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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失莫忘 page 3 作者:亦舒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股脑儿对我诉苦,现在她说得很少。

  对我说话又有什么用?我的气渐渐平下来,我又不能帮她。她把辛酸的一面藏起,也好叫亲者痛少一点。

  她是体贴我维持沉默的吧?我太粗心了,没想到。

  她说:“现在我们两母女生活是不成问题了,我想尽量省一点,做几年,也就不做了,但是这两个月下来,发觉要省是很难的。不过妈妈不必为开门七件事烦恼,我也就算了,谁还想明天了,也不过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罢了。以前爸爸与妈妈何尝不想天长地火呢,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那么你也就不要想那么多。”我说,“生活是不可料的。”

  “是呀,当初大家同学……我时间多了,难免想东想西。”

  她苦笑了。

  “你现在有空吗?我们还能出去走走吗?”我问。

  她摇摇头:“我情愿在家与你坐着说话。与你说话,就像与自己说话一样,太舒服了。你不知道,这两个月来,我跟着客人,那里都去过了:好的夜总会、俱乐部、什么会所、赌场,形形色色,看得不要再看,都腻了。做舞女与做戏没有两样,碰见什么客人,演什么角色,我很有天才呢,你相不相信?遗传的。”

  “小令,不要嘲笑自己。”我说,“千万不要。”

  “怎么见得我是嘲笑自己呢?我说的是实话。”她笑。

  “你这样多伤我的心。”我说,“来,大家快乐一点。”

  “你说话少了,你对我也不比以前了。”她摇摇头。

  我笑了,我多么担心她变了,她不再需要我——

  但这种顾忌是多余的,我们又恢复以前一样的交情了。

  “我等你来看我,等了多久,老以为你不来了。”

  “现在不是来了?”

  “考试我是知道的,再没料到你家里会出了事。”

  “不巧得很,天天在医院里陪着妈妈……”我再解释。

  “我明白。”她的声音低下去,“我没有奢望,我不妄想什么,只要你来看我,我还是有这么一个朋友——”

  “你放心。”我说。

  她沉默了。

  茶几上放着一大盆菊花,都有碗口大,浓浓密密的花瓣,散着青草昧。那只瓶是好的,雪白,是不是真的宋瓷!以前林先生有很多这类东西,卖得差不多了,剩下一只,也是有可能的。

  小令见我看牢那只花瓶,笑了。

  “你认得它?说起这瓶,真可笑。爸爸去世了,我们就什么都羊肉当狗肉卖,后来在一家古玩店里见到了它,认出是我们的东西,又好歹讨价还价,以十多倍的价钱重买了回来,并不是真的宋瓷,但是旧瓶,有一个客人来了这里用点心,看着这瓶,居然对我尊重起来——好笑不?”小令说。

  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有暴发的,也有没落的,小姐做了舞女,有什么稀奇?

  “我最恨逢人诉说身世,说以前的事。那算什么英雄?妈妈也好,很少在陌生人面前提往事,没的玷污了爸爸的姓名。以前的公主,也是以前,现在我是舞女。”小令说,“我名字也改了,并不是小令。”

  我默默的听着,听着她的近况。“改了名字?”我问。

  “是,在舞厅里,我叫林玲,多个王字旁。”

  我笑了笑。

  “你一定在想,这种名字!”她笑了,笑得较为自然。

  我问:“你真的不要出去走走?”我怕她在家耽着闷。

  “你听我的话,觉得烦了?”她睁睁眼睛问。

  “才没有,听几天也不闷。”我说,“我想你出去散散心。”

  “我不闷,而且过一下就上班了。”她伸了个懒腰。林玲,我喃喃的在心里嚼了几遍。林玲,真可怕。

  是谁给她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恐怕是舞女大班。

  唉,还研究这个干什么?

  小令留我吃饭,我看看钟。她们家里晚饭吃得早,六点钟就样样摆好了,她回来还得吃宵夜,那派头是很厉害的,难怪她说省不下钱。

  穿也是要紧的一环,她得常换衣服,闪亮的、鲜艳的、新款的,她得下本钱。

  她向我眨眨眼。“小财不出,大财不来啊!”她说。

  这算是卖风情吗?真是啼笑皆非,再装也还是个孩子。

  恐怕就是这种天真中的风尘,才使她短时期红起来吧?

  这年头哪里都是新面孔值钱。但是新面孔能新多久?

  我心中塞着一千个一万个问题,一顿饭吃得勉强。

  林太太恢复了以前的作风,一直夹菜送菜的。

  她本来就热诚好客,性情也爽直,不过是做了几年舞女,所以其他的太太就对她退避三舍。一半是妒忌吧?看她风流了这些年,还得到一个好归宿。其实风流不风流,也只有当事人知道,像小令这样,谁敢说她没有委屈?

  良家妇女,嫁了人的,就会有意无意的妒忌她们。

  也许我说错了,但像妈妈这么的一个明白人,尚且带着有色眼镜——不相信有芳草,或是她觉得不值得慢慢的去寻芳草。

  我说话真是说得比较少。

  林太太说:“家明,你沉默了,我们对你仍然像以前一样,你放心,我没有将小令塞给你的道理。”她笑,“现在你们俩走的路完全两样了,你是个朋友,来与小令说说话,我感激你,如此而已;至少你们是从小玩大的,你了解她,我们没有其他的意思。”

  我的脸红了。

  偷眼看小令,她倒很自然的吃着饭,事不关已的样子。

  往日她早就哭丧着脸逃回房去了,她无可否认的变了。

  不过那变化不大,我知道,我现在知道她不会变到哪里去的。她的本性好,如果她肯等我,多说没用,我是等定小令的了。我一毕业就把她带走。

  我相信小令不是贪慕荣华富贵的人,做舞女又有什么荣华富贵可言?即使是的话,到那个时候,她也该看穿了。林太太,我认为她是一个不错的人,环境逼人,不能尽怪她,到了如果她们有了积蓄,恐怕就放小令跟我走了。她不会把女儿当摇钱树的,既然生活有着落,她不会勉强小令。至于我,既然以前有林伯伯,我要小令,也不算什么。

  这是我的算盘,至于父母那一关,到时再算吧。

  我有我的天真,我把每个人都看得很好,天性良善。

  事实也如此,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故意做坏人的人。

  有一些朋友的处世态度是先防人十倍,逢人只说三分活,我认为这样的做法是可怕的。即使吃点亏,也让我天真一点吧,到时再学乖未迟。我不喜欢只说三分话,我要做足十分。各人有各人的路,这是我的话。

  谁知道呢,到时林太太或者不肯放小令……我是乐观的。

  我不想这些不愉快的事。

  俗语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得再多也没用。

  然而我们生活上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我想。

  我的功课忙,学生会又选我做秘书,所以空余时间都被霸占了,什么也做不了。

  每天就是赶来赶去的联络同学,温习功课,应付考试。

  父亲津贴,买了一部二手的小汽车给我,我天天开车上学。

  其余的,也没有什么可提的了,日日生活平淡。

  平淡而紧张,每一分钟都得安排得很好,很紧凑。

  小令呢?

  小令恐怕还是日上三竿才起来?抑或改过了早起?

  再晚起我也不怪她,她是被逼的,夜里又迟收工。

  那种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我有点儿好奇。

  灯红酒绿,夜夜笙歌,不过是小说里的形容词罢了。

  到她的舞厅去?

  我倒不怕去舞厅,反正同学间有不少是舞厅常客。

  我怕小令尴尬,她会多心,以为我故意去出她的洋相。

  我很明白小令,她要强,要面子,又受得了委屈。

  虽然到现在这样了,她表面还要装得无所谓。

  但是心里呢,她的心还是脆弱的,所以我不能去看她。

  到别间舞厅去吧,那些舞厅都差不多,看过就算了。

  但是我又想,如果不是去看她,又何必糟蹋时间?

  为了这种小事,在心中犹自七上八落的。我是喜欢小令的。是,我喜欢她,否则不会这样子。我呼出一口气,如果我要夸张一点的说,每次想到她在舞厅里工作,我便心如刀割。

  母亲问我:“家明,怎么从来没有女同学来找你?”

  “没什么,”我说,“因为女同学看不中我嘛。”

  “看不中你?笑话,你不要面子,我还要呢!为什么看不中你?”母亲笑道,“嫌你长得不好?我与你父亲又不丑!”

  “妈,这种事很难说,并不论人品长相学问,机缘好就是不同,我不喜欢强求。”

  妈妈收敛了笑客:“恐怕你不想去追求她们吧?”

  “我才廿一岁,妈妈,你急什么?”我笑,“我如果目前闹着要结婚,你才值得害怕呢。”

  “你还记着小令吧?”

  妈妈忽然之间这么一问,我呆住了。她是聪明人。

  我直爽的说。“是的。”

  “她是个好孩子,我承认。”妈妈说,“但是现在不同了。”

  不同了,她做了舞女,这是不同的地方,她是舞女。

  我不响。

  “家明,不必我多说,你知道我的意思,但我决不想你鬼鬼祟祟。如果你心想见她,就去见她好了,妈妈不勉强你。正如你说:你又没到论婚姻的时候。”她叹了一口气,“你自己小心罢了。”

  被妈妈这么一说,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她给我自由,不限我行动,我果真的胡作妄为,令她失望吗?

  我应该更加小心自己的行动了,因为妈妈相信我。

  母亲真是一个聪明的母亲,这一点我完全承认。

  被她这么一说,第一:我去舞厅溜一溜的主意是打消了。

  第二:以后凡是见小令,我只好告诉她。

  也好,告诉了她,我心里的负担是没有了。

  再一想,告诉了她,她会不高兴,我还是鬼祟一点好。

  这样一来,我更加决定不下到底去不去看小令了。

  不管看不看,她还是在我心里。

  我写了一封信给小令。她的回信来了,字写得很美。

  以前那么多同学,就是她肯练书法,所以字好。

  那个时候,她把她父亲的字拿来我们看。林先生的字自然是一等的漂亮,不消说,我们笑小令得自遗传,不必费力。她还老大不愿意,说是每天练好几百字的结果。

  那时候林先生已经去世了,不过小令还是很振作。

  我们同学之中,谁也没料到她会辍学。

  那几个花枝招展,天天说读书辛苦的,反而都升了级。

  这就是人生吧。

  有时候父亲听京戏唱片,一个苍老的声音老是反复的唱几句:“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秋冬凋零。”这段曲词与小令并无关联,然而一下子就莫名其妙的想了起来。

  班上没有她,谁都不觉得。

  只有我,我是常常想起她。班上平均年龄是十九,她小一岁,十八;我大两岁,二十一。我是笨的,中学时生了一年病,那一年就空了下来。那时候小令初辍学,我还用自己的例子来安慰她。

  现在她是没有机会了。

  礼拜天。下午太阳好。我从家里走出去,我去看小令。

  又隔了这些日子了,也该去看看她吧?我带着网球拍子,到公园的网球场与同学打了一小时网球,然后才去找小令。我跟母亲说去打网球,我不能说谎。

  那个同学一边擦汗一边说:“以前不是有一位女同学吗?常常跟你来打球的。”

  我一怔,就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她哪。

  是的,以前小令常跟我打网球,她自己却并不玩。

  她只是坐在一边看我打,那时候,太阳暖得多了。

  擦了汗,我更加来不及的向小令的家走去。

  我按了铃,林太太来开门,见了我,她先是一怔。

  我是很敏感的一个人,看她的样子,我知道她不欢迎我。

  她随即堆上了笑容,堆得很假,看样子,也就是一个舞女的母亲,好像我是不付钱的舞客。

  从她这一个表情,我知道以前我是有点天真。

  她招呼我坐,我就坐下,她让我喝茶,我就喝茶。

  我没有提到小令,但她应该知道我来看谁。

  我当然礼貌上也该来看她才是,但是她会照顾自己。

  小令不会。

  倒是她先提:“小令出去搓麻将了。”她缓缓的说。

  我一呆。打牌?小令这么快会了那一套?

  “有时候她上姊妹家去,有时候姊妹上我们这里来。”

  她把眼睛看着我。我“哦”了一声。

  她说下去:“大家都很热闹。”

  林太太也变了,变得快。这么多年与林先生在一起,林先生并未能改变她的本性。

  她说:“牌局刚开始,恐怕没这么快散呢。”

  我笑说:“没关系,告诉小令,我来看过她,就可以了。”

  林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带点懊恼的说:“家明,你不知道,她最近也不大听我的了。”

  我已经站了起来,“怎么?”只好又站定听她的。

  “做母亲难。最近多了个男朋友……”林太太说。

  门铃响了。女佣人去开门,打断了她的话。

  “谁?”林太太问。

  男朋友?我的心一震。谁?我也要问谁。小令有了男朋友?我的心沉下去。

  开门关门的声音,我抬起了头,我看到小令站在门口。

  她背着光,穿一条素色裙子,比什么时候都更像小令。

  她回来了。

  我正好把事情问问清楚。

  “小令——”我叫她。

  林太太笑了:“哪里是小令?你看看清楚。”

  我怀疑的看看林太太,怎么?明明是小令啊。

  但是站在门口的小令一边向我走过来,一边也笑了。

  “家明哥哥?怎么把我当姐姐了?”她站在我面前。

  我看着她,呆呆的。是的,她不是小令,我弄错了。

  她凝住了笑容,看着我。她的脸稚气得多了。

  “我是小曲啊。”她说,“家明哥哥不认得我啦?”

  小曲?是,小令的妹妹,一下子就长得这么大了。

  “小曲?”我的脸忽然红了,“我一时没看出来。”

  “我们俩像,不怪你,”她说,“你却一点没变。”

  我在想小曲有几岁:十五?有没有十五?恐怕还没有。

  我记不清楚了,只晓得她小时被林太太送给亲戚了。

  “我回来看姐姐。”小曲说,她的态度很冷淡。

  “你姐姐打牌去了。”林太太说。

  “那么我走了。”小曲赶紧说。

  林太太气白了脸,说:“我是老虎,吃了你不成?”

  小曲马上还嘴:“才不怕,姐姐还没在你肚子里消化掉。你饿了,自然会想法子在我身上动脑筋,我最好避得你远远的!”她老实不客气的说着。

  “好!”林太太说,“我嘴角还滴血呢!”她的声音尖得很,“我是吃惯人的!你少上门来,快回你枝头作凤凰去。”

  我听不下去了,我说:“我也要走了,林太太。”

  小曲马上去拉开了门,“我们一起走,家明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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