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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娇袅 page 7 作者:亦舒

  “陆安琪?”她笑笑,“是我们的前辈,我哪里及她一半,她长得好漂亮。”

  “你认识她?”

  “既然做了这行业,谁是谁总得搞清楚吧,切忌有眼不识泰山,出丑的是自己。”

  年轻人不语。

  “陆安琪到马来亚嫁人去了。”

  “是吗,”这对他来讲是新闻,“是否好人家?”

  “好得不得了,现在私人飞机往返,随身有保镖。”

  “真替她高兴。”

  “不过,同以前的朋友是势不能继续往来了。”

  年轻人点点头。

  “孝文,”她又来了,“听说有一位女客差些咬下你肩膀上一块肉,要送到急救室缝针,可是真事?”

  年轻人苦笑,“你又何必揶揄我。”

  “不,我真的好奇。”

  “那么,容我这样回答:拆穿了也就没意思了。”

  她颔首:“都说你最佳优点是很少开口说话。”

  “真的,祸从口出。”

  “寂寞呀,怎么忍得住不讲话,发了财,得意之秋,舍得不讲出来吗,又吃苦之时,能不诉苦乎。”

  年轻人笑,“近来可有新片开拍?”

  “市道欠佳,暂时休息。”

  他们又绕着跑回住宅来。

  她又问:“女朋友对你很好?”

  年轻人眼尖,看到门外停着一辆车子,他走近去,说到曹操,曹操即到。

  “早。”他微笑。

  那王小姐朝他俩笑笑,上楼去了。

  “请上车来。”

  他坐到她身边。

  她却还在看王小姐背影,“小时候不知给喂过什么,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打一百分。”

  年轻人笑,她倒是不歧视她,换了一些女士,可能就扬言要搬家了,耻以为伍嘛。

  为了这一点,他由衷地喜欢她。

  她说:“本来想在车里耽到七点才去按铃。”

  “有什么特别的事?”

  “想见你。”

  年轻人不出声。

  “会笑我吗?”

  “我不觉得有什么可笑。”

  “很年轻的时候,看中了一位打网球的同学,感觉也是一样,大清早跑到球场去看他练球。”

  她的头倚在驾驶盘上,该刹那,双眼恢复了少女时代的明澄。

  她欷嘘地说:“我需要的是时光隧道。”

  “不,你需要另外一件东西。”

  她提心吊胆,“那是什么?”

  “一把熨斗,把皱着的眉头熨平。”

  他伸出手去抚摸她深锁至几乎打结的眉头。

  “真是,”她叹口气,“一皱眉看上去又愁又老又苦。”

  “解开它。”

  “可以吗,皱了几十年了。”

  她自己也伸手去搓揉。

  “试试看。”

  她轻轻放平了一张脸,像变魔术一般,簇聚在面孔中央的五官忽然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脸容祥和柔美,年轻十年不止。

  “就是这样,不要动。”

  “不动,怎可不动?”她大笑起来。

  笑起来更是妩媚,把岁月全丢在脑后。

  年轻人十分高兴,“看,成功了。”

  “我来是为着一项建议。”

  “请讲。

  “你可愿意陪我到温哥华去?”

  “没想到你那么喜欢旅行。”

  “不,是长住在那边,把你家人也带过去,我们不回来了。”他沉默,这是很严肃的一件事。

  “不会是一辈子的事,你放心,十多二十年之后,我息劳归主,你便得以释放,届时海阔天空。”

  “你果然会说笑。”

  “真的,我们一起走。”

  他温柔地说:“你是有夫之妇。”

  “不,我已单方面申请离婚,正式分居也已有数年。”

  “那是为着什么缘故?”

  “为着自由,”她长叹一声,“你见过那种衣着华丽的瓷制人型玩偶吗,玻璃眼珠像真的一样,栩栩如生,可是没有生命,摆着当一件饰物,我自幼便看我自己像这种玩偶,已几乎一辈子了,想享有自由,不为过分吧。”

  年轻人是聆听好手。

  “鼓励我,帮助我,给我力量。”

  “你要考虑周详。”

  这时,忽然有人敲车窗。

  年轻人按下车窗,原来是王小姐。

  她已换过了衣服,诧异地道:“你们还在车里?多局促,有话为什么不出来讲?”

  补过妆的她面孔油光水滑,明艳照人,这番话说得甚有戏剧效果。

  她转身离去。

  李碧如吸口气,“你别看她,她有自由。”

  年轻人笑笑,“每个人下了班都是自由身,不用艳羡。”

  她用手指缓缓划过他英俊的眼,“与我一起走。”

  说得真是客气,是一起走,不是跟她走。

  还要怎么样,真是大家闺秀,从来不看不起人,越对下人,越是客气,言语上从不分尊卑,口头上从不占便宜。

  年轻人吸一口气,指指脑袋,“让我想想。”

  “不要想太久。”

  车子引掣仍然开动,年轻人把头靠在车垫上,闭上双目。

  他认识有人利用引擎喷出的一氧化碳自杀身亡,死者面孔是粉红色的,一点也不可怕。

  车厢虽小,座位却十分舒服。

  他听见她问他:“今天我们去何处?”

  开头,他最怕女伴同他这句话,因为真的无处可去,可是现在工作经验丰富了,知道缝子里自有玩的地方。

  “我们去赌一记。”

  “你嗜赌?”她略为意外。

  “不,我从来不赌,我的信条是一鸟在手,胜过二鸟在林。”

  她笑笑。

  他有什么资格赌,生活担子一直压在他肩膀上。

  “时间还早。”

  年轻人诧异,“赌也分时间?”

  “我以为晚上才开赌。”

  “是吗,那,输了的人客如何翻本?”

  她也讶异,“输了真可以翻本?”

  “每个人都那样想,否则,谁还去赌。”

  “好,我们去看看。”

  第五章

  那是一个秘密私人会所。

  外头看是一间住宅,门一打开,有人问暗号,年轻人说:“床前明月光。”

  她在一旁听到,顿时乐不可支。

  门打开后另外有一重门,这扇门里边,装修华丽,空气清新,人客肯定比晚上少,招呼由此也较为殷勤。

  她四处打量后说:“没有窗。”

  “四季风光对赌徒无甚相干。”

  她颔首:“你看,进来的人,一直以为刮得到,赢了固然想赢多点,输了又想翻本,结果一直坐在这里。”

  年轻人也说:“贪婪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你可贪婪?”

  “不,我满足现状。”

  浏览过后,他问她:“喜欢哪一种?”

  “大小。”年轻人有点意外。

  大小是非常粗犷直接的一种赌法,毫无转圈余地,立判输赢,没想到柔弱的她会选这一种。

  她解释:“反正不是输就是赢,痛快些。”

  年轻人一怔,觉得他低估了她。

  他小心谨慎从不低估任何人,可是他还是给错了分数。

  他不动声色,走到台前。

  “大还是小?”

  她随意说:“小。”

  他低声教她:“你应该看看前几铺开的是大是小。”

  她讪笑,“有用吗?”

  年轻人不得不承认:“无用。”

  庄家已经开出一铺小。

  赔了双倍,她又随意说大。

  年轻人不再出声。

  庄家开出大,赌注已经翻了两翻,即四倍。

  她取过筹码放在他手中,“我们走吧。”

  年轻人意外,“不再玩下去?”

  “买小开小,买大开大,还想怎地,再不走就磨烂席了。”

  这样精通赌博之道!

  年轻人暗暗心惊,竟小窥了她,此人应是生活上的大赢家。

  “好,我们走吧。”

  他重重打赏伙计。

  她伸个懒腰,“暗号时时唐诗吗?”

  “也用宋词。”

  “可见档主也不全是粗人。”

  年轻人感喟:“在商业大都会中,赚钱才是至高文化吧。”

  “可能被你说对了。”

  “有一次,暗号竟是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拍手称:“真好。”

  他轻轻吟:“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看向远处,“不知怎地,我这个人,五十岁已经在望。”

  他亦觉无奈,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才好。

  他们到郊外午膳,他背着她,在沙滩上漫步,丝毫不觉累,走遍走堤也没有把她放下来。

  她把脸靠在他背上。

  “小时候有无人背过你?”

  “没有那样温馨记忆,父母都很遥远,怎么样想,都记不起他们曾经拥抱过我。”

  “那倒是奇怪。”

  “也从未称赞过我一句半句。”

  “不能置信。”

  “你是第一个背我上路的人。”

  “可舒服?”

  “没话讲。”

  “所有经济不能独立,倚赖他人维生的人,都是被背着走的人。”

  “应该比双腿走路开心得多。”

  “不见得,身不由主,有时也很痛苦。”

  他开始往海边走去。

  她倒是不在乎,仍然闭目享受。

  越走越深,海水已齐膝,他还没有停,渐渐,她的脚也落在水中。

  她仍然不介意。

  他问她:“你不怕?”

  “怕什么,既然骑在人家肩上,去到哪里是哪里。”

  年轻人忍不住笑了,调头走回岸上,把她轻轻放下。

  “缘何回头?”

  他笑得极其简单:“海水污染。”

  她笑不可抑。

  即使是买回来的快乐也是实实在在的快乐。

  她温柔地说:“改天我们出海到深水处。”

  他说声是,“我去租船。”

  “我有一只船。”

  “有名字吗?”

  “艾莲。”

  “我以为这是一个假名。”

  “那是家母的英文名。”

  原来如此。

  他们终于回到市区。

  中饭时喝过一点酒,再加上阳光海浪影响,年轻人伏在沙发上睡熟。

  醒来之际,已过黄昏。

  他叫她名字,无人应,他站起来找她,发觉她已离去。

  厨房内一台小电视机正在播放节目。

  他斟一杯热茶,眼睛瞄到屏幕,顿吃一惊。

  只见荧幕上接受访问的正是导演。

  她笑吟吟,穿华丽套装,翘着腿,有问必答。

  年轻人扭高声浪。

  这访问节目还设有现场观众席,观众可随意举手发问。

  年轻人愣住,真没想到社会风气开放到这种地步,他倒是要看看问的人怎样问,答的人如何答。

  太精彩了,从前见不得光的人与事现在统统在大光灯下顾盼自如。

  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家庭主妇问:“你不觉得做你那个行业伤风败德?”

  只见导演仍然笑吟吟:“可是,一个人总得找生活,我难道去求亲靠友不成。”

  那家庭主妇板着脸:“你可以到工厂去做工。”

  导演也正经地答:“没有工厂要我,我一家连父母弟妹共八人,生活费庞大。”

  “那么说,”那位女士咄咄逼人,“你是贪慕虚荣。”

  “话不可以那样说,种种职业,总得有人来做。”

  年轻人看到这里,嗤一声笑出来。

  呵,没想到导演转到幕前一样行。

  主持人出来排解纠纷,导演得以婀娜地下台。

  年轻人忍不住关掉电视。

  他摇摇头,贪慕虚荣。

  是,导演、博士、他、安琪、王妃……这一干人全部不甘贫穷。

  放着工厂的工不做、公路车不乘、廉租屋不住,情愿选择做社会的寄生虫。

  无耻到极点。

  可是很少人会天真似那位主妇那样,还有是非黑白之分,年轻人平时得到的,以羡慕的眼光为多,他穿得好吃得好,又有节蓄傍身,女朋友虽然年纪稍大,可是高贵优雅,出手大方,他不觉得太过不妥,也就生活下来了。

  没有,他也没有到工厂去找工作。

  无此可能,现在他穿的白衬衫都好几千块一件,一买便一打,工厂东主都不可能穿这种衣服。

  他叹口气。

  窗外海浪沙沙声,抑或只是他的想象?

  忽然之间,年轻人察觉得到,他公寓门外有人。

  他轻轻走过去,蓦然拉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谢伟行。

  “又是你!”有完没完。

  谢伟行扬扬手,“别这样说我,我来找母亲。”

  “她不在这里。”

  “去了什么地方?”

  “你不以为我有资格管她吧。”

  她今日没化妆,头发束脑后,白衬衫,蓝布裤。

  “我要回北美去了。”

  年轻人看着她,“这是何必呢,每次回来,都得狠狠地闹。”

  她颓然。

  “进来坐。”

  “你告诉我妈一声,我晚上八点飞机。”

  “还有时间,进来坐一会儿。”

  她扔下手袋坐下,像个小学生等着听老师教诲。

  “肚子可饿?我正预备做面。”

  “试试看。”

  年轻人自冰箱取出杂丝冬菇丝调味,不一刻做好香喷喷一碗面,还窝了一只蛋。

  “我知道,你想籍劣行为吸引父母注意,可是?”

  谢伟行瞪他一眼,“才不是,我做坏事是因为做坏事乐趣奇多。”

  这倒是很老实。

  “回北美去做什么?”

  “可见你们这种穷人思想已被箍死,人一定要做事吗,什么都不做不可以吗?”

  年轻人叹口气,“我知道我会后悔叫你进来。”

  谢伟行吃完忽然伸长了手,“我需要现款。”

  “要多少?”

  “你有多少?”

  “不见得需要全部奉献吧。”

  “我晚上就要走了,你可十倍向我母亲要回。”

  有这样的女儿实在苦恼,她年纪与明珠差不多,可是人品差天共地。

  年轻人数钞票给她。

  谢伟行笑嘻嘻,“啊,由你付钞给女性,那真是难得的。”

  “为何把自己弄得那么讨厌?”

  “因为我父母双方都忙着找年轻的姘头,把注意力全放在他们身上,使我孤立无助。”

  年轻人点点头,“是,下一步就该怪社会了。”

  “我寂寞!”

  “那么多猪朋狗友,损友衰友抬捧着你,还算寂寞?小妹妹,放过我们好不好?”

  “你也不相信我。”

  “我的智力是比较有问题。”

  她卷起钞票塞进手袋,“我走了。”

  “好好做人。”

  谢伟行偏偏嘴,“听听是谁在教训谁,我是压根儿瞧不起你这种人。”

  “彼此彼此。”

  谢伟行出门之前打量他,“谁会猜到高大英俊的你会操此贱业。”

  “再不闭嘴,我请你吃耳光。”

  谢伟行笑:“我不相信,你只是贱,你不是瘪三。”

  年轻人啼笑皆非,几乎要向她道谢。

  打开门,李碧如站在门外。

  谢伟行并没有留下来说些什么,她扬长而去。

  “来拿钱?”

  年轻人点点头。

  “孝文,不好意思,我已经尽快赶回来。”

  原来是她约了女儿在这里见面。

  “也许还是北美比较适合她。”

  她叹口气,踢掉鞋子,年轻人发觉她的袜子勾了丝。

  他轻轻走过去按摩她双肩。

  “我倦了。”

  “对我也厌倦?”

  “当然不。”

  “那么放开世上事,一切听我安排。”

  “孝文,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年轻人不觉可笑,该刹那,他相信她是真心的。

  谢伟言与谢伟行的言行不知道遗传自何人,父母都是一流人物,不管你可欣赏谢汝敦的为人,他确是绝顶能干,依因果报应论,也许把子孙的聪明全占尽了,下一代就愚鲁不堪。

  第二天,见到导演,年轻人说:“我在电视上看见你,端的十分漂亮。”

  她十分欷嘘,“也老了,一看就知道年过三十。”收敛了佻挞。

  “日本之行如何?”

  她摇摇头,“不是他们干的,给断然否认了,恐怕是你私人恩怨。”

  没有一个敢说他没有仇人。

  年轻人不语。

  “想一想,最近有无得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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