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诺芹只把电话号码告诉几个人。
银河出版负责人梅绍文是其中之一,他非常诚恳:“我们已在草拟合约,岑小姐如有特别要求,可以提出来。”
“协助宣传。”
那梅先生大为诧异,“一般写作人巴不得多多宣传。”
“我想专心写作。”
他笑答:“可以商量。”
“看过合同再答复你们。”
“我们将予岑小姐最优惠条件。”
真是,不做宣传,何来名气,少了号召力,怎样叫价,一切在手,则应用功工作。
林立虹的电话也来了。
“诺芹,告诉你一个消息。”
“请说。”
“关朝钦今早辞职,即日生效。”
虽然意外,诺芹也不觉惊讶,动荡的时势,变化无穷,同从前一位老总做三十年大不相同。
她笑笑说:“糟,才说要捧红我。”
林立虹也笑。
“你荣升了?”
“是,请多多指教,多多支持。”
就是因为时势不安,才造就机会,令新人涌现,每人发五分钟光。
林立虹说:“还是做作家好,编辑属幕后,辛苦无人知。”
“你可以努力走到幕前。”
“我还是先做好幕后,把销路搞上去。”
“有无密友?当心事业感情不可兼顾。”
“我心寂寞。”
诺芹欷虚,她继续做功课。
“文笔小姐,人生真是悲哀,学堂出来,努力工作,转瞬已经三十,我不是典型爱情小说读者,也不属伤春悲秋之人,可是期待中的爱情、幸运、快乐全无出现,日出日落,生活只似例行公事……”
咦,岑诺芹想,这不是在说她吗。
“一日,喝完咖啡,借用洗手间,看到有一年轻男子匆匆自对面出来,他容貌英俊、身型高大,手里拿着帆布旅行袋,酒店一名护卫员立刻上来驱逐他,我忽然明白,他是流浪人,借用卫生间梳洗更衣。”
讲到这里,诺芹想,麻烦来了。
“刹那间,我见义勇为,一步踏上前,大声说:‘积克,大家在楼下等你──什么事?这位是我的朋友,有什么误会?请经理出来。’我一边把名片递过去,我在一间著名大机构内任高职。”
啊,过份热情,像岑诺芹冒险打电话给说要自杀的读者一样,有后患。
“我替他解了围。”
读者文笔与文思甚佳,诺芹追读下去。
“我们在酒店大门口分手,他向我道谢。”
事情完了吗?当然不。
假使就此结束了,读者不会来信。
“三天之后,积克的电话来了,他目光尖锐,看到名片上的姓名电话,他想约会我,我应该怎么办?”
诺芹摇头,她把情绪沉殿下来,专心回复读者,“这种人不是你惹得起,速速更换电话号码,冒险家乐园内纵有奇人奇事,决不适合良家妇女,请努力克服寂寞芳心,致力亲情友情。”
像不像文思的笔迹?
连诺芹自己都觉得好笑。
终于又跑回传统的轨道上。
文思这样答:“我的意见与文笔完全相同,你们会觉得奇怪吧,危险!决不可与这种人接触,他是否社会毒疮不在讨论范围,越远离越好。”
读者兴致索然。
“嗟,这种忠告我妈也会给我,何用巴巴写信到寂寞的心信箱。”
“毫无新意,该打三十大板。”
“我们要看的,是离经叛道,出奇制胜的答案。”
“倘若与教务主任的答案一样,请你们收拾包袱吧。”
第二天,诺芹约姐姐喝茶。
茶座上议论纷纷:“股票重上九千点。”
“宁卖当头起。”
“入市是时候了,不要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且观望一下,等再稳定些。”
“咄,你这种态度怎样发财?”
诺芹嗤一声笑出来,赌心不死,都会不败。
庭风叹息,“永不学乖。”
“是这种冒险精神使华人飘洋过海,纵横四海。”
“你就藉这次风暴写一个五湖扬威的故事吧。”
“我会尝试。”
“诺芹,我下个月带涤涤动身去探路。”
“不必担心,温埠有个朋友不小心厨房失火,白人消防员赶到,用粤语同她说:‘唔驶怕’你看,四海一家,多文明。”
“真人真事?”庭风骇笑。
“千真万确。”
庭风终于问“你可与我们一起?”
“度假无所谓。”
“但你不会落脚。”
“我与你不向,庭风,你光是教育涤涤已是终身职业,将来还可以当外婆,我,我干什么,碧海青天,有什么好做?”
庭风说:“重新读一个教育文凭也不过三年。”
“我不是那么爱读书。”
“你已爱上一个城市。”
“是,”诺芹微微笑,一往情深,“像良家女爱上浪荡子,要风光,嫁流氓,我相信都会能回复到从前光彩,甚或过之。”
“你才是最大的赌徒。”
“是,赌输了,一无所有,赢了,与那会共享荣华,趁大哥大姐车船退休,处处空档,升上去比那十多年容易多了,要抓紧良机。”
“没想到你有野心。”
诺芹吐出一口气,“我舍不下班猪朋狗友。”
“随你吧。”
诺芹握着姐姐的双手歉意地摇晃。
“时时来看我们。”
“一定一住就整月。”
“男朋友也可以一起来。”
“老姐你真是明白人。”
庭风刹那间有一丝落寞,“我也怕寂寞。”
“那边有牌搭子。”
“我怕一味坐牌桌的女人。”
“那么,创业干老本行,卖你的假首饰。”
“我也有此打算。”
“趁加币低,房产又几乎半价,现在正是好机会。”
“真的。”
身后忽然一阵欢呼,原来有一桌人看到手提电脑上报价表:“升上九千一了!”
声音里的兴奋快乐感染了诺芹。
为什么不呢,你爱美术,他爱科学,有人却偏爱股市。
李中孚下班来加入茶座。
庭风对他说:“好好照顾芹芹。”
诺芹笑,“托孤。”
“她若肯被我照顾,是我三生荣幸。”
庭风讶异,“时势真不一样了,连老实人也口舌滑溜。”
诺芹却深思,那封读者信打动了她,生活不是例行公事。
中孚结了账,先送庭风回家。
庭风笑,“那风流的小区与倜傥的小张都销声匿迹了吧,豪宅与名车都还了行,还怎么追求异性。”
诺芹有点尴尬。
“到头来,只有马步扎稳,基本功深厚的老实人跑到终点。”
诺芹不出声。
“文笔,”姐姐调侃:“解答你自己心中疑问才是最困难的事。”
诺芹仍然一言不发。
回到车上,中孚问:“姐姐说什么?”
“叫我保重之类。”
“我们陪她一起走一次温埠可好?”
“你也想过去看看?”
“许多人在那边结婚。”
诺芹没想到他有勇气说到正题。
“我挑了一枚铁芬尼指环,明日可以取货。”
诺芹看着他。
他微笑,“不要告诉我妈妈不批准。”
诺芹摇摇头。
“或是出版社不许旗下当红女作家结婚。”
诺芹笑了。
“明日我带花一齐上来。”
“且慢,我需征求另一人意见。”
中孚诧异,“姐姐已经默许。”
文思。
是文思。
与她共写一个专栏已近一年,她的意见最保守、可靠、值得参考,她那套古老的价值观其实就是社会大多数人的观感。
你以为世界已经开放?对于别人的错误,社会还严苛得很呢。
回到家中,诺芹硬着头皮,传真到报馆。
由文笔给文思女士:“我有一个表妹,廿六岁,已届理想结婚年龄,有一殷实男子诚恳向她求婚……”诺芹把情况忠实描述一遍。
也许,文思会讥笑她不会自医,但,诺芹愿意冒险。
傍晚?答复从报馆转来,整整齐齐,由电脑打字。
“文笔,你太客气了,以后联络,可用以下号码,我看仔细了信,研究一下,才给你分析。”
噫,意外。
对她如此斯文有礼,简直不像文思,不过一贯认真,所以在读者心目中,她有固定地位。
稍后,她这样答:“什么时候结婚最适当?同生日蛋糕上插几枝腊烛一样,纯属私人意愿,通常来说,二十岁太小,三十岁至四十岁头脑比较清醒,处事较有智能,一般人觉得十分适合,而结婚这件事,一有犹疑,即应取销,即使是卖买婚姻,如有踌躇,亦不是好卖买,将来必定后悔。”
呵,如此坦诚,叫诺芹吃惊。
“可是,他对她很好……”
“好是不足够的,尽责的家务助理也对东家很好。”
“他也极之体贴,事事尊她为大。”
“一只金毛寻回犬也可以做到。”
“家母说,我丈夫,要找一个朋友。”
“母亲们的安全尺度极高,她们认为幸福是全无出错。”
“那么,请告诉我,应该找谁结婚。”
“一个你深爱的人。”
“爱不会燃烧殆尽吗?”
“那是欲望。”
“你说的那种爱,世上存在吗?”
“还有一点,我们华人总是难以启齿。”
诺芹微笑,“我明白。”
“选择对象,第一要经济状况健全,第二,需人格完全,很少想到,肉身的欢愉也很重要。”
诺芹骇笑,哗,这文思真不愧是信箱主持人,没想到她会这样坦白。
文思写下去:“她同他跳贴身舞吗,他是否接吻好手,她会不会为他穿银色紧斯丝睡袍?”
诺芹颓然,她不会,全部不会。
同李中孚在一起,她可能会穿法兰绒布睡衣,再加一双厚袜。
“人好,很重要,但不是全部。”
“表妹可能会永远嫁不出去。”
“那么怕寂寞的人毫无选择。”
“文思,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文笔,有空再谈。”
什么,竟同文思做了朋友?不久之前,她们不是恨恶对方吗?
诺芹必需承认,只有在母亲身上,才会得到那样的忠告。
第二天,李中孚来了。
小小一束紫粉红玫瑰花,一只浅蓝色铁芬尼首饰盒子。
他穿便服,神情略为紧张,但仍然舒坦,公务员都这样轻松,习惯了,天塌下来又如何,十多万人一起顶着。
他看着女友。
这个相貌标致、为人精灵、身段出众的女子一向是他至爱,他最欣赏她的幽默感,她叫他笑,有时笑得溅出眼泪,同她一起生活,不愁枯闷,永远色彩丰富。
他轻轻说:“你有踌躇。”
诺芹点头。
“怕什么?”
“生育完毕重一百八十磅及其它。”
“我不介意。”他是由衷的。
“看看是只什么样的钻戒。”
小盒子一打开,晶光灿烂,非常体面的高色无瑕圆钻。
这种时势了,也只有他才付得起现款买奢侈品。
“太破费了。”
“两个半月的薪水化为永恒,非常值得。”
诺芹一怔,“你几时升得那样高了?”
“最近一次调动,将到特首办公室工作。”
“呵,做京官。”
中孚笑,“这些术语你也知道?”
“你很长进。”
“有得升级总比原地踏步好。”
“宿舍也比从前宽大?”
“倘若没有家室,也不想搬动。”
真是寻找归宿女子的最佳对象。
“需要考虑?”
诺芹咳嗽一声。
“是花的颜色不对?”
“不不不,一切都非常妥当。”
“说你愿意。”
“但是中孚,我不爱你。”
李中孚大表讶异,“我却觉得你事事爱护关怀我,使我感动。”
“不不,不是这种爱。”
“你有几种爱?”
“中孚,你太天真。”
“咄,这也是缺点?”
诺芹只得说:“是,我需要考虑。”
他有点失望,站起来告辞。
在门口,他吻了诺芹额角,那阵茉莉加橙花的香味又传入他的鼻尖。
他愿意等她。
诺芹用双手捧着头,太阳穴突然剧痛。
正想找止痛药,忽然有人传电子邮件过来。
“文笔,我与朋友在一起,常常做益智测试问题,多个话题,多些笑料,你愿意参加吗,昨晚的十个题目是:什么是量子化学,花生漫画中史诺比第一个主人是谁,(BM)怎么读,西厢记中什么人的笔杆儿横扫千军,法文餐前小食一字的正确拼法,导演史哥西斯三部电影名,波拉波拉是基么,还有,猫有几层眼睑,美利坚合众国最近轰炸过什么国家,以及蛤蜊炖蛋的秘诀。”
诺芹咧嘴而笑,头痛不翼而飞。
这个奇怪的老太太。
她什么年纪,四十?
诺芹居然一一作答,手挥目送,根本不必查字典翻百科全书。
答案发出之后,她也拟了几个问题。
“世上为基么只有梵蒂岗及海牙两个地名加走冠词The,为何报纸头条仍把李远哲、朱棣文、崔琦等诺贝尔得奖者称华人,印裔妇女额头中心那点朱砂叫什么,试举十种芝士名,哪种恐龙食肉,还有,太阳系有大红斑的行星叫什么,国家地理杂志的创办人始谁?”
文思居然也陪她消闲。
“额角那一点红真不知叫什么。”
“叫并蒂bindi。”
“天下第一杂志由谁创办?”
“电话通讯专家贝尔。”
“你可以参加我们聚会。”
“测试常识,总比说人是非高尚得多,我愿意加入你们。”
“欢迎。”
“文思,从前,你完全不喜欢我,是编辑部故意叫你刺激我吗?”
“不干他们事,是我认真讨厌你的论调。”
诺芹不出声。
“你骄横、刁蛮、无理、完全被都会廿年来的繁华宠坏,不知惜人也不屑惜物,可以想象,男朋友的西装若不是意大利名牌都会给你耻笑。”
是,开日本房车也不行,读错酒名以后不同他出去,不愿伺候女性,什么也不要谈。
“你们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
“文思,你观察入微。”
“父母宠坏的专横女还有得救,社会宠坏的娇女完全无望。”
诺芹讪讪地问:“你不是我们那一代的人吧。”
“我在餐厅吃不完的食物,会打包拎回家。”
“别叫那么多也就是了。”
“是,我吃三文治,连面包皮一起吃下。”
“何必那么省,你难道是环保专员?”
“地球上许多儿童正捱饿。”
诺芹忍不住笑,“文思你真有趣。”
可惜,时间到了,还需赶稿。
这时,文思问她:“你表妹的近况如何?”
诺芹取过钻戒,凝视一会儿,才答:“他给她指环。”
“她怕错失了机会以后不再?”
“是,十年之后,她已老大,孤独,失意,忽然在美术馆碰见他,他携同妻儿,正在参观毕加索展品,那秀丽的太太左手无名指上戴的,正是她退回去的大钻戒,他俩的小孩聪明活泼,他大方地走过来招呼她……”
“真不愧是大作家。”
“我还有其它事,下次再谈。”
噫,同文思成为笔友了。
因为彼此不相识,可以坦率地发表意见,不必你虞我诈,顾忌多多。
诺芹睡了。
半夜,她忽然惊醒。
在床上呆坐一会儿,她像是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但是一时间不能肯定,又再入睡。
第二天,她忙着做俗务:到争行处理事情,买家常用品,选购内衣……一去大半天。
怪不得女明星都用助手,若岑诺芹也有近身助理,就可以专心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