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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之旅 page 5 作者:亦舒

  婵新说「振星你不会习惯的。」

  振星给她瞎七搭八的回一句:「可是我年轻。」

  果然,万试万灵,婵新像其他人一般呆住,不知怎样说下去。

  「你会後悔的。」

  「可是我年轻。」

  「你会吃亏的。」

  「可是我年轻。」

  「太冒险了。」

  「可是我年轻。」

  这是周振星最喜用及最常用的五个字,每逢词穷,她便以这句话顶上,所向披靡。

  真是,年轻嘛,为什麽不,再无聊再吃苦也是一种经验,试一试,将来必可学乖。

  「会不会影晌你的婚期。」

  「不会的,当事人想结婚,一定结得了婚,婵新你恁地婆妈,应该一切交给你的天父嘛。」

  婵新展开一丝笑脸,「是,真是,劳苦担重担的人均可以到他那里去。」

  振星与王沛中做了一点资料搜集,所带电器的电伏全部对版,日常用品包括了各式紧急应用药品,还有一大包巧克力。

  「你打算去多久?」

  「说你蠢也真蠢,用不完不好留给婵新?我还有三大件要一并带去呢。」

  「婵新说教会什麽都置下了,就差人手不足。」

  「唉,人人向钱看嗳。」

  「生活有固定支出,不看,行吗?」

  「这具皮囊可真叫我们清高不起来。」

  「振星,你半月内必须回来。」

  「那当然。」

  「电话、电报、信,无论怎麽样,切记联络。」

  振星一身卡其裤、背囊、羽绒大衣,陪着婵新出发。

  她像探险团队长那样神气活现地摊开地图,「飞往香港,纬机到上海,然後乘船到N埠。」行程用一条红线划出,在目的地打一个星号。

  婵新说:「你会失望。」

  「何以见得?」

  「那并非蛮荒之地,我们最近已装妥国际直通电话线路。」

  「啊,那母亲岂不是找得到我?」

  纪月琼说:「我早已把电话号码抄下。」

  振星朝母亲眨眨眼,「那还有什麽不放心的。」

  纪月琼说:「你那订婚戒子总要暂时脱下吧。」

  王沛中给她一个眼色。

  振星连忙说;「我答应过沛中永不除下。」

  她母亲只得说:「好,随得你。」

  姐妹俩就这样出发了。

  婵新一直在服药,体力比较差。

  振星笑日:「你是人民的义工,我是你的义工,天生我才,必有所用。」

  婵新情绪已恢复冷静,「天父差遣你,必有安排。」

  她俩在飞机场与亲友话别。

  婵新穿上她黑白二色制服,比较缄默,一路上十分受人尊重。

  振星笑语:「原来你是大队长身分。」

  到了香港,在飞机场拨电话回家,铃声一晌就有人提起电话,可见父母是真的挂念她。

  可是来听电话的却是家务助理。

  振星纳罕,「我妈妈呢?」

  「喝茶逛街去了。」

  「我爸呢?」

  「有台湾客人来,他需去公司招呼。」

  「只有你在等电话?」

  「是,小姐,马尼拉打台风,我担心亲人安危。」

  「请告诉我父母我与姐姐很好,一小时後转飞机到上海。」

  「旅途愉快小姐。」

  噫,人一走,茶就凉,两姐妹才离家,父母好似松了绑似的,竟走得影踪全无,真是大跃进。

  她情愿他们放心。

  振星再拨到王沛中的办事处。

  秘书说:「汤默士有急事去了纽约出差,请留言。」

  振星只得说了同样的话。

  看样子有没有周振星在他们身边地球都是一样的转。

  这是一课非常重要的教训。

  接着一程飞机,连振星都觉得有点疲倦。

  幸亏到了上海立刻有人来接,并且迎到市郊一幢英式洋房去休息。

  主人家姓王,王太太已九十多岁,行动需要搀扶,但精神尚可,是名虔诚教徙。

  老太太在书房里与她们说了一会子话便去休息了。

  振星喝着茉莉香片,坐在四十年代但保养甚佳的西式沙发上,看向长窗外的庭院,有种突兀的感觉,有一年地偕父每往英国湖区旅行,所住的一间小旅馆,就是这种风貌。

  婵新轻轻说:「这是从前的英租界。」

  「呵,我听说过。」

  「王太太为着信仰在某段时间内饱受逼害。」

  「我也听说过有这样的事。」

  「房子被充公,做了某次运动的总部,人被赶出去,流离失所,後来平反了,住宅才被发还。」

  振星沉默,过半晌,问:「我们几时到N埠?」

  「明日上午乘船去。」

  「婵新,且来服药休息。」

  她与姐姐被安排在同一间房间,楼顶非常高,宽敞,温暖,窗前有水汀,窗帘是--振星走近一步,几乎不相信,窗帘还是维尼馨纱,不可思议,物与主生命力竟那麽强。

  因为年轻,也因为疲倦,振星倒在客床上睡着。

  她做了一个梦,在一个繁忙的商场碰到正在购物的母亲,「妈妈妈妈」,她叫着迎上去,她母亲也很高兴,「振星来看,我替你买了新大衣」,振星把衣服抖出来一看,呆住,那是小小孩穿的大衣,小巧别致,「妈妈,我已经长大了,妈妈,振星已经廿多岁了」,她一额汗,呵,也许她潜意识不愿长大。

  醒了,听到鸡啼。

  奇怪,大城市,居然有人养鸡。

  一看邻床,婵新已经梳洗整齐坐在书桌前做早课。

  振星静静地观察她,只觉全神贯注的她脸容肃穆秀美,甚具威仪。

  她在工作岗位上,也颇有点成绩吧,从她得到的尊重可以看到。

  她一样得应付工作上棘手问题以及行政上复杂人事关系。

  母亲有许多朋友为着专注工作,也选择独身,虽无誓言,却决定终身不嫁。

  那些能干的阿姨们,其实也是某种出家人。

  婵新转过头来,微微笑,「醒了?」

  振星连忙起床淋浴梳洗。

  坐在早餐桌前,又一阵讶异,主人摆出来的是煎蛋火腿以及牛奶红茶。

  振星几乎有点失望,太先进了,失却风味。

  王太太出来了,振星连忙站起来。

  老人家不说什麽,只是握着她俩的手,微微地笑。

  然後她们就出门了,送人客到码头的是一辆德国房车,两人共五件行李,四件属振星所有,她略觉汗颜。

  振星问婵新:「你累吗?」

  婵新放下圣经,「自开始读书就一直觉得早上起不来。」她微笑。

  「你也是?」当然,她也是人。

  「还有,晚上不愿陲,总有工夫未做妥似。」

  船缓缓驶离城市,河水有点污染,渐有乡镇风貌。

  振星记得她坐船游欧洲易北河及多瑙河,一直问:「爸,水都不是蓝色的,水都是黑墨墨的。」

  那些好时光,婵新却全没份,振星有点内疚,明知与她无关,却也觉歉意。

  甲板人挤,也颇吵闹,乡音盈耳,振星一个字也听不懂。

  几十种方言,都似鸟语,哪里学得会。

  振星问:「他们说什麽?」

  婵新笑笑翻译:「「儿子要结婚,非得盖新房不可,希望在机器翻新上赚一票,否则真够烦的」「唉,我女儿何尝不是,现连女婿外孙都挤在我家呢。」」

  振星十分讶异,「过了十八岁还留在家中供奉?奇哉怪也。」

  「是同北美洲作风有点不一样。」

  振星笑,「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没出息。」

  船在下午就泊岸了。

  婵新似回到了家,本地人一下子帮地把行李抬上一辆客货车,笑容满面,不住问候,深深鞠躬,表示欢迎。

  坐上车子,十五分钟就到了,一列整齐砖楼,傍着农田。

  振星十分欢喜,「这是什麽地方?」

  「这个镇,叫清水浦。」

  「好地名!」

  「我知道你会喜欢。」

  她们住在砖屋西厢,虽是乡下,天井及室内均铺着青砖地板,简单家具,足够应用,称得上窗明几净。振星最关心电力问题,连忙找开关及插头。

  急着又去看卫生设备,果然不出所料,不在室内,要走到後边公用卫生间。

  洗了把脸她问:「那些孩子呢?」

  「在别院。」

  「那是什麽地方?」

  「我带你去。」

  「你负责他们衣食住行?」

  「是,还有教学。」

  「定期还得向上头报告进展吧,哗,一脚踢,那还不忙坏人,一共几个孩子?」

  「不多,六十几名。」

  「都是孤儿吗?」

  「无人认领,自然是孤儿。」

  「六十余人,全挤一间课室?」

  「天气和暖时我们在天井上课。」

  「你有几个助手?」

  「一共五名义工。」

  「都是着名大学毕业生?」振星笑。

  「在这里,学问不大重要。」

  振星陪婵新走了一段路,只见农田已经收割,冬日,仍有群群乌鸦觅食。

  「这里。」

  那几间砖屋比较矮,是平房,门口竖着教会名称,婵新领振星走进屋内,只见一大群约七八岁大的孩子坐在天井中对着一面大黑板听课。

  孩子们穿着整齐棉衣,听见脚步声,齐齐转过头来,小面孔见到铁莉莎修女,均露出喜悦之色。

  但周振星的脚步却凝住了。

  有什麽不对?

  她停睛一看,掩住嘴,呵老天,周振星头顶似被人浇了一壶冰水。

  这群孩子几乎大半是残疾人,有些只得一条手臂,有些缺了一条腿。

  那个拉住婵新手的女孩,双眼肯定有问题。

  周振星耳边嗡地一声,鼻子发酸。

  她最看不得儿童吃苦,险险落下泪来,苦苦忍住。

  只听得老师道:「静下来,静下来听课。」

  孩子们又纷纷坐下。

  婵新说:「来,我们到饭堂去坐。」

  一位胖妇女是厨子,见到婵新便斟上茶。

  婵新与振星坐到小椅子上。

  振星唏嘘地说:「你从来没说过--」

  挥新承认:「是,孩子们先天有点不足。」

  再也不能说得更经描淡写了。

  振星拿着茶杯,有点食不下咽的感觉,「年龄倒还划一,比较容易集中管教。」

  婵新喜悦地说;「可见你欣赏我的管理方式,上司与我争执,她认为应当以身分区别,不是年纪,故应有教无类,我却主张把幼童推介到别的儿童院去。」

  「你胜利了。」

  「还不能完全坚持.刚才一位叫王阳的小朋友,只有四岁,也住我们这里。」

  「是那个--」

  「她有一只眼睛天生完全不能视物。」

  「可以医治吗?」

  「需要轮候。」

  「等多久?」

  婵新没有正面回答:「我们很乐观。」

  振星叹口气,「我人反正在这里了,任由差遣。」

  婵新想一想,老实不客气的说:「你负责洗衣服吧。」

  振星一怔,没想到会如此大才小用,十分意外。

  「洗衣房大姐家有喜事,放假去了,暂时委屈你了。」

  振星谦日:「不怕,不怕。」

  婵新忽然同振星说起院址的历史来,「这几进房子,原本属於姓倪的人家。」

  「捐给教会了?」

  「可以这样说,子孙是华侨,半个世纪以来也全没回来过,通过教会,联络到他们在三藩市的後人,正式向他们租借,他们很慷慨地笞允了政府。」

  「那多好。」

  「经过一番修基,成为今日模样,当年这一角,经过火烧。」

  「此刻一点痕迹也没有。」

  「你没留意。」

  「呵,在哪里?」

  「你且留意青石板的缝子。」

  振星低下头细察,只见砖同砖之间缝子里有一条条银黑色的金属。

  「这是什麽?」振星大奇。

  「当年盛行锡器,大火烧融了锡壶锡罐,流入砖地,许多撬剔不起来,留至今日。」

  「原来如此。」

  「好,」弹新站起来,「我一天的工作开始了。」

  「谁带我去洗衣房?」

  「张妈会带你。」.

  周振星很明白她已经踏入另一个世界,这两个星期,同以往的假期不一样,可能叫她永志不忘。

  第四章

  她走进洗衣房,发觉衣物堆积如山,张妈正路在自来水喉边用双手洗涤。

  振星看到有洗衣机,纳罕问:「为何不用?」

  张妈立刻遇到救星似站起来,「坏了,坏了。」

  「坏了多久,为何不修?」

  「张贵洪不肯来。」

  振星奇问:「张贵洪是谁?」

  「电器修理员,个体户,我儿子。」

  「有这样的事?」振星不怒反笑,「你带我去,我去叫他来。」

  「不管用,我叫了他有个把月了,他一直推搪,孤儿院付不起修理费。」

  「他在那里?」

  「就在镇口,招牌上有张贵洪三字。」

  振星在门口不借而取,踏上一辆脚踏车便骑到镇口去。

  果然老远便看见张贵洪三字。

  店铺门口堆着电视机冰箱唱机之类旧电器,看样子生意滔滔。

  振星下车,扬声道:「我找张贵洪。」

  一个小伙子闻声出来,「何处找?」

  周振星打量他,只见他一双眼睛骨碌碌,一幅聪明相,见了她这个生面人,疑惑地问:「什麽事?」

  振星心平气和地说:「我是华侨,前来探亲--我家的洗衣机坏了,需要修理,修理期间,问你租一台用,怎麽个算法?」

  小伙子见生意上门,笑逐颜开,「你府上何处?」

  「你有空走一趟吗?」

  「要看过才知道。」

  他已经骑上一辆小小摩托车,一边搭讪道:「这位小姐,你自那里来,你贵姓?」

  引擎一晌,车子噗啖噗开动,尾随周振星驶往目的地。

  振星在资本主义国家长大,目睹母亲电召水喉匠、电器工人,真是低声下气,任由开价,每小时由四十元至百余元加币不等,习以为常,视作等闲,不付贵价,怎麽差得动他们,笑话。

  走到一半,张贵洪起了疑心,「你是清水浦孤儿院的人?」

  「你放心,工资照付。」

  「真的?」

  「区区数十元,我骗你作甚,小张,赚钱固然要紧,也不能财迷心窍,六亲不顾。」

  小张有点尴尬,「这位小姐自那里来,说话真厉害。」

  幸亏为着同王沛中父母交通,暗中学会几句普通话,否则还不知如何教训这小伙子。

  小张挺委屈,「你有所不知,长贫难顾,孤儿院什麽都需要修理,又不愿付钱。」

  「今天你把能修的都修好,可补的全补好,我请客。」

  「是是是。」

  真是个滑头码子。

  不过他完全知道电器的纹路,双手灵活敏捷,一下子把机器拆开,找到纰漏,补上零件,表演了会者不难,振星倒也佩服他,看来他这方面有天才,不学自成。

  张妈讶异,张大了嘴,「他怎麽肯来?」

  振星装了一个数钞票的手势,张妈阵一声,惭愧地走开。

  振星觉得好笑,中国人老认为讲钱是失礼的一件事,真是天大误会。

  机器启动,振星松口气,立刻与张妈合作开始洗衣及晾衣服。

  衣服破了,需要补,张妈指指角落一台簇新电动缝衣机,她解释:「没有人会用」,振星欢呼一声,她懂,立刻打开,看毕说明书,找来线团剪刀,补起破床单来。

  张妈十分感动,「上天派你来呵周小姐,你是小姐妹的什麽人?」

  小姐妹?

  张妈解释:「我们唤修女作小姐,她说她不是小姐,她是我们的姐妹,我们想我们怎麽配有那样的姐妹,故折中一下,叫她小姐妹。」

  「那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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