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恩说:“我很累。”
张丹说:“我也是。”
日焺说:“我吓得胆都破:我赶到大南街时,警车、救护车,全疾驶而过,幸亏张丹的电话到了,无线电话万岁,她在小路上踯躅,我找到了她,拉她上车。”
回到家,可恩淋浴睡觉。
躲在电毯子底下,她仍然发抖,噩梦连连,老是怕再也见不到母亲。
一只脚,踩进泥沼是这么容易痛苦,要拔足却是这样困难。
醒来,她在床上发呆,可恩忽然闻到咖啡香。
原来张丹一早已经起来,她俩不由得又紧紧拥抱。
“好了好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日焺声音传来。
他昨夜就在沙发上睡。
打开电视看新闻,记者正报道昨夜之事:“――伤者名马利奥普昔尼,是警方熟悉人物,伤势严重,但无生命危险,此人面对警方七项起诉,包括……”
可恩静下来。
毫无疑问,马利奥是只老鼠,但是听到他可以存活,仍代他庆幸。
新闻继续下去:“疑凶是他前任女友珊蒂汤默斯,年廿一,任职酒吧侍应――”
可恩熄掉电视。
她一额都是冷汗。
昨夜,她的水靴内也藏有一把尖刀,但是冷静的头脑救了她。
这时电话响起来,是李志明的声音:“可恩,我是爸爸,唉,为什么不叫醒我?”
他一无所知,睡得异常香甜。
是否应该把每件事都告诉父母?
看是什么事吧,看父母有无能力援手,还有,子女有多大年纪。
可恩自觉这次是做对了。
“爸,睡得还好吧。”
“对,我失去一张环宇信用卡,请代我报失。”
“呃,爸,在我这里。”
“什么?”李志明吃一惊。
“昨天你早睡,我又等钱用,我不问自取,借你信用卡到机器提款。”
“你要用钱为什么不出声。”
“对不起,不想吵醒你。”
“提了多少,还需要吗?”
“拿了三千,够用了。”
就是她还给马利奥那笔钱。
“我这里还有,你过来拿。”
“日焺与张丹也在我处。”
“叫他们一起来,欢迎之至,只怕请不到。”
说完电话,日焺摇摇头,“慈父多败儿。”他都听见了。
张丹问可恩:“你会对子女那样容忍吗?”
可恩想一想:“我不会,我会大声叱责。”
日焺说:“我会好好打一顿:棒头出孝子。”
可恩看着他俩,“一个打,一个骂,都是为着我好。”
“你明白了。”
张丹说:“可恩,日焺与我都自幼失父,十分吃苦,你要珍惜父亲。”
可恩这才想到他俩的共同点,难怪,日焺来自地北,张丹来自天南,两人仍然如此投机。
他们梳洗后出门。
李志明一眼看到三个年轻人,心底不禁喝声采,只见他们简简单单白衬衫卡其裤加双球鞋,精神奕奕,男的俊朗,女生秀丽,叫中年人自惭形秽。
高一德斟出咖啡来。
张丹本是李志明属下职员,早已见过高一德,她连忙上前:“高小姐,我来。”
李志明先写支票给女儿:“你招呼朋友少不了这个。”
然后朝女儿诉苦:“你看,爸的皱纹眼袋,这些松了的皮不知从何而来。”
可恩过去端详父亲。
许久没有这样近距离与父亲相处,小时就有,常常伸手搓揉他脸上与身上的大痣。
“爸,你看上去还不错。”
“老了,老父,老人,老伯,老家伙,老东西。”
三个年轻人骇笑。
高一德在旁边笑说:“你占了上位,那七老八十的人又怎样呢?”
“我不知道,”他忽然对女伴使小性子,“我不管,我气馁沮丧。”
这一切,可恩都看在眼内,他的确需要高一德这样的伴侣,她原谅了老父。
五人结伴去吃午餐,他们四个都叫凉拌蔬菜,李志明偏不肯,“又不是羊,我是人,伙计,来一客十二安士免翁牛肉加龙虾尾,配牛油酱。”
高一德连忙吩咐伙计:“单是龙虾就够了,”又对李志明说:“李先生,阁下血压高,少吃红肉。”
“太没意思了。”
年轻人暗暗好笑。
忽然他又摆出长辈的样子来,“你们读书成绩,感情生活,生活状况如何?”
日焺答:“均甲等。”
张丹说:“我也是。”
“你呢,可恩?”
“我?我是永恒丙级生,同他们不能比,我再努力,最多是乙等,天资有限,无可奈何。”
张丹说:“可恩不可小觑了自己。”
日焺也抢着说:“可恩进步迅速。”
可恩黯然。
阳光下她看到父亲头顶头发稀疏,真的不比当年,不由得想念母亲,妈妈近年染发勤频。
“仍然没有你妈的影踪?”
“日焺知道,穗姨与他有联络。”
可恩把热气球之旅的照片取出来。
李志明说:“你看,如此风流快活,我却在内地拼命吃苦,钱眼里肮脏的钻进钻出。”
高一德笑,“你是男人,应当如此。”
大家又笑。
高一德说:“可恩,你妈妈是美人。”
到底是女人,那样智慧大方,仍然关注先前那位的容貌举止。
可恩答:“家母是美妈,可惜没生美女,我且自幼迟钝,五岁未懂讲话,叫她担足心事。”
日焺先反对,“没有的事,可恩在我眼中一向最好看。”
李志明笑,“她是你妹妹,你当然那样说。”
张丹听了,更加放心,这话由李志明说出,百份百可信,可见可恩与日焺之间一点纠葛也无,她真好运气。
李志明说:“今日我五十大寿。”
“爸我们都知道。”
可恩送上礼物。
那是她首次期考成绩,李志明一看,老怀大慰,“嗯,不错,但是有进步余地,你妈知道吗?”
可恩黯然,“她已放弃我。”
日焺说:“怎么会,我帮你电传给她。”
李志明说:“明日我们飞往东岸观光,可恩,你当心自己,记得日焺与张丹是你的好朋友。”
第二天可恩送父亲到飞机场。
李志明唏嘘,“当年可恩来的时候九个月大,手抱。”
高一德问:“乖吗?”
“不乖,一直哭闹要吃夜奶,直到三岁。”
“什么?”高一德骇笑。
“真是个可怕的婴儿,她的刁钻直接影响弟妹不能出生。”
“嘘。”
可恩不出声。
他俩走了。
可恩回家与张丹合作收拾屋子。
可恩把洗净干衣取出折好,“张丹,要是心中真正怀念一个人,应该怎样做?”
张丹正在吸尘,闻言关掉机器。
她取过软布抹尘,窗外园子里日焺正在帮忙倒垃圾,她轻轻坐下来。
“谁?”她低声问。
“在大同认识的一个朋友。”
张丹狐疑,“你在大同一共只逗留两个月,那人是谁,我却没有印象,让我想一想,那里有一对年轻夫妇,他们不是本地人,还有谁?”
“一个叫田雨的人。”
“你们一直保持联络?”
可恩摇摇头,“石氏夫妇已经调走,此刻听说在长安,通讯不便,我至今不知田雨下落,也许他留在大同。”
“这是个怎么样的人?”
张丹面色凝重,可恩仿佛是她的责任,她有衣物看顾她,只怕可恩自火坑出来,又跳进油锅。
她搜索记忆,就是想不起有田雨这个人。
忽然之间,思维似油丝般钻出,张丹冲口而出:“那个长得像钟馗的年轻人。”
“咦,都说他像钟馗,你们见过钟馗?”
“不,是形容他外型威猛。”
“他心细如尘。”
“可恩,日出日落,忽明忽灭,人来人往,世事变迁,一站一站,像乘车一般,不停有人上车下车,到什么地方去找先前的乘客?”
可恩发呆。
“他曾经坐在你身边,你们曾经谈得十分愉快,可是,你到了站下车,他在列车里轰轰开出,你得去转搭另一辆车或是另一艘船,他还留在你的记忆中,很好,那已经足够。”
“张丹,我们是现代人,通讯方便。”
“不是找不找得到的问题,而是有无必要去找这个人,我也怀念小学同学杨仪与罗莹,闲时想想儿时趣事,十分神往,寻人,大可不必。”
可恩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是这各西方都会的时髦女,立地生根,错不了,那些短暂会晤,叫邂逅,过去了算数。”
“叫什么?”
“邂逅,即偶遇,不经意未有计划的碰面。”
可恩还想说什么,忽然看到窗外的日焺手舞足蹈,挥手叫她们出去。
定睛一看,原来是下雪了。
鹅毛般雪花缓缓自天空飘下,日焺奔着伸手去接,一边叫张丹及可恩。
张丹立刻开门去与男友会合,两人在园子里追逐,接着,邻家幼童也跑出来看新雪,张丹着他们伸出舌尖黏雪。
大同也下雪了吧。
可恩没有跟他们疯,她静静坐下来。
就这样,呆在沙发上好久,直到张丹喘气红脸回来。
“哟,还有家务要做。”
可恩跳起来吸尘,张丹去开洗碗机。
日焺开着四驱车过来,“出去吃火锅。”
张丹说:“我买了作料,我们在家吃。”
“你看可恩一副纳闷样,我们出去兜兜风。”
她俩穿上大衣。
这时地上已有薄薄一层积雪,车子驶过,留下轮胎印子。
张丹轻轻说:“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日焺笑,“这两句又出自何经何典?”
张丹答:“我慢慢说给你听。”
可恩往窗外看,大同下雪没有?
应该,纬度差不多的地方气候也相仿,内陆只有更冷,孩子们面孔冻得红红,穿着臃肿的棉袄,可爱如年画里幼儿造型。
他们有想念李老师吗。
还记得李老师用英文教的三小猪寓言吗。
“――可恩,到了。”
“可恩,在想什么?”
他们一起吃意大利菜,可恩吃了很多。
半夜,胃气胀,不舒服,起来找药,书房有光,她走近。
听见两把声音轻轻说话。
“出门一里,不如家里。”
“回到家,感觉不同。”
“往日只觉困家里又闷又呆,今日才知家好。”
两个人嘻笑。
可恩泪盈于睫,做梦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竟然听见母亲与穗姨的声音。
第七章
既然是做梦也不妨,好歹得走过去与妈妈说几句话。
可恩推开书房门。
书房里的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正是关锦婵与朱穗英这一对好排挡。
可恩微笑走近,“妈妈,穗姨。”
“咦,是可恩,把你吵醒了?”
她们伸手拉她。
可恩把头埋在母亲手里,这梦境何其真实,她流下泪来。
只听得穗姨说:“可恩变得又黑又实。”
“不,有干又瘦才真。”
“可是肩膀宽了。”
“为什么不说话?”
可恩看见母亲头发没染好,露出丝丝雪白发脚,她何尝不是晒黑了,双颊许多雀斑,笑起来眼角全是皱纹。但是,却少了昔日愁容。
可恩忽然想起那首歌:当你遇到逆境,你可以坐困愁城,但是我情愿你跳舞。母亲气色这样好,当然是跳了舞回来。
即使是做梦,也代她高兴。
可是,这个梦好似比往日的梦略长略真。
“过来坐下,”穗姨说:“听日焺说,你都改过来了,现在足不出户,同往日南辕北辙,又懂得收拾屋子……为何沉默?”门响,日焺进来,捧着买回来的宵夜,“我胡乱挑了粥粉饭面,”看到可恩,“可恩,她们回来了。”可恩这才发觉不是做梦,她强做镇定,握住母亲的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竟然客套地问:“玩得高兴吗?”关锦婵也双眼润湿,“很开心很轻松,欧洲美不胜收,但是无论如何,家里最好。”日焺把食物转了碗取出。
可恩盘膝坐在一旁,看着母亲,很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她们把旅游照片摊出来摆满一地。
日焺问:“为什么不用数码相机?容易储藏。”
“用照相簿也方便。”
“干脆搁小盒子里,要看时整叠取出。”
可恩缩在沙发里不出声,体内细胞好似逐一回暖,忽然,她打个呵欠,伸个懒腰,蜷缩在沙发上盹着。耳边母亲说:“咦,睡着了,奇怪,也不说话,也不吵闹,象换个人似的,应当高兴,但是见她长了灵性,反而伤感。”第二天醒来,可恩发觉自己还在沙发上,身体压着一条肩膀,已经麻痹。她想起昨夜的事,连忙跑上楼去找母亲,一看,睡房是空的,不禁失望。随即听见园子里有人说话,可恩自露台看下去,原来是母亲与园丁在商量不知什么,她放假这段日子,园子荒芜了。可恩松口气,妈妈的确在家。
以后可得好好珍惜她。
她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梳洗更衣上学。
在门口碰到母亲,轻轻说:“今日下午没有课,妈妈等我一起吃饭。”
“穗姨会过来做沙锅鱼头。”
可恩把车开走。
她母亲目送小小车子离去。
园丁掘地种郁金香球茎,关锦婵斟杯热茶,坐在小客厅里沉思。
老朋友朱穗英来了,挽着一篮菜。
锦婵说:“可恩说会回来吃饭。”
“呵,真是难得,那我得少放辣椒,他们土生儿不能吃辣。”
锦婵发呆。
穗英张罗起来,一边说:“昨晚我看一个电视清谈节目,大开眼界,原来根据统计,英国此刻有三千五百万个三十五岁以上的独身女子,她们是寡妇或失婚或从来未婚,正寻找约会对象。”锦婵放下杯子,哼一声。
穗英笑,“西方女子的确比较天真,其实不是没有适龄男子,不过三十多岁的男人通常喜欢约会二十余岁活泼无包袱青春女,你说可是?”锦婵仍然唔一声。
“我早已放弃约会这件事。”
她以熟练手法切好葱姜,把大鱼头取出冲洗。
“幸亏,还可以为孩子操心,苦中作乐,有个寄托。”
关锦婵感慨说:“你看,谁没有谁不行呢,我毅然离家,满心内疚,晚晚辗转反侧,担心可恩,还以为她会烧通屋顶,可是你看,她反而清醒过来,井井有条,升上大学,由此可知,我全是瞎操心。”“你幸运才对。”
“可恩天良未泯。”
“听日焺说,可恩完全摆脱陋习。”
“是什么导致如此巨大改变?”
“还记得她五六岁是最喜爱粉红色吗,到了十二三岁,忽然全身蓝黑,一年级又说班上男同学中与弱智儿班哲民最要好,过了一年,问起他,她茫然无头绪。”锦婵微微笑,“你呢,你可喜欢来自北方的张丹?”
穗英开始炸鱼头,喳一声,香气四溢,她搁上锅盖。
“喜欢有用吗,不喜欢又有用吗。”
“张丹聪敏上进用功。”
穗英说:“我喜欢可恩。”
锦婵哧一声笑,“可恩有什么好?”
“家底清白,自小认识,又有妆奁。”
“只有你看好她,偏心,其实她来自破碎家庭,个性孤僻,刚自深乙水(?这字怎么拼?”)里爬出来,尚未度过危险时期。”
穗英叹口气,“哪由得你我说什么话,我们凡事仆心仆命全力以赴,尚有不妥,深夜关起门饮泣,怎可责骂,他们来到这个世上,又不是为着满足那颗可怜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