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落时间是上午十点半,天气很好,一定很热。
我旁边的女孩子写了字条给我,我一看,是名字电话地址,英国的,香港的,这就很坦白了。我笑笑,放在口袋里。她也笑了。
别看她小,有资格做情场老手了。
我拿起我的外套,准备下飞机。上飞机是为了下飞机,没有其他原因,这次又安全到达,上上大吉,我想,失了事摔死了也不能找谁算账。
我拿到我的行李,一走出去便看到妈妈,她的眼泪是立时三刻涌出来的。“家明!”她叫我。我叹了一口气,回来得没错,她的确是想念我。
“妈!”我奔过去。
抱住我的却是爸爸。
爸爸的手强壮而有力。
我只是反反复复地叫着:“妈妈,爸爸!”
爸爸说:“很好很好,居然考第一,不容易呢!”
从这个口气,我听出爸爸并不太关心我与婉儿的事,反正只要我功课好,已经足够光宗耀祖了,这使我松了一口气。这便是做男孩子便宜的地方:恋爱吹了不用愁,反正有更好的会跟着来。
父亲换了一部新车,极漂亮的雪铁龙,由此可知道他生意很好,儿子功课好对他来说是锦上添花。一路上妈妈握紧了我的手,父亲开车,行李堆在前座。
妈妈说:“这些日子来,也不常写信,又不要钱,真不知道你怎么样了,幸亏功课这么好,但是人瘦了好多。人家到外国读书,都胖了回来,你怎么瘦了?”
我只是微笑着,父亲问道:“这次有什么打算?”
我说:“已经申请了读博士,没有问题的,暑假完了还是回去,再两年回来,就不走了。”
爸爸说:“很好很好,一鼓作气。”
他的脸上喜气洋洋,我心里一阵酸。做父母的对子女要求这么低,一点点事情就开心成这样。
妈妈说:“这两个半月里你哪里都不要去,好好的在家养着,务求白白胖胖的回去。家明呀,这两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想你,吃到你喜欢吃的菜,我忍不住流眼泪。”
父亲说:“你讲这些干什么呢?没的叫家明难过。”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他问:“外面的日子怎么样?”
我想到了冬天,我想到了日日夜夜的温习,我想到了那种算便士不敢花钱的谨慎,我想到了薯条炸鱼,我想到了对小令的思念,不得意时的醉酒。父亲车子里的冷气是这么阴凉,母亲殷殷的目光,车外的交通嘈杂热浪,那些都远了。
父亲再问:“外面的日子怎么样?”
我想了一想,说:“很好。”
这答复使父亲非常满意。到了家,我连忙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推开房门,一切一切还是一样,连从前的笔记簿子都放在原来的位置上。我笑了,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婉儿坐过在床沿上,就是这张床,她那像猫一样的眼睛,草帽上的绢花,我默默的想,这一切都永远不再有了。
我推开了窗门,真热,才七月初就这么热,但那无处不在的热却给我一种回到了家的感觉,我可以坐在露台上不做任何事情,坐一整天,让这种热压迫着。
母亲拿了冻食进来,我一看,是杏仁豆腐,我就哭了。
妈妈也忍不住,我们就拥着哭了半天,父亲在一旁摇头。
老佣人比谁都高兴,一直筹算晚上该弄什么菜肴。
母亲说:“家明,你休息吧。”她替我关了窗子。
那窗外的景色是全世界没有的,一层层的房子依山筑下去,火艳艳的影树,花开满了一树。今年的花比去年好,只是明年花更好,与谁一起看?这是一首词,我总是记不得原来的字,但是它把时间解释得这么好。
我听着冷气机的马达声,躺在两年没有躺过的床上,母亲在我床头插了满满的一瓶子的姜花,那种特有的香不住的传过来,我又哭了。
因为实在疲倦的缘故,也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听见爸爸说:“让他多睡一回。”
妈妈说:“多睡了晚上反而睡不着,叫他起来吃饭。”
我洗了一个脸,提高声音说:“我醒了。”
我们吃了一顿饭,那菜之好,也不必详加形容,我添了一碗饭又一碗,吃得人仰马翻,妈妈直笑。
父亲在打电话:“是……回来了。人瘦了。便饭?好好,我问问他,这孩子孤僻得很,不爱这套。是的,一个钱也不花家里的,真不知道怎么过的。奖学金吧……哈哈哈,福气好?哪里哪里?好的,周末,明天决定……”
妈妈说:“都是你爸爸的朋友,家明,好歹要去一次的,你不嫌烦吧?”她小心翼翼地看住我。
我很奇怪,怎么拿了一个衔头回来,连父母都对我客气起来了?
我说:“当然不,妈妈。我喜欢去的,我一定放大了胃口吃,非胖了不走,多多益善!”
他们都笑了。
第二天父亲陪我去做西装,买衬衫,在我身上大花特花。我把礼物给他们,其实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刮回来好几倍不止。
三天之后,我整个人就光鲜起来,开着父亲的车子到处走,完全是一派阔少爷的样子。
该见的人见过了。这样子吃吃睡睡的日子,过惯了可不得了,他们又把我捧得高,几乎不想再回去念书。
我想看小令。
找出了小令的旧电话旧地址,我始终打不定主意。
一个晚上,母亲终于轻描淡写的提到了婉儿。
我说:“不要怪她,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反正她以后找到了很多男朋友。”
妈妈说:“真看不出,我以为她是一个好女孩子。”
我说:“她的确是—个好的女孩,所以她才坦自的表示不再喜欢我了,放我一条生路,我多余的时间没法打发,只好日读夜,还考了第一。如果她坏一点,把我吊着,留在身边十年八年的,多个跟班,有什么不好?”
母亲不以为然的看了我一眼。
“过了一会儿,她说:“张伯母来过几次,哭得不得了,说对你不起,是婉儿没有福气。我们也替她难过。老实说,这年头男孩子还怕找不到老婆?只是婉儿这样子,将来怎么办?父母又跟不了她一辈子,据说转了两间大学,还是读不上去,现在几乎成了嬉皮士了。”
我想婉儿根本不想将来的,她是蝴蝶一样的人,母亲不会明白,何必替她担心?她是这样的自得其乐。
母亲说道:“搬了出来也她,这次回去定要住宿舍,有暖气近学校,再回家就帮你父亲做生意。”
我笑:“妈妈,我念的又不是商科,我不会做生意。”
妈妈眉毛一抬:“谁管呢?博士就是博士。”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吓了一跳,我从来不知道博士有这么大的权力魅力,我只知道在学校食堂坐下,漫山遍野都是博士,好像做人最起码的条件是读一个博士,所以我也只好随俗。
于是我唯唯诺诺。
母亲的话锋一转,说:“婉儿那里算了,不要再去想她,也不值得想,女朋友还怕找不到?不用心急。李先生两个女儿很可爱,伍伯伯的女儿是学音乐的,娴淑得很……”
我没听进去。
我说:“妈妈,”我停一停,“我想见一见小令。”
“小令?”母亲愕然地问。
“是呀。你还记得她吗?”
母亲怔怔的看着我的脸,像在我脸上寻找一样东西似的。
她问:“你始终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我反问。
“我们都瞒着你,怕你不舒服。”她说,“没想到真的瞒过去了,现在说给你听也不怕了。”
“什么事?”我一阵紧张,“小令怎么了?”
“她嫁了人。”
我跌坐在沙发里,倒是平静下来:“嫁了人了?”
“是。”
“几时的事?”我问。
“家明,你真不知道?就在你走之前一个月,她嫁人了,她母亲还送帖子来,示威似的,我与你父亲都决定不告诉你,赶紧把你送了出去。老实说,当时我们心里庆幸得很,但还是怀疑你已经知道了,不然你怎么会听话的去念书?原来你真不知道呀?我们倒白担这个心了。”
我呆着。
我走之前一个月结的婚?嗳呀,这是她负了我了,还是我负她?还是两个人都厌倦了?可笑的是我在这两年内,还一直以大情人自居,满以为在家还有一个痴心的女孩子在等我,哭哭啼啼地盼我回去,原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原来她早在我走前一个月就结婚了。
嫁的是谁?为什么这么突然?日子过得幸福吗?我怔怔的想,怎么事前一点也不说,最后一次见面,她不是还叫我等三个月?我当然没有等她,但是她也没有等我。这么说来,我两年内白白的思念她,白白的以为我辜负她了,白白的内疚了这些日子。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妈妈说:“这种事过去两年多了,还想来干什么?”
是不用再想了,但我觉得这世界是这么滑稽。
一个人难道连伤感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事实原来是这样子的。小令结婚了,她看出我这个人靠不住,所以才去嫁别人的?这倒是明智之举。两年了,原来她早嫁了人,我还以为她在等我呢。这年头谁还是这样的大傻瓜?我怅然的想。人就是这样自私,自己变了心,却巴不得对方还死心塌地的不变。
妈妈见我不响,连忙说:“你快快别想她了,连婉儿也不想,还想她呢。”
我点点头。妈妈再捧出点心给我吃,那点心已经变了味道。我随意的吃了一点,坐在露台上。夕阳好比火一样,在山上沉下去。我呆着。
我回来,要抓牢过去的梦,然而那梦是虚幻的。
我什么也没有了。
我忽然的拿起小令的电话打过去,接通了,却说没有这样的人。她们当然已经搬家了。我想到她妹妹小曲,我又打去找小曲,电话接通了,我一手的汗。
“喂?”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这是小曲吗?我忘记她的声音了,听上去也就跟一般女孩子的声音差不多。
“哪一位?找谁?”她的声音不耐烦了。
“我是……家明。”我哑着喉咙说。
“家明?家明?”她在想。
第六章
我也想到了我写的那些信,那些进了信封,有邮票有地址的信,一抽屉都是,但没有寄的信,我的手在抖。“家明哥哥。”我说。
“啊!”她叫起来,“家明哥哥!”
“是的。”
“你回来了?你几时回来的?”她问。
“你知道我走了?”
“知道!一年多了,我打电话找你,你家人说你到外国读书去了,他们不肯把地址告诉我,我想姐姐这样对你不起,也不敢再问。你回来了?太好了,你肯见我吗?家明哥哥,我今年毕业了呢!”
小令对我不起?
就让她这样想吧,我们是同时决定辜负对方的,人的心就不过如此。
“家明哥哥,你出来好不好?我马上要见你。”小白说。
我笑了:“你还住老地方?一刻钟后我在你家楼下等你。”
“好!一定!”她挂上了电话。
我到房里去换衣服,告诉母亲我要出去一下。
“不在家吃晚饭了?”母亲急急的追出来问。
她额角上凝着汗,神情是盼望的,小说电影里的慈母,不过如此。也许是好的,我失去了小令、婉儿,这两个女孩子都不是好媳妇,像她这个样子的好母亲,实在应该有一个好媳妇才是。
我温和的说:“妈妈,我只出去两个钟头,晚饭回来吃。”
“啊,好的。”她笑了。
我开了父亲的车出去,交通十分挤,我迟到了十分钟,就在转角,我看到了小曲。我一看就知道她是小曲,她还没有见到我,正焦急呢。我把车子慢慢的驶过去。
她穿着一条白裙子,一双凉鞋,头发剪得短短的,左顾右盼,一脸的青春盈溢,有一种说不出的活泼多姿,我轻轻的按了按喇叭。
她转头看到我,马上笑了,扬着手,“家明哥哥!”当马路就嚷了起来。
我连忙把车停好,让她上车。
我说:“我们找个地方停车,然后才说话。”
她说:“家明哥哥,你一点也没变呀。”
“太过奖了,老了这么多,还算一样?”我笑道。
“不不不!一点也没变。”她坚持着。
我看了她一眼。过了两年,她看上去正式是个少女了,以前说话巴辣得很,现在不知道如何。
“好吗?”我问。
“还好,我快毕业了。”她说,“今年。”
“很好。”我尽量装得自然,“姐姐好吗?”
“她?”小曲想了想,“大概也很好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呢?她胖了,比以前稳重了,不大说话,也不大笑,吃得很好,穿得很好,又是正式结婚的。孩子也两个了。我不知道。”
我听着。孩子都两个了。
凡是打击,第一下比较厉害,后来就不大觉得,等到一切打击都在心里生了根,什么都无所谓,逆来顺受,不过胸口发闷,胃口不佳。人总得找个道理活下来,而且要活得快快乐乐,这是我近日才搞明白的道理。
我想笑,但是找不出什么适当的道理来笑。
“家明哥哥,真对不起你,一直没写信给你。”小曲说。
(我那些信,一叠叠的信,在抽屉里的信。)
我把车子在停车场停好,与她走下车。
“我们去吃咖啡吧,在香港,不吃咖啡就没有地方可去了。”我笑说。
小曲说:“家明哥哥,我想把话先说了,先说了爽快,不必放在心里别扭。”
我们在咖啡店找了个位子坐下。
我叫了啤酒,她要了橘子汁。我说:“开始讲吧。”
她有点激动。“你要原谅姐姐,她不是存心瞒你的。那次见你,她矛盾得很,有话说不出口,回家想了几天,哭了又哭,哭了又哭,终于是说不能带累你,她才结婚的。”
我默不作声,幸亏他结了婚,不然等我等到如今,不气死也饿死了。
这世界上有谁的话可以相信?
我低头喝酒。
她说:“结果你当然是生气,一气就去了外国念书,姐姐说这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不不!我心里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在那短短的三个月,碰到了婉儿,变了心,是我变了心!
但是我说不出口。
就让小令存一个这样好的印象吧。等她年纪老大的时候,有一天她会想起:啊,很久之前,有一个男孩子,因为得不到她,一气之下去了外国念书。就让她那么想好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还想念她?”小曲很同情我。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这些日子来我的确想念她想得厉害,但是又怎样呢?也许我想的不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不过是想念过去的片段,我认为是美丽的片段。
“不要难过了,”她像大人似的安慰我,“姐姐……我认为她是错了,但她有她的想法啊,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