异衣物全部装入大型胶袋,拎到楼下,预备捐赠慈善机关。

  电话铃响了。

  她一取起听筒就有人问:“是可可?你去了何处,找你呢,今晚到莲司家聚会,有好东西等你。”

  可恩且不去问这人是谁,只答:“她有事走不开,不来了,你找别人吧。”

  她放下电话,发呆。

  打开抽屉底,把私藏着的香烟全部丢进水厕冲走。

  可恩双手颤抖,她还有小小一页十来枚像邮票般的药物,只需放在舌尖,  便可得到效果,她一并取出丢弃。

  可恩满头大汗,用手捧着头。

  小小梳妆镜台上放着一列颜色千奇百怪的指甲油,被她一手扫到地上。

  可恩歇斯底里地笑了。

  也别太过犹不及,化妆品又不会害人。

  可恩筋疲力尽。

  到底年轻,她倒在床上睡着。

  梦中听见学生叫她:“老师起来,老师要迟到了。”

  她惊醒,原来又是电话铃。

  这次是父亲找她,说了几句,问前妻足迹。

  “在诗人华斯华夫的故乡湖区度假。”

  李志明气结,“你说这女人有多神化。”

  可恩向父亲报告好消息。

  李志明一怔,“你考上了?我女儿念大学了?”一时接受不来,他满以为可恩一世不成材,叫他牵挂生气,忽然长了灵性,他反而吃惊。

  “先进英语系,再读教育文凭。”

  “为人师表,我支持你。”

  这是可恩?仿佛不久之前,才指着黄色学校汽车呀呀学语,说:“爸爸,咕巴,咕巴”,这是可恩?李志明泪盈于睫。

  他停停神,“去亨嘉福律师处取公寓门匙,还有,学校帐单也可寄到他那里,生活费用向他支取。”

  “谢谢爸爸。”

  李志明有整整年余没听到这三个字,百感交集。

  自从可恩交上一班损友,她就与父母疏离,今日是个转机。

  “我一有空便来看你。”

  可恩正想说“我会学习做人我知道方向”,那边又有人催他上飞机不知去什么地方。

  可恩松口气,稍后再政府网页里找临时工做。

  海关聘请兼职学生翻译,需懂中文普通话、粤语、沪语及福建话。

  她立刻在网址应征,得到面试时间。

  事在人为。

  女上司一见她那身白衬衣及卡其裤就欢喜。

  “随我来。”

  可恩随她进入飞机场禁区,立刻有制服人员向她招手,可恩走近。

  “请问这位先生为什么没有申报这些金表。”

  可恩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只见柜台上放着廿多只名牌金表,完全不能用任何理由解释,这是走私。

  可恩轻轻翻译,那事主辩说:“手表不是真的,我见酷似,买了一堆送人,贪好玩。”

  关员一听,立刻叫专人来检验。

  事主问可恩:“小姐,我没事,可以走了吧。”

  可恩答:“冒牌货也是违禁品,大量入境,可作贩卖用途。”

  那人面色发青。

  女上司在一旁看着,“你及格了,即时上班。”

  那日忙到落日。

  第二天,有一家四口,没有证件,申请难民身份。

  可恩与他们周旋半日,户主笑嘻嘻,不愿讲话。

  年轻的白人移民官脸色铁青,嘴角难掩鄙夷之色,早一百年,他上三代祖先是否以同样手法入境,不得而知,可是今日的他高高在上,气焰难当。

  可恩尽量将私人感受抽离,做好工作,她声线温婉肯定,将所有法例解释给当事人知道,并且诚恳劝喻他们在聆讯日出席尝试获得正式身份。

  这一家人终于可以离开飞机场。

  两个十岁八岁大的孩子已在长凳上累极而睡。

  可恩对男户主说:“祝你好运。”

  他忽然一改缄默,说起话来:“这位小姐,上天保佑好心人。”

  可恩微笑。

  “有亲友在此吗?”

  那男子答:“我们目的地不是这里,我们将前往旧金山,那里容易找工作。”

  他们一家四口消失在飞机场大玻璃门之外。

  有人叫她。

  可恩一回头,原来是刚才那公正严明的移民官,她扬起一条眉毛。

  他忽然满面笑容,看真了不失为一个英俊的白人,他很尊重地问:“下了班,一起去喝杯啤酒好吗?”

  可恩也很客气,“不幸我已约了人,下次吧。”

  说完立刻转身离去。

  当然要依法办事,可是,表情何需那样难看,何用咄咄逼人,何必尽情侮辱。

  “可以借三千元吗?”不借就不借,不必说:“人贵自立,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我肯借,我岳母老婆小姨也不肯,像你这种人,最好站街角讨饭  ”……

  这个暑假,可恩忽然开窍,从他人恶劣的态度上得益良多。

  晚上比较寂寞,一个人在家吃三文治,越发想念在大同四人一桌,笑谈甚欢的日子。

  秋意已浓,晚上,抬起头看星空,北斗星闪闪发光,猎户座那三颗代表腰带大星明亮如直升飞机尾灯。

  可恩知道半个地球以外,她的朋友也在观看同样的星座,田雨在内。

  过半个月,发了薪水,可恩重新添了一批衣物,全部黑白灰,略为宽身,时髦舒适,加上陈航那件手织毛衣,足可应付秋季。

  张丹来了。

  可恩亲自接她。

  见她推着行李出来便走上前握住她双手。

  张丹眼神略见彷徨,看到可恩,松口气。

  “真怕你不来,人一走,茶就凉,忘记我这个朋友。”

  可恩笑,“这样小觑我,把我看得这样凉薄。”

  可恩把她带到近大学的小公寓,开了门,说:“当是自己家里好了。”

  张丹眼睛通红。

  可恩推她一下,“别婆妈,先与学校联络报到,我俩将做同学。”

  “我想找份兼职。”

  “你用学生签证,怎可工作?”

  “唐人街不计较这些。”

  “本市唐人街依足本子办事,与其他地区并无不同,你别急,安顿下来再说。”

  张丹看着她,“可恩,我仿佛曾听说你是个问题青年,可见传闻并不可靠。”

  可恩装做十分愤慨地站起来,“谣言止于智者。”

  她们到学校办手续,在市区观光,最后,可恩请张丹在游客区吃日本菜。

  张丹用手揉脸,“太好了,仿佛不是真的。”

  “这几年也很吃苦,功课并不如一般想象中轻松,有些讲师偏心,若干同学讨厌。”

  张丹说:“我想与家母说几句。”

  可恩把手提电话递过去。

  她有点怅惘,张丹倒是知道妈妈在什么地方。

  从前,妈妈在家,可恩专门与她捉迷藏,故意避开妈妈,免得听教训,今日,妈妈被她气走,又十分怀念妈妈。

  只听得张丹说:“是我,是丹丹,电话很清楚,已经安然着陆,可恩帮我很多,是,她热诚好客,我的确遇着贵人,我会奉公守法,天气不冷,的确很美,比传说中还好,满市红棕枫叶,美不胜收……”

  可恩听着她们母女絮絮而谈,有点感慨,妈妈回来之后,她一定不会再忤逆她。

  邻座一位白发如银丝般老太太盯住她看。

  可恩奇问:“有什么事?”

  “你身上这件毛衣是妈妈手织的吧,这个镂空花样叫小蝙蝠子,十分难织,需手指极之灵巧才可胜任。”

  可恩更觉陈航友情可贵。

  “还有一只更考究的花样叫大蝙蝠子,我从来没学会,太难了,你母亲会织吗?”

  可恩唯唯诺诺。

  这边张丹说完电话,勉强笑说:“已经想家了。”

  “有机会你可回去探视,又可以把母亲接过来。”

  张丹点点头。

  可恩叮嘱几句:“出入小心,早出早归,清静地区宜结伴同行,有野兽专喜袭击独行年轻东方女子。”

  张丹又大力点头。

  那晚,可恩陪张丹在公寓就寝。

  半夜,可恩听见有人饮泣,坐起来一听,可不就是张丹。

  她过去敲门进房。

  张丹见是她,便说:“可恩,你比我勇敢。”

  可恩也自鸣得意,“看不出来吧。”

  开学了,张丹初进大学,也不大习惯,每天中午找到可恩才一起吃午饭。

  管理科一个同学说:“廿一街有一家北方小馆,收费特廉,学生餐才五块钱一客,两菜一汤,免小费。”

  “怎样做得住?热狗也要四块半。”

  “都说那里的酸辣汤比大馆子味鲜,开车去也值得。”

  由可恩开车,挤了六个人,一起去吃中饭去。

  到了目的地,抬头一看,小馆子叫锦川,可恩已经有了好感。

  推门进去,地方整齐,坐满了人。

  黑板上写着白字:“今日学生餐:酥炸猪排、清炒白菜、酸辣豆腐汤,白饭任吃。”

  大家哗一声叫便宜。

  可恩想:连她都能吃两大碗饭,东家利钱甚微。

  张丹说:“咦,锦川不是你当日那所学习营旁那条支流吗?”

  可恩不出声。

  他们叫了六客学生餐。

  约五六分钟菜就来了,热腾腾、香喷喷,这时门口已有排队的客人。

  老板娘挥着汗招呼:“里边坐,里边有空位。”

  那把声音好熟。

  可恩看仔细一点,呵,人生何处不相逢。

  绕过半个地球,她们又见面了。

  老板娘虽然忙得走油,脂粉不施,头发束在脑后,可恩却还认识她。

  她是杨威。

  错不了,可恩记得她。

  可恩想叫张丹帮着认人,蓦然想起,张丹并没有见过这杨威。

  众同学对食物赞不绝口:“价廉物美。”

  老板娘笑逐颜开:“有空常常来。”

  同学们付了帐,赶回学校上课。

  过了两日,她有一点时间,又到锦川来。

  午饭时分已过,客人已经散清,只见老板娘正在做清洁工作,她努力洗刷红砖地。

  背着大门,深色上衣有汗渍,一个大大V字湿透。

  她原来擅做苦工。

  可恩心目中嚣张、野蛮的杨威原来有这样朴素的一面。

  怪不得小店这样整洁。

  老板娘听见背后脚步声,转过头来,看见一个华裔女学生站门口,她说英语:“我们休息了,你肚子饿?可要做碗面你吃?”

  原来杨威是热心的好人。

  “呃,我明日再来。”

  老板娘笑,“明日学生餐是炸酿豆腐。”

  她没认出李可恩。

  可恩转身离去。

  身后有伙计说:“秋季开始,天天阴雨,日短夜长。”

  又听见杨威笑说:“这日短夜长,夜短日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始终弄不清楚,又各地时差,自北京回来,居然多出一天,又是怎么算法?”

  可恩几乎想回去同她说:我知道,我教你,一切是因为地球自转时轴心角度是六十六度半,并非直竖,故此阳光在秋分时射在南回归线之上……

  雨下得很急。

  但是这个城市居民不大怕风雨雪,学生尤其不喜打伞,帽子戴严一点就算数。

  可恩上车。

  这次看得更清楚,老板娘的确是杨威。

  她洗地砖那种专注一丝不苟的态度实在可敬,兢兢业业,小店一定会做出名堂来。

  可恩另外有事要办。

  她拷问日焺:“喂,我妈到底在哪里?你一定有线索,再不透露消息,我当是失踪人口处理,叫派出所来问你。”

  日焺咕咕笑。

  “我要关锦婵近照,叫她手拿报纸,证明年月日,快电传过来。”

  日焺搔头,“我试试看。”

  可恩颓然蹲下,“我要妈妈。”

  日焺恻然。

  他记得很清楚,小学五年级时他奉母命照顾刚入学的李可恩,小息去探望她,小小可恩见到学兄,也是这样哭丧着脸说:“我要妈妈。”

  “锦姨说她在家是个最讨厌的人:丈夫、女儿,都争相走避,她自尊日益受损,只觉越做越错,忽然有顿悟:退一步想,海阔天空,既然尽了力,也只得放开怀抱,索性退下来。”

  可恩发呆,“她亲口同你说这番话?”

  日焺点点头。

  “她走了已经有两个多月,你不觉得这假期太长?”

  日焺微笑,“终于发觉妈妈地位重要了。”

  可恩抬起头,“妈妈不可少。”

  “奇怪,妈妈走了,你却回来了。”

  “什么?”

  “现在你一放学便留在家里,我还看见你洗尘洗衣,像奇迹一般,周末又到海关做临时工,李可恩不再是从前的李可恩。”

  可恩不出声。

  “那班衰友损友酒肉朋友有无找你?”

  “我还有几个良朋益友,他们也仿佛失了踪。”

  可恩尝试与陈航石农接触,可是不得要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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