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新揶揄她:「对,躲在美国运通卡後面就过了半辈子。」
「那麽刻薄的评语亏一个修女说得出口!」
「这回子我累了。」婵新摆摆手。
振星不再缠着她说话。
她跑到洗衣房去打点衣物。
趁有空,她教会张妈用那台电动缝纫机,外头捐赠的衣物送到,周振星坚持先消毒洗涤再经人手挑选,又是一番工夫,一下子闹到日落西山。
她还来得及到镇上把家信寄掉。
张妈悄悄问地:「那位来接班的马利修女,长相与为人如何?」
振星摇摇头,「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是不是好人?」
「我相信世上是好人多。」
「修女中也有坏人?」
「我也不知道如何断决好同坏,不过她们既然笃信上帝,就有上主监守行为,一定不坏。」
张妈松口气。
周振星似老太太那样槌槌背脊。自从初中学打各种球类之後还未试这样剧烈运动。
她陪婵新读圣经,一人一节,振星读得抑扬顿挫,像做广播剧.声音越来越大,终於累倒。
第二天一早,振星被婵新的咳嗽声吵醒。
振星立刻问:「你的肺也不妥?」
「去你的乌鸦嘴!」、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睡醒,我该死,我掌嘴。」
「听着,上午你得教孩子们认识廿六个英文字母,傍晚是他们洗澡的日子,还有,王沛中先生的电报到了。」
振星唯唯诺诺,将电报拆开看。
王沛中这样说;「见到一袭最美的婚纱,已代你订下,希望快来试穿。」
振星算一算,来了也有六七天了,非常想念家那边一切,双目忍不住露出惆怅的神色来。
婵新都看眼内。
振星说:「这里的日与夜似都比较长。」
「现在了解什麽叫度日如年了。」
「那倒还不至於。」
春寒料峭,几件衣服翻覆穿遍,振星渴望有新衣替换,这种时分,正是温埠时装店大减价季节,一切五折,周振星凡心甚炽,不禁念念有辞:梵沙昔的牛仔裤一定售罄了。
自知没有可能做到婵新那样,她的热诚属客串性质,一星期後就得撤退。
教方块字母不成问题,孤儿院自制大小楷描红部,供孩子们练习。
周振星仍然在心中盘算:新居一定要髹白色,一白抵三丑,然後家具被褥也全部用白或象牙色,茶几上永远有一盘兰花,还有,厨房要备有整箱香槟,看样子她要找工作做,否则怎能维持这样的生活方式,唉。
正陶醉间,忽然想起孩子们不知要到何月何日才能获得协助,不禁黯然神伤。
对杜邦厂来说,是或不,只属一项商业行动,可是对这群儿童的生活来说,却有巨大影响。
振星深深太息,她在这边患得患失,数着日子等待,那边公事公办,不知几时才有答覆,相信此事也不见得会是甲级要事。
正是,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
振星好不彷徨,幸亏这时张贵洪赶到。
「来,我们去看小王阳。」
振星坐在小张的机车後座,噗噗噗到镇上去。
也没戴头盔,万一有什麽事,贵客自理。
振星轻轻走进医院大房间,只见临留有一张铁床,一个小小孩儿背着人,朝着窗,坐在被褥上,正看风景。
那正是王阳,四岁的她个子小小,彷佛只有两岁模样,振星喜悦地一步一步走过去,孩子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
见到振星,一言不发,伸出双臂,与振星相拥。
振星也没讲话,一切言语均属多余,她轻轻拨开王阳的头发看清楚她的双目,只看见眼白有点充血,眼袋也见乌青,不过,眼睛已是正常人的眼睛。
她俩拥抱着,不知隔了多久,看护走过来,轻轻说了几句话,振星知道探病时间已过,站起来走开。
在走廊里,佾悄抹乾眼泪。
傍晚,几个保母在灶上大量烧水,约有半数孩子需要鸾忙,他们采取流水作业,几只大脚桶排开,洗头的洗头,洗澡的洗澡,抹身的抹身。
整个卫生间个雾腾腾。
周振星上唇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负责擦肥皂部分,因为痒,孩子吃吃笑着闪避,滑不留手,振星也挥着湿手笑。
正在忙,一个保母说:「周小姐,有人找你。」
周振星拾起头,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型在门外一晃,她连忙站起来跑出去。
恍惚间她觉得来人似王沛中,会是他吗?
一探望,只见穿着晴雨衣的人是邓维楠。
「邓先生。」意外的惊奇。
邓维楠笑笑,「周小姐。」
「邓先生,偷窥人出浴会生红眼睛。」
「我什麽都没看到。」
「对你只有好。」
「我一早就该猜到你不是修女。」
「我可没有骗你。」
「你不排除误导成分吧」
「上次见面时间太短,我没有时间解释。」
「我同意。」邓维楠微微笑。
周振星披上外衣.陪邓维楠到天井石凳坐下。
「有没有好消息?」
「有。」
周振星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不知恁地,鼻子发酸,竟想落下泪来。
是夜月明星稀,邓维楠把周振星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十分感动。
「在五年期间,我们会分别替孩子们安装义肢。」
「五年!太残忍了,要等那麽久。」]
「那已是最佳条件。」
周捩星低下头,「也只能这样了。」
「我将留在上海办事处工作,我们会把合同交予你们签署。」
振星叹息,「我们只是两个中间人。」
邓维楠微笑,「我比较好,我支薪酬。」
振星搓搓手,「谢谢你,邓先生。」
邓维楠踌躇一下,然後问,「能不能谈谈你自己?」
「我?」振星扬扬手,「乏善足陈。」
「你已订婚。」
「是。」振星转动指环。
「他一定是位有为青年。」
「我希望如此。」
邓维楠忽然说:「果然已被人捷足先登。」
振星一怔,「你说什麽?」
「我说你己名花有主。」
「我们认识已有好几年,婚期订在五月。」
「我猜想你很快就要回温哥华。」
振星笑,「他们已经把我全部底细告诉你。」
邓维楠低下头,笑道:「我再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况底下相识。」
「不打不相识呵。」
「不不不,周振星,少年时的我假设过一千次,我会在什麽样的情况遇见她: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在一个紫色的沙滩,在一条最繁忙的马路,在一个喝香槟的宴会,在大学演讲厅,在公司会议室……可是没有,我一直没有遇见她,我倒处寻找,我四处约会,可是我并没有找到她。」
周振星张大了嘴巴。
她并不笨,她当然知道这个年轻人想说些什麽。
邓维楠无奈地微笑,「我们比较应该在大都会博物馆的东方文物部相遇,你说是不是?」
周振星只得说:「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真是一个幸运的家伙。」
「谁?」
「你未来的终身伴侣。」
周振星哗哈一声笑出来,「他可不那麽想!」
「有机会让我来告诉他。」
周振星天性豁达,立刻计划将来:「我把地址电话告诉你,我们有机会便联络,你可以把孩子们的进展向我报告,妙哉。」
邓维楠凝视她:「你是名快乐天使。」
周振星遗憾地说:「家母说但凡不用脑的人都是这样。」
「伯母好像至幽默不过。」
振星感喟:「不然怎麽同我们父女相处半辈子。」
邓维楠笑,取出小簿子,把周振星的地址电话记下来,再三核对。
这时候,两个年轻人听见一声咳嗽。
邓维楠十分醒觉,「那是谁?」
振星答:「那是真正的铁莉莎修女,我姐姐。」
邓维楠说:「我要走了,最後一班回上海轮船半小时内开出。」
「你有无车子?」
「我骑脚踏车。」
「一路顺风。」
「再见。」
周振星在月色下看着他骑上自行车离去。
她又听见一声咳嗽。
振星转过头来说,「你的呼吸系统彷佛真的不妥。」
蝉新道「王沛中先生会感激我的呼吸系统。」
振星不语。
婵新说下去:「他到了一个新地头,人生地不熟,他寂寞了,亦有点彷徨,忽然遇见一个同她一样在外国土生土长的女子便觉得是遇上知己了,这种事,六七十年代在留学生中最普遍.一下子就可以在孤清的环境中恋爱结婚。」
「谢谢指教。」
「马利修女後天到,我俩就可离开这里。」
振星抬起头,「你舍得吗?」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话当然是这样说,理论是理论,感情是感情。」
「到这里第一天我便知道有一日会调走,所有行李放在一只中型箱子内可以载走,我工作性质如此,无话可说。」
「难怪史怀侧医生始终不愿接受联合国捐赠,原来他不想受人左右。」
婵新忍不住笑,然後叹口气,「我不讶异那位邓先全对你有好感,振星,你的确独一无二,讨人喜欢。」
「真的吗,婵新,你真认为如此?」
她们临走那日,院内保母均流下泪来。
振星劝道:「干吗,修女自会回来看你们,届时孩子们长得高高大大,健健康康,不知多好。」
说半日,周振星才发觉他们不舍得的是她。
她双目润湿了。
上船那日是清晨。
行李一早收拾好,答应送张贵洪的一件大衣也已整理出来交给张妈。
振星提着姐姐的行李到码头。
婵新先上船。
振星在码头上徘徊,老式木码头大概已经用了一百多年,附近有小贩售卖零食,振星要了豆酥糖及炒青豆。
周振星可以想像她外婆自上海回乡探亲,也用过这码头,也买过这两样零食。
振星在农曦中深深感动。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应。
人类的本性似狼一样,到了时候,总希望叶落归根,跑到故乡来找归宿。
周振星路上甲板,刚想上船,忽然看见有人向她招手。
看清楚了,薄雾中站着的是张贵洪,他手中抱着小王阳,两人不住摆手。
周振星深深感动,落下泪来。
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苦心教她的一首唐诗,改了几个字,吟将起来:「振星登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清水浦水深千尺,不及小张送我情」,吟後只觉滑稽不堪,又破涕为笑。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周振星跳上甲板,朝他俩拚命摇手
船缓缓驶离码头。
周振星揩乾泪水,走进船舱。
婵新镇静地在翻阅圣经。
振星没精打采问:「他们会接受马利修女吗?」
「马利修女精通七种方言,有三十多年经验,资历胜我百倍。」
「如果她十分古板呢?」
「也不妨,很快即会习惯。」
「真是好人民好土地,一点不计较,得到一些些便欢天喜地,开花结果
婵新默认。
「社会太过富庶,民心不足,生活无聊,一觉睡醒,不是抗议火腿不好吃,就是抱怨免费医疗服务不够周到,一日比一日不感恩,瘫手瘫脚那样叫社会照顾,有时想想,真觉讨厌。」
婵新唯唯诺诺。
损星忽然怀疑起来,「我就是那样的人吧?」
「不不,」」婵新连忙安慰她:「你好多了。」
振星不能释疑,「不,我就是那样,对父母勒榨无穷,妈妈不止一次说终有一日只好做我陪嫁婢女。」
婵新忍着笑,「你改过来不就行了。」
振星懊悔「我太贪婪了。」
「年纪轻,不懂世界艰难,也是有的。」
「婵新,我想把婚期押後。」
「那你该同王沛中商量。」
「我想先做几年事,」振星吁出一口气,「看清楚世界再说。」
「慢慢商量吧。」
「婵新,你且休息,我到甲板走走。」。
再过一会儿,她已远远看到上海外滩的沿黄浦江建筑物。
她知道邓维楠会在码头接她们。
事实证明少了小邓还真不行。
要靠他轧飞机票,订旅馆房间,以及带出去吃饭。
婵新在房静静休息,只吩咐振星帮她打几通电话到香港去联络。
振星第一件事便是放大缸水浸泡泡浴,她在盘算,该怎麽样把自来水喉接通整座孤儿院……
然後跟邓维楠出去逛街。
淮海中路人烟稠密,路人肩膀挤肩膀,好一个周振星,腰包藏在外套里边笑嘻嘻,不动声色看路上风景。
邓维楠问:「喜欢吗?」
振星点点头,「像伊士但堡。」
邓维楠听了大乐,「前些时候我说上海像卡萨布兰卡,差些被朋友扔石头。」
「像--怎麽不像。」
「振星,只有你是我的知音。」
振星但笑不语。.
「振星,」邓维楠忽然问:「他叫什麽名字?」
「他?他是谁?」
「你的未婚夫」
振星一怔,「你为何要知道他的姓名?」
邓维楠无奈,「我总得知道我的假想敌是谁呀。」
周振星微笑,「你的敌入不是他,与你斗争的是周振星的良知与理智。」
「周振星,你会投降吗?」
振星抬起头,看到人烟里去,不知怎地,这个城市永远似罩着一层烟霞,什么都看不清楚,包括你一颗心的去向。
振星吞下一口涎沫,没有任何表示。
傍晚,邓维楠不能陪她,逢一、三、五他在交通大学夜间部教一个课程.他不顾意旷课,但又不舍得振星,明日她就要走了
振星说:「我回旅馆等你。」、
「那你多无聊。」
振星见机,「我在学校图书馆等。」
邓维楠笑,「可是,要两个半小时呢。」
「我出来有些时候了,想回去看看姐姐。」
「自己当心。」
婵新见她回来,问道「没去逛百货摊吗,据说这里的蚤子市场不输给欧洲。」
振星见茶几上一叠四五张留言字条,均系王沛中打来
「他说些什麽?」
「没什麽,王先生彷佛有点第六感。」婵新笑笑。
振星看到几只茶杯,「有人来过?」
「教会同事。」
「明天我们就要走了。」
婵新点点头,「可不是。」
振星忽然说:「婵新,你出家之前那些年当中,总有异性对你表示过好感吧,当其时,你也想过有所回报吧。」
婵新牵牵嘴角,「自己烦恼得不得了,故想拖人落水,故欲找人陪着烦。」
振星白她一眼,取过外套。
「你去何处?」
「逛旧货摊买纪念品去。」
婵新劝道:「振星,已经晚了,不如早点休息。」
「我去去就回,你早点睡才真,明天要上路。」
婵新知道劝告失效,只得摇摇头。
回到大学,邓维楠尚未下课,隔着课室的玻璃,正好来得及看到他站在黑板前写笔记。
振星本来以为他教的是管理科,可是黑板上写满化学方程式,由此可知他教的是化工。
振星看看表,时间已经到了,可是好几个学生有问题要请教客座讲师,邓维楠的目光在门外寻找周振星,他焦急了。
振星伸出手去,敲敲玻璃,发出轻微咯咯声,他的双耳特别灵敏,立刻看到振星这边来,损星发觉他眼神复杂,其中充满怜惜神情,怜惜什麽,怜惜谁人?呵,是他自己,因为在防不胜防的情形下,他爱上了她,苦了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