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见她一次。”我问,“可以吗?”
“你真想见她?”小曲兴奋的说:“好极了,你没生她的气。好的好的,我马上打电话给她。”
她一刻也坐不住,走去咖啡店的公共电话,拨起号码来。我已经有多日没打过电话了,到此刻还是做梦一样,不晓得是真是假——真的回来了吗?要见的人都可以随时见吗?
我不是鼓不起勇气回来,只是没有勇气见不想见的人。
她向我招手。
我慢慢的走过去。
我听见她说:“是!姐姐,我与他在一起。他?他很好,人好像瘦了点……姐姐,你自己跟他讲!”小曲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电话筒递给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幸亏她先开了口。“家明?”语气很软,说得很慢,“来我家吃顿便饭好不好?”
“好。”我答。
“明天晚上,与小曲一道来。”
“好。”我又说。
“你万事原谅我。”她说。
“你很对,我——没有什么好原谅的。”
她静默很久,约莫是哭了,我不晓得,然后她说:“明天一定要来,明天见。”
那声音还是慢的,就像台上做戏的小旦念词儿一样,只不过她是真实的、恳切的,叫我明天一定要去。
我把电话还给小曲,自己跑到座位去坐下,又叫了一杯啤酒,一口喝尽了。啤酒如果要醉人,那也太容易了。但是醉人的决不是酒,白开水要决心喝醉的话,也会醉了。
小曲搁下电话回来了,一直劝我不要难过。
我只是缓缓的笑着,我答应了母亲回家吃饭,就替她结了帐,走了。
我送了小曲回家,然后赶回家吃饭。居然吃得很多。我默默不作声的吃着。这两年来,我学会了吃,但还是不胖,就是为了考试,也不会这么瘦,我老怀疑肚子里长了虫子,像我这种人,瘦也不会是为了其他浪漫的原因。
我专心的吃着:冬瓜鸡汤、薰鱼、蛋饺、牛肉芥兰,全中国家常小菜的精华。吃了三碗饭,再吃杏仁豆腐、西瓜。这样子吃法,是要肠胃病的。
然而母亲一直在笑,并不制止我。
她问:“明天要吃什么?”
“明天有一个约会,一定要去的,晚上不回来吃饭。下午想吃水晶豆沙包子、荠菜馄饨。”
妈妈笑了,“唉呀,现在哪里找荠菜去?包子还可以自己做。”她白了我一眼,还是心中欢喜的那种白眼。
爸爸咕哝着笑了:“你去找呀!”
我陪爸爸喝了点白兰地,睡了。
躺在床上,冷气还是不自然的轧轧声响着,我有点迷糊,以后还叫我想谁呢?痛苦不是相思,痛苦是不晓得想什么人才好。硬抓一个人来想,才找了小令,然后她已经快乐地正式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了,叫我想谁?
我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才醒来的。太阳照在窗帘上。窗帘还是那种翠绿色,满室生阴。我应该做什么才好?找一个女孩的电话打过去?约她出来?出来到哪里去?满街都是阳光,应该有第二个婉儿,戴一顶有花的绢草帽,太阳自草缝漏进去,一小格一小格印在她脸上,雪白的牙齿上,太阳在她褐色的皮肤上跳动。
没有这样的女孩子,我宁可一个人走路。我还没有到人尽可妻的地步,我是一个读书的男人。我抬眼看着天花板,那只纸灯罩就垂在我眼前。啊,这世界上不外只有三种男人,一种聪明的,惹花沾草,点到算数,碰到了贤妻,娶了就算了。第二种是蠢的,腥的臭的都往屋子里拉,然后才后悔个够。我是白痴的那种,脑筋不转变,非要另一个婉儿,或者另一个小令不可,但是这两个人,该抓住的时候,又没有抓住。那时候年轻,总以为不算什么,天长地久,总还有好的,总还有好的。
我用手拨了拨灯罩,它晃动起来。这样的夏天,给了高庚,又是一幅好画。
母亲推门进来,说:“唉呀,就等你一个,你却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还不起来?有两位小姐来看你。”
“什么小姐?”我转过头去。
“你起来就晓得了。”
我说:“十五分钟。”
妈妈退出去了。我起来洗了一个澡,刮了胡须,套上白T恤,一条粗布裤,梳好了湿头发。我走到客厅去,客厅里坐着两个小女孩,一见到我就掩嘴笑。我也只好笑。其实又有什么好笑呢?以前我也当婉儿是小女孩,但现在晓得婉儿有种形容不出的成熟,有了比较才会知道。
我坐下来,母亲端出了几碟精致的小菜,我晓得我又可以张开嘴巴来吃了。母亲替我介绍,不外是什么先生的女儿。我很礼貌的点了头。
我吃了我的午饭,陪她们说了话。这种自以为天真可爱的女孩子,叫我吃不消。纯洁如果等于一张白纸,我还是要一张报纸,上面还有可供阅读的资料。
她们拼命的笑了一会儿,就没话说了。
我跟妈妈说出去走走,她不勉强我,也没叫我送人。她是一个了解儿子的母亲,从她的眼光里,我看得出“是,没有第二个婉儿了”的神色。
我下了楼,开车到市区,走了一间店又一间店,我不晓得买点什么礼物给她好。结果我买了两盒玩具,给她的孩子,又买了糖,才去接小曲。
小曲的家人对我很好,就差没加入一份子来劝我。
我接了小曲,问她时间到了没有。
她说:“我们早点去也好。”
小曲教我走哪一条路。他们住在山上,弯弯曲曲的到了,还得步行一大段石级。干吗住得那么高?我捧着我的礼物,有种梁山伯的感觉。九妹已经嫁了人了。到底梁山伯是难得的,我哪里有他一半死心塌地。
小曲说:“到了。”
我们站在一层很好的房子前面。簇新的,两层楼复式洋房。如果为了生活,小令是嫁对了。为生活是应该的。男人读文凭是为了生活,女人凭点运气,嫁个好丈夫也是为生活,那有什么错呢?
小曲说:“今日你好看极了,家明哥哥,我喜欢你的短头发,你打了补钉的牛仔裤,是的,我喜欢你这样子。我姐夫很忙,不大回家吃饭,不然你见了他,一定好笑,他是个老头子,皮肤墨黑……”她忽然停住了。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
小曲默默伸手按了铃。
穿雪自上衣,黑色裤子的女佣人来开门。
小曲带我进去。
屋子里的装修,像国语片的布置一样,惨不忍睹,照规矩是米色的地毯,黄色的沙发,黄色窗帘,来不及的糊墙纸,挂着水晶灯,该有的全有了,除了气派。
我坐在沙发上,另一个女佣人来倒了茶。
小曲扬声道:“姐姐,我们来了!”
我看着房门口,等小令出现,她却从厨房里出来了。
我转过头去看她,我呆住了。
她穿一件印花的丝旗袍,拖着绣花拖鞋,仍然是那种没有时间性的美;一头黑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拢在脑后。人胖了,也更白了,脸上的轮廓填得满满的,腰身也比以前丰圆,脸上带一种暧昧的笑,就像磁像上常有的,凝固的笑。
我不大认得她了。
如今我好像对着一个陌生的太太,她也就是像一个女太太的样子。
“家明。”她慢慢的叫我,声音是软软的,但是两年前的哀怨是没有了。
我不认得她了。
小曲我还认得,但是她,我是完全陌生了。
她坐下来,问我:“你好吗?”
我看着她的丝旗袍。天啊,她腕上还戴着两只碧绿的翡翠镯子。这与我的破牛仔裤怎么连在一起呢?我呆呆的坐着,看着她。
小令说:“你要原谅我。”她低着头。
你做得很对。我说:“没有什么好原谅的,不要放在心上,大家还是朋友,不然我不会来看你。”
她笑了,有点无可奈何,有点难为情。
我问:“你好吗?”
她点点头。
“大宝!小宝!”她叫,“出来见客人。”
大宝小宝?我惘然的想,这是她孩子的名字?太普通了,也就是一般孩子的名字。
随着奶妈出来,是两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刚会走,很活泼,但看不出怎么特别清秀。
一切都这么正常、平凡,使我觉得我的确是在生活。
我拉了拉孩子的小手,把玩具送给他们。奶妈很快把他们带走了,客厅里又静了下来。小曲坐在沙发上,沉着脸,她显然有点不大开心。小令穿着她的丝旗袍,端端正正,脸上的笑容凝着,不笑也有个笑,是画上去的,不像是真的。而我,我只是静静地握着自己的手。
忽然之间我觉得口渴,拿过了条盅,喝了一口又一口,直把一杯茶喝干了。
小令问道:“英国……英国好吗?”
我点点头,说:“很好。春天尤其好。树叶长得飞快,雨落下来,先听见树叶上的雨声,然后才感觉到雨丝,满眼的丝,”我变得喃喃自语似的,“满眼的花。”
“你形容得很好。”她微笑着。
我心平气和地说:“如果不是这样美,日子是很难过的。”
“功课,难吗?”
“不难。”我说,“我不觉得难。”
“外国女孩子好看吗?”小令问。
“好看的也有,少一点,多数很粗壮,普普通通。”我说。
“有女朋友吗?”她随口的问,问得这样不经意,就像一个长辈问晚辈一样。
我停了一停,说:“开头有一个人,后来没有了。”
“啊。”她点点头。
小曲不耐烦了,她说:“姐姐,说些别的,不要一直问。”
小令歉意的欠欠身子,但是她想不出可以说些什么。
她变得这样钝、这样钝,我可以看得出她的日子过得很好,世界与她没有关系,这间屋子就是她的世界,外面的一切,她是不理的。
她留我吃晚饭,我就留下来了。
座上只听见碗筷叮当的声音。
这个少妇不是我的小令。我的信不是寄给她的。我的信是给另外一个人的,我心里想像的小令。
就是这样?也好,就是这样吧。谁说故事,定有个结尾呢?
吃完饭,我略坐一会儿,礼貌地告辞了。
小曲与我一起离开。
她抱歉地说:“姐姐现在就是这样,做人胡里胡涂的。”
“这样才好。”我淡淡的说。
“你不怪她就好了。”她说。
“不,我怎么能怪她呢。”我说。
书本里描述情人再见,总是细腻动人的,事实不过如此,大家都有点记忆模糊,见了也算了,就像做了一个梦,醒了忙还来不及,并没有工夫去计较梦的结局问题。
走下山去的那条路仍然是滚烫的,太阳落得很快,夜色没有合下来,路灯霓虹灯倒早已亮起来了。我站在山腰,看着海港,很久很久。
我知道我这一次去,是不会再回来了,除非父母要见我,否则我是真不要回来了。
我与小曲默默散步下去,我送了她回家。
我到了家,洗完澡之后,整个人瘫痪似的累,只好躺在床上休息。
妈妈到我的房间里坐下。
我们闲闲的聊着,她的中心思想很简单,坚持“大丈夫何患无妻”。
最后她说:“你猜谁打电话来了?”
我摇摇头。
“张伯母。”
“谁?”
“婉儿的母亲。”她说下去,“张伯母先是问你好,然后她告诉我,她把婉儿拘回来了,以后再也不准她到外国去。”她打算好好的管教婉儿,再也不让她胡来了。这么说来,婉儿只比你迟了一些回来。张伯母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无论怎样,婉儿这件事是完了。”她小心翼翼的看我一眼,“而且是她先对你不起的,我们可作不了主。”
我点点头,“是完了。”我说。
母亲放下心来,“当初他们照顾你……这是要报答的,我们得另想办法。”她说。
“婉儿——她好吗?”
“没有什么事吧?我没问。”
我也不再问下去。一切是索然无味的。只不过短短的两三年。当初是如何的情景,现在又是如何的情景。我不想见婉儿。世界上只有见不到得不着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当夜我睡了,因为无牵无挂的缘故,睡得特别好。
睡前我什么也没有想,脑子里是空白的一片。本来想念一个人是痛苦的,但脑子里空白,无人可想,更加痛苦。我终于想到回去该做什么实验。还是寄情在学业上吧,我还有什么可做的呢?
一连好几天,我都没有离开家里。
我很静默,比刚刚回来的时候静了不知多少,那种“半学成归国”的虚荣褪得极快,不一下子我就打回原形,而且家里的好食物吃得多了,也不过如此。
我受了这样大的几个打击,实在已经不在乎发生些什么了,名正言顺的做好懒人来。
妈妈见我天天孵在房间里,便担心。
妈说:“你怎么不出去走走?整天一条牛仔裤,一件破汗衫,当心闷出病来,度假度假总要好好度,这样子怎么行?等回去了,又说父母招呼不周。”
我苦笑。
躲在家里,我心静。
然后婉儿来了。
她母亲带她来的。
婉儿一定很爱她父母,否则以她这样的性格,她怎么会听话跟着到处走?我有点感动。她们在客厅里坐,我在房里看书,我不知道谁来了,也不想放下书,然后母亲犹疑的脸在房门出现。
她说:“张伯母与婉儿在外边,你出不出来见客?”
“谁在外边?”我放下书本。
“婉儿。如果你出去了,倒也好,可惜你又在家。”
“婉儿?”我站起来,“我去看看她。”
“你——”妈妈急了。
“妈妈,你放心好了。”我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但是她来看我,我不见得不让她看。”
妈妈点点头。
我推开房门,我等着看一顶草织帽子,但是我只看到婉儿坐在沙发上。短头发,一套白衣白裙,没有帽子,没有花。我失望了。她见到了我,只略略抬一抬眼,然后笑了,她很大方,向我点点头。“家明。”她说,好像我们的关系只止于此,好像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因为她这样大方,我也很怀疑我们是否曾在一间屋子里同住过。
我面上渐渐热了起来,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婉儿胖了,也疲倦了。最明显的是她的眼睛,几乎完全消失了当年的明亮,我实在觉得有点惊讶。女孩子变海这样快,匆匆几年,她就有了憔悴的感觉。她不出声,静静的坐在沙发里,不熟悉的人大概不会看得出分别,但到底我是知道她的底细的,现在的她不及三年前一半的美。她不一样了。
她心不在焉的坐着,垂着眼,我呆呆的看着她。
我可以明白当年我不顾一切陪她离开这里的原因,因为她长得实在好。即使是胖了憔悴了,她的轮廓还是在的。
我忍不住低声说:“你还记得‘小王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