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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娇袅 page 4 作者:亦舒

  可是实际上已经腐烂,他叹息。

  他当然不会把心中话说出来。

  年轻人把女伴带到一所健身室。

  艾莲骇笑,“不,我不会进去。”

  他说:“那就不要抱怨身段不够结实。”

  “有帮助吗?”

  “世上没有白流的汗。”

  她只得跟随他身后,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她喜欢他那样做,她也知道,不是每个人愿意那样做,她听过一位结识年轻男友的女士说,那人从不在街上拉她的手,甚至是并排走,他认为她配他不起,可是,又与她在一起,当事人不知道,这是一种精神虐待。

  那间健身室规模不大,可是地方整洁,设备先进,他陪着她听导师指点,接着换上运动衣,一举起哑铃,已经叫苦。

  手臂肌肉不知多久没获得适当运动,最初只能做几下。

  她觉得滑稽,颓然放下哑铃,笑得落泪。

  慢慢施展四肢,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她服贴了,“谢谢你带我来。”

  离去时打算结帐,柜台职员微笑说:“已经付过了。”

  她转过头来,无比诧异,“你缘何时时替我付帐?”

  他推开门,“我为什么不能替你付帐?”

  她感喟了。

  在她李碧如的生活中,付帐也许是最重要的职责,他们只有在叫她付帐的时候,才略为和颜悦色。

  丈夫、子女,都擅长把一叠叠文件搁面前叫她签署,每次她都微笑说:“家父嘱咐我,未细阅文件之前,不得签名。”

  当然,她不是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最终会把所有的帐单转嫁到她头上,他不可能带着钱来打工,可是,他就是叫她舒服,付账也值得。

  “现在我们到哪里去?”

  “吃完中饭,送你回家打一个中觉。”

  她咳嗽一声,“我在想,或许你不介意一起出门到——”

  年轻人接上去:“那些风景区都很闷。”

  “那么,到东京走走。”

  “我对东洋次文化亦无多大兴趣。”

  “这样吧,地方由你挑。”

  “我爱去的地方你未必有兴趣。”

  “不会的,你说好了。”

  年轻人笑笑,“譬如说,睡房。”

  她涮一下涨红了脸。

  吃饭的地方遇见熟人,有女士过来与她打招呼,她大方应付,朋友站着与她说话,年轻人连忙站起来拉椅子。

  出过一身汗的她看上去容光焕发,心情愉快,年轻人觉得自傲,最要紧是顾客满意开心。

  在停车场里,他遇到佐佐木,那日本人身后跟着一黑一白两个英俊的年轻男子。

  他们谈了几句。

  “博士已决定更改店名。”

  “那也好。”

  他们朝艾莲笑笑,登车离去。

  艾莲问:“你的同事?”

  年轻人看着她微笑,“要不要叫他们一起来?极有趣的。”

  她大惊,“不不不——”随即沉默下来,她被侵犯了,同时,她也知道他也被她得罪。

  太可悲,真没想到这样关系的两个人居然还各自有自尊。

  人是何其可笑的一种动物。

  第三章

  那天下午,他陪她飞到东京去。

  他送她一盒衣物,她以为是一套睡衣,打开来,发觉是一条紧身黑皮裤。

  她骇笑,这可是怎么穿得上去。

  他叫她躺下,拿来一只喷壶,赚小的部位喷些水,皮料湿水后可以拉宽一点,渐渐一寸一寸那样把拉链拉上。

  她诉苦:“我不能呼吸!”

  “可以,别担心。”

  “这样像是受刑。”

  皮裤贴着腿腹,似一层光亮的皮肤。

  接着,他叫她化下浓妆,把她头发抓松,跟他到闹市逛。

  他仍然穿白衬衫蓝布裤,看上去似一个学生拖着一个流莺。

  傍晚,街上那些夜之女神向她投来艳羡目光,像是羡慕她找到个好客人。

  他与她站在街上吃牛肉面。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东京,可是你到了此地十足似日本人。”

  年轻人笑笑。

  “会讲日文吗?”

  他轻轻地在她耳边说起来,声音柔靡缠绵,她听不懂,可是一边耳朵热辣辣。

  半晌她问:“讲什么?”

  “夏季大减价,一切货品二至五折,宾客必可满载而归。”他指着对面百货公司告示。

  艾莲一楞,笑不可抑,由此可知不是说些什么,而是如何说出来才最重要。

  能叫她笑,真不容易。

  她伸手去摸他的面孔,“真不介意终身与你厮守。”

  年轻人搂住她的腰,不,不会有人愿意一辈子做卖买。

  她诧异时间过得那么快,她愿意继续享受这种双脚踩在云雾里的感觉。

  “陪我去三藩市。”

  “今天累了,明天再说。”

  她买了一只金表送他,他拆开一看,还给她,“我只戴泰密士。”

  她还在踌躇。

  他唤她:“过来,缎子床单非常柔软。”

  在旧金山,他们住在她的公寓里。

  早上,她穿着浴袍站在露台看金门桥,听见他捧出咖啡,她转过头来说:“我从未试过如此快乐。”

  他不语,轻轻坐在她身边。

  那天晚上,他俩出去吃饭,侍者刚捧上龙虾汤,忽然之间,水晶灯不住摇晃,灯光一明一灭,台椅震动,众皆愕然。

  年轻人低声嚷:“地震!”

  立刻把女伴拉到台底躲藏。

  这只是一次微震,可是墙壁上的装饰全部掉下来了,落了一地,顾客惊惶失措。

  年轻人脱了外套罩住她的头,整个身子伏在她身上。

  震停了,大家纷纷钻出来,她呼出一口气。

  看着他,她问:“你倒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他答:“先照顾妇孺。”

  她无话可说。

  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她。

  他们散步到街上。

  夜总会门口站着艳女,看到异性走过,把雨衣掀开,叫他们看到裸露,“进来,一分钟免费看,一分钟免费。”

  她问:“这是脱衣舞?”

  年轻人额首。

  “我从未看过。”

  “这些不好看,舞娘身上有针孔,有机会我陪你去看高尚点的表演。”

  她讶异,“色情表演也分层次?”

  他笑笑,“分十八流,最高境界的称艺术。”

  她深深叹口气,“我懂得太少。”

  “你懂得风中接吻吗?”

  旧金山的风冷且劲,情侣实在有必要拥抱。

  即使在旅行期间,他也带着简单的运动器材。

  他有一条单杠,他把她抱上去,叫她双手握住,一放,她直嚷。

  时间真像回到二十年之前去。

  这是买回来的岁月。

  她忍不住问他:“若果这是你的假意,你的真情是什么样子?”

  他不想回答,他根本没有真情。

  客人都这样,日子长了,她们都无可避免追究真假问题。

  她伏在他胸前,“你的皮肤多么漂亮。”

  许多人客都那样说过。

  但是这个叫李碧如的顾客比较特殊,她对人有一定的尊重,而且,因为真正富有,嘴里从来不提钱字。

  他喜欢她。

  第二天,她同他说:“我想你陪我去见我大儿伟言。”

  年轻人扬起一道眉,他略为意外,可是言语中一点不露出来。

  “我驾车送你。”

  他是最好的游伴,全世界各大城市的道路网了如指掌,各国语言亦全讲得通。

  她看着他,“伟言同他父亲已经没来往,这些年来,只有我比较同情他。”

  年轻人不说话。

  谢伟言住在市中心,住宅十分特别,由货仓改建,乘一部载货电梯直达,艺术家喜欢这种别致的居所,室内装饰做得一丝不苟。

  谢伟言长得清秀英俊,早已准备好茶点招呼母亲。

  寒暄过后,他给他们看他的最新版画制作。

  就在这个时候,电梯门打开,一个金发男子进来。

  谢伟言十分大方地介绍:“我的室友彼得赞臣。”

  那金发男子满面笑容:“欢迎欢迎。”

  他一手把花束递给谢伟言,一手把带回来的蛋糕打开待客。

  年轻人与他们聊到艺术潮流的走势,相当投机。

  直到晚饭时分才告辞。

  谢伟言把母亲送到门口,“妈妈,多来看我,我常常想念你。”

  他母亲泪盈于睫。

  在车子里,她颓然说:“你明白了。”

  年轻人过一刻反问:“明白什么?”

  “我儿有特殊癖好。”

  年轻人微笑,“在旧金山,这算是正常关系。”

  “你真会说笑。”

  年轻人不语。

  “对不起,我不该叫你负担我的烦恼。”

  “没有关系。”

  “他父亲憎恨他。”

  年轻人不便置评。

  “因此责怪我,我们感情日差,已近水火。”

  可是,他们都不愿离婚。

  果然,她低声说“我们在加州结婚,分手规定财产要分一半,有若干物业,由先父留下,我真不忍出售。”

  听客人诉苦也是工作一部分。

  回到公寓,他斟一杯白葡萄酒给她。

  “味道好极了。”

  年轻人笑,“市郊那柏壳土产。”

  她凝视他,“你真聪明。”

  “嘘,让我们跳舞。”

  过一日他们就回去了。

  下了飞机,分头回家安顿行李。

  她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辛辣刺鼻的雪茄烟味。

  她当然知道是谁来了。

  皱起眉头,她吩咐佣人把所有的窗户打开。

  然后,她听到她名义上的丈夫谢汝敦自牙缝中迸出这句话——“李碧如,真没想到你会贱到这种地步!”

  她把他的雪茄连烟灰缸倒进垃圾桶,冷冷道:“有话同我律师讲。”

  谢汝敦把一大叠照片扔到茶几上。

  她取起来看。

  照片拍得很好,不觉猥亵,相中人看上去十分年轻,不像中年妇女,李碧如不由得微笑起来。

  “你不知廉耻。”

  李碧如回答:“彼此彼此。”

  “你竟会花钱去买一个人来陪你,你召妓。”

  李碧如坐下来,头也不抬,“那也不过是跟你学习。”

  “你太离谱了,谢李两家颜面无存。”

  “话说完了请开门走。”

  “李碧如,你会身败名裂。”

  她一楞,忽然笑了,她记得当年她也这样劝过他,可是社会准则不一样了,他只有更发财更成功。

  她忍不住挥挥手,像是赶苍蝇般手势,“不劳费心。”

  此刻她只知道一件事,他使她快乐。

  “李碧如,我要同你分手!”

  她抬起头来,看到了他,这个中年男人秃头,脸上布满雀斑,敞着丝衬衫领口,面孔、脖子、领口一带皮肤因打高尔夫球晒成棕色,可是晒不到之处却苍白得一点血色也无,像死肉。

  丑,真丑,似一只人型化了的癞蛤蟆,肚子上挂着一只救生圈,裁剪再好的西装都遮不住,近年来他只得学胖太太那样,尽量穿黑色衣物。

  她鄙夷地看着他。

  难为那些如花美貌的青春女,为了一点点利益去侍候这种人,这真是天下最悲哀的交易。

  她镇定地说:“要离婚的话可以到律师处挂号。”

  谢汝敦冷笑一声,“那些瘪三看中的,不外是你的钱!”

  她的胸口像是中了一拳,强忍着痛楚,不动声色的说:“幸亏我还有钱。”

  谢汝敦忽然像一只野狼那样好笑起来,“你想学我?你是女人,你办不到。”

  他说完这一句想站起来,可是沙发太软太深,他块头又大又重,窝在座垫之中,双臂撑不起来,老态毕露。

  他们真以为他们不会老,男人没有更年期,男人的五十才是黄金时期……她冷笑。

  居然有些拜金权的女人不住标榜他们风流潇洒,不受时限影响,太可笑了。

  叫他们脱下衣服看看,那烂棉絮似的皮肉,还不是像破布似挂下来。

  肌肉没丝毫弹力,触手下陷,多少财势都补救不了。

  她的声音十分轻柔,“你又有什么不同,你也老了。”

  谢汝敦收敛嚣张与霸道,沉默下来,过一会说:“李碧如,我不会放过你。”

  她叹口气,“我不是你仇家,这些年来,我带来财产与子嗣,我还有什么对不起你。”

  “你不守妇道。”

  “我是人,我有权追求快乐。”

  “那不过是饮鸩止渴。”

  “是吗,”她替他拉开大门,“不知有无解药,你若找到了,请通知我一声。”

  他累了,脚步略为踉跄,勉力仰起头,走出门去。

  她也倦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掩着脸,渐渐泪水自指缝间流出来,湿透手掌。

  二十五年前,谢汝敦也是个精壮的小伙子,不十分英俊,可是朝气勃勃,自有一股阳刚魅力,时时穿白衬衫、卡其裤,肯吃苦,够用功,待人诚恳,没有谁不喜欢他。

  可是,月亮会圆,人性会变,今日的谢汝敦飞扬跋扈,贪婪狠辣,十足是二三十年代小说家笔下奸淫的大腹贾。

  岁月不知道流往何处,这些年来,她生活中无限辛酸,有限温存。

  她蹒跚走入房中,倒在床上。

  年轻人的电话一直没打通,李碧如给他的私人号码没人接。

  那电话就在她床边地毯上,铃声调校得极低,像一个幼儿生在呜咽。

  她实在太累,那种自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倦意使她觉得一眠不起并非太坏的一件事。

  她把头埋在枕头里。

  年轻人隔一会儿只得放下电话。

  片刻电话铃声再响。

  年轻人连忙接听。

  那边是一串银铃般笑声。

  年轻人松一口气,“导演,你好。”

  “孝文,别来无恙乎。”

  “托赖,近况如何?”

  “新居开张了。”

  “恭喜恭喜。”

  导演娇笑,“不过,可是换汤不换药的哩。”

  “宝号叫什么?”

  “美娇姨旅行社。”

  年轻人没听清楚,“什么?”

  “美,即漂亮,娇,即俏丽,姨,是柔媚,你说好不好听?是位名家的心血结晶呢。”

  “哪位名家?”

  “一位名作家。”

  年轻人嗤一声笑出来,“原来是爬格子动物。”

  导演不以为然,“你干吗丑化他人职业,每个人每件事都有两种叫法,你是伴游,我是介绍人,要叫得难听,我是——”

  “好了好了。”年轻人告饶。

  导演问:“名字好不好听?”

  “好极了,不过似乎更适合为男宾服务。”

  导演沉默片刻,“不,我不会做男客。”

  “为什么?”

  “积德。”

  “这个理由很新鲜。”

  “做女宾与做男宾有太大分别,此刻,我为寂寞而有需要的女性解决烦恼,良心上不觉有何不妥。”

  年轻人忍不住笑起来。

  导演说下去:“我可不会送羊八虎口。”

  年轻人大笑:“我长得不好,我太不像一只羊。”

  “李碧如女士可满意?”

  “嗯,你也知道她的真名。”

  “不难打听,现在客人也不再故意隐瞒身分,反正钱抓在她们自己手里,怕什么。”

  年轻人忽然说:“钱真是除臭剂。”

  导演格格笑,“那还用讲,哪怕你有狐臭烂嘴,过去满身疮,这一刻有了钱,也就一笔勾销。百病消散。”

  “难怪每个人都拼了老命弄钱。”

  “谁说不是。”导演长叹一声。

  “明天下午我到公司来。”

  “慢着,孝文。”

  “还有什么事?”

  “我有一个客人指明要见你。”

  “我已与李女士有约。”

  “不必这样贞节吧。”

  “这一段时间内——”

  “位位都是客人,我不好得罪人,人家只不过想见一见你。”

  年轻人踌躇,“约我在什么地方?”

  “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凌晨到三不管地带的后巷去等人,是某大酒店花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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