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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情愿跳舞 page 7 作者:亦舒

  吃过早餐,学生们逐一来课室报到,可恩见了他们,比任何时候都高兴。

  “各位早,今天,我们做一个小小测试――”

  小学生们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冷气,对于测验的反应,真是没有国界之分。

  可恩笑出声来。

  她在黑板上写了十条题目,叫同学们作答。

  “黄国雄,你答第一题,林重强,萧志明,雷珍,李容,许兰……”

  五分钟后取回答案,只有余霜答错一题,可恩不提名字,只问:“谁会答第七题?”

  仍然是余霜举手,这次,她答对了。

  可恩十分满意,继续教授实用会话,她假扮游客,问同学:邮局在何处,附近有卫生间吗,咖啡店、电话亭、药房在什么地方?

  重复使用,小学生互相问答,十分热闹。

  放学时分,一辆吉普车急疾驶至。

  车还没停住,张丹已经跳下车来。

  她一见可恩,脸色变得煞白,“血!”

  可恩连忙安慰她:“不不不,是皮外伤,红药水――”

  “发生什么事,你遍体鳞伤,我怎样同李先生交待?我一听这边有塌屋事件立即赶过来,你的手提电话为什么不打开?”

  抱怨到一半,张丹的电话忽然大响。

  她连忙收听,“是,是,可恩站在我面前,她没事。”接着,把电话交给可恩手里。

  可恩知是父亲,先深深吸进一口气,然后取过听筒。

  “可恩,这是爸爸,什么地方塌房子?”

  可恩笑答:“很远的地方。”

  “我仍然没找到里母亲,日焺同我说,他收到他母亲寄去的明信片,她们在梵蒂冈!到那种地方做什么?”

  “享受罗马假期。”

  “梵蒂冈在罗马?”

  “可怜的爸爸埋头做生意太过吃苦,不如你也告假――”

  来不及了,有人在身边催他开会,他挂上电话就走。

  张丹听见,十分向往,“你去过那小小精致美丽的宗教王国,看过它的宝藏?”

  “前年随学校出游,走遍欧洲。”

  “啊。”

  “一路走一路掉行李,”可恩笑,“回到家只剩身上一套衣裳。”

  张丹艳羡地叹口气。

  可恩想一想,“都是走马看花,不及这次旅游,遭遇特别,永志不忘。”

  “闲话不说了,我们回去吧。”

  “还有两个星期,到时,请炯叔来接我。”

  “我实在不放心。”

  “张丹,我没有你想象中那般不济。”

  身后有一把声音传来:“我可以证明。”

  可恩转过身去,原来是陈航。

  张丹顿足,“我每次来都混身不自然,只觉要茶没茶,要水没水。”

  可恩即时斟杯茶出来,双手高举奉献给张丹。

  张丹啼笑皆非。

  陈航说:“城市人通常不习惯乡镇生活,他们用惯各种电器空调高速运输工具快餐店。”

  “省时方便。”

  “可是省下宝贵时间又用来做什么呢?满街瞎逛,酒吧消磨,呆看电视,在网络上一游好几个小时……”

  张丹看着陈航。

  咦,这女生一张嘴十分厉害,没想到小地方也有人才。

  张丹陪笑,“我一生都会是城市人,可恩,你怎么说?”

  可恩在沉思中听见有人叫她,这样答:“这是一个好题材:城市老鼠与乡村老鼠,各适其适,我明天与同学们讲这个寓言故事。”

  张丹气结,陈航笑了。

  张丹从吉普车上卸下许多物质,其中一样叫陈航欢喜,那是一箱卫生棉,无论多潇洒不从俗英姿飒爽的女生都少不了这个。

  石农走近,“哗,冬菇虾米吃一年都有剩。”

  张丹在各处巡视过,又在小簿子上记下一些摘要,这才告辞离去。

  石农笑说:“好了,红十字会代表来巡查过了。”

  田雨看到一箱箱干粮,问可恩:“可否割爱?“

  “不用客气,我愿捐献。”

  田雨与石农大喜,立刻搬去有需要家庭。

  可恩捧着茶,慢慢喝一口。

  陈航问:“坚持留下,是为着田雨?”

  “谁?”可恩一怔,“你说谁?”

  陈航微笑,“你自己都还不知道吧。”

  “不不,是为我自己,我想接受生活锻炼,田雨?他一大把年纪,他足足有三十岁了吧。”

  陈航点头,“三十确是人生寿数大限,耄耋,老得不能动不会说。”

  可恩尴尬。

  “不,他还未到三十,他才廿八,不过,也是一个老汉。”

  可恩笑出声来。

  陈航吁出一口气,“年轻真好。”

  “你是想说幼稚最好吧。”可恩伸手去推她。

  “啊,动手了,怕这是城市人恶习惯。”

  她们笑作一团。

  石农回来看见说:“可恩不但胖了壮了,笑容也多了。”

  他找工具。

  陈航问:“干什么?”

  “学校漏水,需修补屋顶。”

  “一起去。”

  “可恩,你休息。”

  可恩不理他,拎起水桶就走。

  走近学校,他们四人如有默契,分工合作。

  自然,可恩的手脚最钝,敲钉子打到自己的手,又拿不牢瓦片,摔下打破,但是她勇于学习,挥着汗,出一分力。

  天晴了,万里无云,真不能想象,早廿四小时,老天才倒下尺多雨水,引起洪水暴涨。

  在城市里,纵使下雨落雹,也隔着一个距离,人们自一个冷气间走到另外一个冷气间,当中有轿车代步,人力似乎已经征服了大自然威力,但在乡间,又是另外一件事。

  中途歇息,陈航斟出茶水,对可恩呶呶嘴说:“把这个给老汉。”

  可恩却不介意,一看,是老好厨子做的绿豆沙,连忙把大碗的给田雨。

  石农轻轻问女友:“他俩冰释误会?”

  陈航答:“经过那么多,自然有默契。”

  石农问:“我同你呢?”

  陈航不出声。

  “我们结婚吧。”

  陈航笑,“什么都没有,怎样结婚?”

  “有相亲相爱的一对男女已经足够。”

  陈航问身旁的可恩:“可以结婚吗?”

  可恩大力点头,“可以。”

  田雨也加入:“绝对可以。”

  陈航想一想,“既然大家都说可以,我也觉得主意不坏。”

  这等于是答应了,可恩高兴得拍起手来。

  田雨笑说:“我去通知镇长,叫他证婚,还有,我愿做证人。”

  “叫厨子做一桌好菜。”

  “恭喜恭喜。”

  石农把陈航紧紧拥在怀中。

  可恩一整天都笑嘻嘻。

  屋顶修补妥当,他们准备办喜事。

  厨子写了十道菜,让可恩过目,可恩加上红烧大黄鱼及焖蹄膀,但是乡长来了,开心得咧开嘴,坚持由所有家长合请两位老师。

  “什么都不用操心,我们来办事。”

  本来不想铺张,结果百多位人客。

  当晚张灯结彩,石农与陈航仍然穿着平时衣裳,在证书上签下大名。

  可恩在一旁观礼,感动得鼻子发酸。

  可恩去过许多婚礼,她觉得这是最华丽的一个。

  整晚她担任摄影师,忙个不停。

  田雨把好吃的菜盛在大碗里,让可恩有空就吃上一口。

  最后拍摄大合照,可恩站在梯子上,把每个人拍进去。

  散会后可恩在操场静坐。

  陈航在她身边剥橘子,水果清香,招来昆虫。

  忽然一闪一闪,好几只明亮的小灯泡浮游到眼前,城市长大的可恩一时不知那是什么,只觉有趣。

  电光石火之间,她想起书本中读过的萤火虫,“哎呀,原来是这样亮。”

  陈航比她有文化得多,她轻轻吟:“轻罗小扇扑流萤,坐看牛郎织女星。”

  那边石农叫她。

  “喊你呢,石太太。”

  陈航走开,可恩继续欣赏流萤,天边渐渐亮起,萤火渐渐失色,终于,它们飞入草丛,消失无踪。

  可恩抬起头,心底明澄一片。

  她知道将来要做些什么了。

  暑期后她会回到学校,她会读教育文凭,预备教书。

  不,她不要教北美洲富庶省份那些娇纵的学生:呵我无心向学是因为教育制度不够完善,我功课欠佳是因为父母离异,我年年不及格是因为社会风气太坏,还有:朋友不了解我、教科书太深、老师太严、妈妈做的早餐不好吃,我的遗传欠佳……

  可恩要教懂得感恩的学生。

  她听说在遥远的乡村里,学生每日来回走十多里路才能到学校,没有纸笔,功课生字写在沙地上,黑板是一扇破门……他们这样诚心愿为学识付出牺牲。

  她要教那种学生。

  “咦,你在这里,是早起,抑或迟睡?”

  可恩转过头去,看见田雨神清气朗的站在她面前,她想起陈航叫他老汉,不禁嘻笑。

  “告诉我,为什么名字叫田雨。”

  他坐在她身边,“我姓田,出生那日下雨。”

  “啊,那么简单。”

  他站起来,“可有兴趣练太极?”

  可恩肃然起敬,“请指教。”

  “你跟着我动作做。”

  他俩走到操场中央,可恩凝神跟着田雨做每一个姿势:慢慢抬腿、转身、舞动双臂。

  开始心里还有杂念,渐渐全神贯注,只顾运动,她出了一身汗,有点气喘。

  田雨喊停。

  可恩笑着道谢。

  “你笑容多了。”

  “因为我开心。”

  田雨看着她,“那多好,一个人至要紧开心。”

  “你呢,田雨,你可快乐?”

  “我正在做我一直想做的事,当然满足。”

  这时,可恩忽觉疲倦,打个呵欠。

  “星期天不用上课,你去休息吧。”

  可恩回房,打水淋浴,做杯即冲咖啡,精心在互联网上畅游。

  石农敲门进来,问她借手提电脑一用。

  稍后,可恩与日焺通电邮。

  “可有家母消息?你有否到我家拾报纸收信件及淋花?”

  日焺回答:“妈妈说她与锦姨玩得非常高兴,并且发现,人只需放开怀抱,即时海阔天空,叫你放心。”

  “妈妈在书房的兰花可好?”

  “主人不在,兰花忧郁,其中十株已枯萎。”

  “回来你就知道后果。”

  “可恩,你一定精神愉快,说话口吻同从前一摸一样。”

  “不同你说了,出场。”

  可恩忽然失去睡意,在网络上读报。

  正在看华尔街日报评论员写未来一年北美经济报告,忽然听见窗外有扰攘声。

  可恩喊一声糟糕。

  又是她父亲来骚扰她,三日两头来烦,直至每个人都讨厌李可恩为止。

  她一边叫苦一边探头出去看。

  果然,一辆黑色大房车驶进操场,激起一大堆灰沙,车门打开,一个人走下车来。

  是张丹,抑或是炯叔?

  慢着,两个都不是。

  可恩看到一双穿着长靴的腿,咦,是个时髦女。

  果然,长腿主人身段苗条,她披长发,戴着墨镜,罩鲜红色外套。

  哗,这是谁?

  可恩不认识这种人。

  可恩放下心来,反正不是找她就好。

  她好奇地张望,发觉陈航与石农也探出头来,好奇心人人都有。

  陈航低声问可恩:“又是你的朋友?”

  可恩理直气壮,“当然不是。”

  “是什么人,什么地方来?”

  可恩笑说:“许是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特派人员。”

  事不关己,已不劳心。

  只见那艳女朝他们走来。

  可恩看清楚了她,自见她厚厚敷着脂粉,但是仍然不失为一个漂亮女子,可惜态度嚣张。

  她没好气地问:“田雨在什么地方?”

  陈航一怔,找田雨,这是他什么人?

  可恩才不会乖乖就范,她笑嘻嘻说:“呀,这位小姐,你忘记了一个魔术字。”

  对方吊起眉毛,“开什么玩笑,什么魔术字?”

  可恩不徐不疾地说:“这里所有小学生都知道,魔术字是‘请’及‘谢谢’。”

  那女子光火,“谁同你玩,田雨在什么地方?”

  这时连好好先生石农都忍不住了,他说:“你且莫大呼小叫,把鸡犬都吓跑,你是田雨什么人?”

  女子摘下墨镜,睁大滚圆双眼,“我是他妻子!”

  三个人都呆住。

  陈航与石农面面相觑。

  朝夕相处,一年有余,他俩从来没听说田雨有妻室有家庭。

  陈航连忙朝可恩看去。

  只见李可恩小小面孔僵住,再也笑不出来。

  可恩一颗心咚一声跌到脚底,拾不回来。

  连她自己都诧异了:怎么会有如此奇突反应?人家的妻子找上门来,与她何关?

  可是心不由主,年轻的她忽然沮丧,低头转回房内。

  她静静伏在书桌上不出声。

  陈航急急跟进来,“可恩,我们都不知道这件事,不是刻意瞒你。”

  可恩抬起头来,“你说什么?我们别理他人私事。”

  “可恩――”

  可恩站起来,“我去印明日讲义。”

  她走到课室去工作。

  一边同自己说:李可恩,你怎么了,不干你事,你且做妥自己的工作,还有两个礼拜,大功告成,回家去矣。

  这次前来学习,不知体会多少生活真谛,得益非浅,应当庆幸。

  越是安慰自己,越是难过,忽然之间,她落下泪来,泪水挂鼻尖。

  这时,她听见课室外有脚步声。

  一个女子狠狠说:“总算让我找到了你,原来世上除了逃妻,还有逃夫,你也算够奇突。”

  “可以静一点吗?”

  “不可以,我是粗人,一贯这个模样。”

  可恩立刻知道这两个是什么人,那是田雨与他的妻子,她想即时离开课室,可是他们堵着门口,再说,李可恩为什么要逃避他们?

  她低头准备讲义。

  可是门外那一对不愿走开,继续争吵。

  他们叫可恩想起离婚前的父母。

  男的用中文分辨,女的却用英语反击。

  呵,田雨的妻子会说音圆腔正的美式英语。

  他是骗子,他何用向李可恩请教英文发音。

  可恩的头越垂越低。

  “我在纽约打工,日一份正职夜一份兼职,把收入寄回,供你上清华(!!!),原以为你毕业后会来与我会合,谁知人影全无,喂,世上还有无天理?”

  可恩十分震惊,有这种事?

  田雨却说:“钱一早已经连本带息规还,你为什么缠住我不放?”

  “你因我得到美国护照。”

  “假结婚是双方协议,费用你也收妥。”

  可恩更觉不可思议。

  原来田雨与这女子的关系如此复杂。

  啊,男女关系一旦变酸,可以丑陋错综得叫人瞠目,当事人反目成仇,旁人只觉可怕。

  一些人不明就里,又没有切身体验,老是不明白:她为何无情,他为甚无义,于是闲言闲语,讽刺几句。

  可恩亲眼目睹,父母从相敬如宾有商有量变得势成水火,她知道只需一条导火线。

  可恩最怕听男女吵架,她打算从窗口跳出去,以免听得心烦。

  可是接着一句话,叫可恩又留下来。

  女子问:“谁叫李可恩?“

  可恩一怔,提到她的名字,为什么?

  “这里两个人,一个又瘦又小,一个长得似南瓜,谁是李可恩?”

  田雨问:“你为何总是出口伤人?”

  “因为我愤怒,因为有人告诉我,我的丈夫同这个李可恩出双入对。”

  “你别诬蔑他人。”

  “你这样保护她,这件事是真的?”

  “杨威,你到底想怎样?”

  女子叫杨威,竟有如此神气的姓名。

  她放软声音:“跟我回纽约,我供你升读硕士,我俩大可从头开始。”

  田雨搔头,“我的生命,我不会受任何人摆布。”

  “我已是你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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