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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心俱乐部 page 3 作者:亦舒

  “文笔,我结婚十二年,丈夫现有外遇。”

  “我同时爱上甲乙二人,并且有亲密关系。”

  “她一直用我的钱,但是一颗心并不属于我。”

  “我遇到了七年前旧情人,感觉仍然在。”

  “我爱他,但是我始终认为,男方应有能力担起所有家庭开支。”

  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因为世上没有招同身受这回,所以文笔永远潇洒,给的答案十分新奇。

  像“你那么享受蹉跎,何必问我。”

  “不舍得离婚,不必多言。”

  “真羡慕你有办法可以同时爱两个,怪不得来信公诸天下。”

  “你要她的心来干什么,血淋淋,别太贪心。”

  “找男人付钱的工夫,要自十六七岁开始锻炼,你已经廿八岁,太迟了,实际点好,一人一半吧。”

  不出半年,文思,寂寞之心俱乐部的另一半,忍无可忍地向她发炮。

  “这女人没一句正经,每个字似毒瘤般荼毒读者,太太可怕了。”

  但其它报章纷纷效尤,创立同类信箱。

  “喂,电视台想请问你呢。”

  “访问岑诺芹?”

  “不,文笔女士。”

  “不去。”

  “文思却答允了。”

  “啊,我会拭目以待。”

  电视揭秘节目访问这位信箱主持人,哗,真精采,丝巾朦头,又戴顶大帽子,只拍背部,声音又经过处理,完全见不得光的样,故作神秘。

  诺芹在电视前发凯。

  她还以为对方是落伍、肤浅、故作温情泛滥的老太太,或许是,但人家宣传手法、掉头、脸皮之厚!都胜她多多。

  并非一盏省油的灯。

  要做到那样,也真不容易。

  不过,那样出名!比不出名还惨。

  诺芹忽然累得不像话。

  “李中孚,过来陪我。”

  “没问题,呼之即来。”

  幸亏还有这个老朋友。

  文思女士,这种关系可以维持多久?

  文思必然会一本正经地答:“你若对他无心,就不要耽搁人家的青春——”

  想到这里,诺芹忍不住笑出来。

  文笔女士,你又怎度看?

  互相利用,各有所得,别太替人家担心,若一点甜头也无,或是已经找到更好的,他自然会一走了之。

  为什么世人不爱听其话?婆婆妈妈、虚伪的、不切事实的主话倒是受欢迎得很。

  实话,太残忍了。

  李中孚抬着一箱香槟酒上来。

  诺芹问:“为什么一箱酒只得十支而不是十二支?”

  “人家放十二支你又问为什么不是十四支。”

  “马上开一瓶来净饮。”

  “有什么值得庆祝?”

  “活着。”

  “到底是女作家。”

  “太平盛世,同女作家做朋友真实有趣风雅。”

  李中孚笑笑,“我没那样看。”

  “逆市,世人想法完全不同。”

  “我仍然爱你。”

  诺芹笑,“普通人更有资格写爱情小说。”

  “今天有什么话同我说?”

  “还要熬多久紧日子?”

  “我只知道公务员明年或许会减薪。”

  呵,真没想到情况已经这样坏,诺芹瞪大眼睛,“本市开埠百余年,从未听过公务员减薪。”

  “我的感觉与你一样。”

  “可是!你倒不是十分沮丧。”

  “我无家庭,又不必负担父母,容易节哀顺变。”

  诺芹觉得他带来的礼物更加难能可贵。

  “不过,”李中孚说:“心情也大不如前了,有老同学自加拿大回来,也不想应酬,已经多年不见,无话可说。”

  “以前我们最好客,无论是谁,都乐于请酒请饭。”

  中孚沉默一会儿,“出手虽然阔绰,嘴巴却不饶人,动辄笑人家寒酸。”

  “那是不对的吧。”

  “当然,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

  “发生什么事?我们居然开始自我检讨。”

  “人心虚怯嘛。”

  他们大笑起来,到底年轻,竟也不大烦恼。

  第二天一早,她照常到楼下跑步,才转弯,有人叫她:“芹芹。”

  连李中孚都不会叫她小名,这是谁?

  抬头,“啊,姐夫。”

  应该是前姐夫高计梁,那高某倒是一表人才,一早已经穿好西装结上领带,像是去赴什么重要的会议一般。

  一听诺芹叫他姐夫,他突然鼻梁发酸。

  “芹芹,想与你说几句话。”

  世上所有姐夫,对小姨都有特妹感情。

  “有什么事吗?”

  他欲语还休。

  “来,”诺芹说:“我们去喝杯茶。”

  她带他到一间新式茶餐厅。

  高君的情绪似乎略为好转,他轻轻说:“我想回家。”

  诺芹一时没听明白,回家?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隔了一会见,她问:“你是指──”

  “可否持我采一探庭风的口气。”

  诺芹吸进一口气。

  太妄想了。

  表面上她仍然平和地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我非常想念她们母女,我愿意洗心革面一切从头开始。”

  “无论此刻多么伤感,你都得把过去一切放下。”

  可是高君十分固执,“我觉得我们之间仍有希望。”

  诺芹觉得自己的口吻越来越像信箱主持人,苦口婆心,“当初,你伤透了她的心。”

  “请她多给我一次机会。”

  诺芹看着他,“你的生意出了纰漏?”

  他很坦白,“已于上月倒闭结束。”

  “那个女人呢?”

  “问我拿了一笔遣散费走了。”

  “我看到娱乐版上消息,她招待记者打算复出。”

  “芹芹——”

  诺芹感慨,“外头没有路了,就想到家的好处。”

  高计梁低下头,“下个月我得搬离招云台,将无家可归。”

  “当初怎么会住到一个叫招魂台的地方去。”

  “我是真正忏悔。”

  岑诺芹突发奇想:不知有多少个迷途的男人因为这个逆市而重返家园,又到底有几个贤妻会接收这一票猥琐善变的男人。

  “芹芹,拜托你。”

  高计梁是个超级姐夫,他热情豪爽,对诺芹尤其阔绰,从来不会忘记她的生日,从中秋节到万圣节都送礼物。

  但,他却是一个不及格的丈夫。

  “话我会替你带到。”

  “谢谢你。”

  “你一点节蓄也无?”

  “全盛时期四部车子三个女庸一个司机,每月起码三十多万周转,怎么剩钱?”

  活该。

  “是太过奢靡了,也想过节省一点,可是开了头,又如何缩水,男人要面子。”

  怎么样说,诺芹都觉得她不会原谅这个人。

  不知姐姐想法如何,当中,还隔着一个涤涤,这孩子仍然姓高。

  诺芹付了茶账。

  “芹芹,我手头不便。”

  诺芹翻出手袋,把数千现款全数给他。

  高计梁忽然笑了,“芹芹,我需要多一点。”

  诺芹十分慷慨,“多少?”

  “十万才应付得了今日。”

  “我所有节蓄加一起不过三万,现在可以同你去取出应急。”她只愿给这个数目。

  “也好。”

  真的穷途末路了。

  诺芹陪他去取了现款,交到他手里。

  诺芹说:“我明天给你电话。”

  他点点头离去。

  这短短的六个月发生了什么事,那样会得投机取巧风调雨顺的一个人竟来问小姨借几万元周转。

  诺芹立刻赶往姐姐处。

  涤涤已经上学,佣人替诺芹开门,一进门,就听见岑庭风大声叫嚷,一边大力顿足。

  “完了,完了。”

  诺芹吓一大跳,连忙抢进客厅看一究竟。

  只见庭风对着电话讲:“我马上过来处理这件事。”

  诺芹拉住姐姐,“什么事?”

  “政府动用储备金托升股票市场。”

  诺芹一怔,“这是好事呀。”

  “你懂什么!”

  “你又可以做什么?”

  “我去银行结束户口换美元。”

  “不致于这样悲观吧。”诺芹动容。

  “我对市况一直抱有信心!直至这一刻为止。”

  庭风取过外套出门。

  “我陪你。”

  “我起码要搞个多小时,你会闷。”

  “我有话说。”

  在车子里,诺芹请教姐姐:“这与换美金有什么关系?”

  “若托市失败,则联系汇率可能不保。”

  啊,连一个主妇都需有如此深远眼光。

  “届时挤破银行也没用,记得三元美金兑九元八角的惨事吗?”

  “我听说过。”

  “那时我也还小,可是大人脸色灰败的情况历历在目。”

  “这次可有问题?”

  “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在这次大衰退蒙受损失,可是,我一向小心翼翼,已将损失降至最低。”

  诺芹吁出一口气。

  “不过未来三两年,可能要吃老本了。”

  诺芹点点头,创作界最喜讽刺人家吃老本无新意,却不知有老本可吃,已经够幸

  运,绝对是一种功力。

  诺芹苦笑,“报上天天都是裁员结业的消息。”

  姐妹俩到达目的地,庭风立刻找到经理,去处理她的财务,诺芹在大堂等候。

  三角钢琴前,有人演奏着慢歌。

  曾经一度,银行生意好得了不得,家家出噱头招来顾客,这下午钢琴演奏也是其中之一。

  诺芹走近,“你还在这里?”

  琴师也很熟络地回答:“今天最后。”

  啊已被解雇。

  “请弹一首沙里洪巴哀。”

  小学时在礼堂合唱,老师奏起钢琴:哪里来的骆驼客呀,沙里洪巴哀也哀……

  她也有份见证都会成长、繁华,她有义务舆社会共荣哀。

  这时庭风铁青着面孔出来,诺芹迎上去,“姐,我们不要兑美元。”

  庭风讶异地锐:“你傻了?”

  该刹那诺芹又恢复了理智,“都结算好了吗?”

  “还有一笔定期要熬到年底。”

  “只好赌一记了。”

  “走吧,找个地方喝杯冰茶。”

  天气酷熟,不施脂粉的诺芹一下子全背脊湿透!到茶室坐下,才松口气,昨天,空气污染指数是一六二,诺芹知道像温哥华那样的城币,指数是五,或九。

  庭风看着妹妹,“你盯着我大半天,有何目的?可以坦白了。”

  “有人托我传话。”

  “是吗,我还以为你等钱用。”

  “姐姐,那人是高计梁。”

  庭风沉默,过一会儿才说:“他想怎么漾?”

  “回到你身边。”

  “呵,没有钱了。”

  “岑半仙,你猜得不错。”

  “我同他已经完结。”

  “他说──”

  庭风打断妹妹,“天气这样热,真担心涤涤的气喘毛病又要恶化。”

  “是。”

  庭风再也没有提到高计梁这个人。

  晚上,燕芹用雷毅将重台客串主持节目,她不露脸,可是不介意露声。

  听众读者问:“丈夫想回头,是否应该原谅他?”

  诺芹哼一声,继而大笑,“每个个案不同,岂可混为一谈”

  电台主持:“请文笔女士分析一下。”

  “若是LKS那样人才,错完又错,也可维持婚姻关系。若是那种多赚三千块就嫌妻子不够温柔,蠢蠢欲动想换楼换女人的贱男,回头要来干什么。”

  大家沉默三秒钟。

  诺芹加一句“为什么全世界人之中,只有糟糠之妻要牺牲尊严原谅一切呢?”

  听众突然发话:“文笔女士,你本人做得到吗?”

  诺芹不加思索地说:“当然!”

  “你结过婚吗?”

  “未婚。”

  “你有亲密男伴吗?”

  “我有男友。”

  “如果你一早知道他回头你也不要他,那么,你不算真正爱他。”

  诺芹忽然动气,“爱里也有尊严,不必像哈叫狗。”

  那听众叹口气,“许多时,我们心不由己。”

  “更多时,有人欲火焚身,一定不肯放手,搞得丑态毕露。”

  主持人连忙打圆场,“到此为止,我们下一节再谈,先听听音乐。”

  “唏,”诺芹说:“哪里有那么多伟大的爱情,统统不过是私心。”

  主持人赔笑,“是是是。”心里想:这女人到底是谁,庐山真面目如何?

  诺芹挂断电话。

  元气大伤,如此愚夫愚妇,不知该如何重新教育。

  之后,她也静心自我检讨,是,她与李中孚一向十分理智,彼此尊重,从不迷恋。

  照说,嫁这样的人最理想,永远舒服顺心,即使有什么不测,也不会太过痛苦。

  但是,生活中会不会也欠缺了什么?

  友人曾经笑说:“如果与他在船上环游世界也不闷,那才是理想对象。”

  可是,与李中孚在一起,塞车三十分钟,她就会不耐烦。

  诺芹为了那个听众的电话,思考了整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打开报纸副刊,她的脑袋轰地一声。

  副刊改了版,她没有接过任何通知,她的短篇小说给配上了漫画插图。

  不不不,应该说,她的小说已沦为插图的说明。

  岑诺芹并非爱耍意气的人,通常都沉得住气,可是这一次她双手颤抖,脸皮青紫。

  倘若罗国珠还在的话,不会发生这种事。

  现在才知道罗女士的好处。

  她拨电话给伍思本,对方呵哈一声,“你觉得版面如何?”

  “我不能接受。”

  “诺芹,你的口气如九十岁老太太,除出封你做皇后娘娘,一切不能接受,像陈秀欢、乔德秋、刘雪梅、张浩天这些老作者,因什么都不能接受,已经知难而退,诺芹,人家已经赚够,不必适应新潮流,你呢?”

  诺芹气上加气,“我也一样。”

  “报馆还需要你,诺芹,不然我干吗花那么多时间帮你更新形象。”

  “我真的不能接受。”

  “那么,取消短篇吧,我另外找人顶上,诺芹,我知道你出身的时候,编务制度与今日大不相同,我劝你尽华适应新环境。”

  伍思本挂上电话。

  诺芹不出声,独自坐了很久。

  这不比别的工作,行尸走肉亦可,混日子专等生粮,作者每写一个字,都劳心劳力,做得那样不愉快,如何捱得下去。

  她决定请辞。

  还年轻,无家累,转行都还来得及。

  趁这人心浮躁的时候静一静也是好的,总还会有人家岑诺芹一样!不甘心被随意宰割而请辞。

  万一班底统统走清,资方亦需担心,也有不良后果。

  想清楚了,她摊摊手,长叹数声。

  怪不得近廿一世纪了,许多女生还是盼望嫁得好,不必在工作上作出这种痛苦的取舍,已是几生修到。

  那一整天,诺芹都没有再听电话,她全无心情开口。

  打了败仗。

  第三章

  伍思本给她写传真过来。

  “你的些微名气得来不易,多少新人削尖头皮钻营,别叫他们乘机取替你的位子,潘明渝、苏礼信、陈恩美等人虎视眈眈,你一定知道。”

  这些,都是真的。

  诺芹有点心灰意冷,做这一行,谁不想攀到一线位置,可是越高越是危险,滑坡时人人注目,而且有许多好事之徒,专门在人家失意时大力鼓掌。

  新尝试也许是正确路线。

  刚入行,一直盼望有一日同前辈一般成为红人,在街上被读者认出来,追着要求签名,并且急急问主角的结局如何……

  现在她也写副刊,也有读者认得她,可是不知怎地,她真心认为这一代的凝聚力不能同前辈比,再也不可能找到忠诚追随的读者。

  现在的读者见一个爱一个,爱完一个丢一个,根本缺乏与写作人共渡一生的长心。

  作风变得太厉害,破旧容易立新难,原有读者流失,新读者又抓不紧,稍后两头不到岸。

  捱过一晚,第二天早上,气渐渐平了。

  工作而已,做与不做,均不必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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