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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之旅 page 3 作者:亦舒

  那,也就很聪明了。

  「你不是一直希望有个姐姐吗。」

  振星点点头,但是,她希望姐姐同她一样无聊庸俗,成日为一袭婚纱,一件首饰钻营,姐妹俩躲房中哺嘀咕咕,嘟嘟囔囔,谈论邻家的是非,然後,中年齐齐发福,结伴挑女婿,搓麻将,数媳妇的不是……

  周婵新太高贵圣洁了。

  振星到这一刻还弄不懂婵新今早说的善与恶,生与死,阴同阳。

  这时看护微笑走过来,「你们可以去看病人了。」

  他们一行三人马上走进病房。

  婵新有点虚弱,需扶着才能坐起来。

  振星忙说:「这是饿出来的,回家多吃些滋补食物,保证有气力。」

  看护推门进来,「请於一时前出院。」

  王沛中咳嗽一声,轻轻告诉振星:「同酒店一样,过了一时,另外算一天房租。」

  周舜昆握着婵新的手,忽尔老泪纵横。

  振星与玉沛中假装看不见,人总有流泪的时候,哭是一种宣泄感情减压良方,稀疏平常。

  振星把自己身上的羽绒大衣脱下罩姐姐身上,扶着她上车

  婵新尚一直闭着双目打咚嗦。

  王沛中已在车子後座铺好枕头及厚毯子,让婵新平躺着回家。

  婵新微笑,「倒底要有家人。」

  「爸,你与沛中婵新同车。」

  「你呢?」

  「我,我独闯江湖。」

  王沛中笑,「把帐单寄回家就行了。」

  婵新忙说:「手术後几位可别这样诙谐,大笑会牵动伤口痛坏人。」

  振星瞪着王沛中幸幸说:「你别当我是煮熟了的鸭子,不会飞。」

  他们到家的时候;菲律宾籍的家务助理已经回来,对婵新必恭必敬,因信的也是天主教,只赶着叫修女。

  已经做好清鸡汤,撇了油,加两瓣白木耳,十分可口,婵新喝了一大碗,然後回房休息。

  振星陪着她。、.

  婵新感慨,「父亲哭了,我多不孝,你能叫爸爸笑心我却叫他流泪。」

  「你少说几句吧,手术後怏些康复就很孝顺了。」

  婵新闭上眼睛。

  振星说:「最後一个问题,即让你休息。」

  「请说。」

  「你何故捐出骨髓?」

  婵新答得简单:「助人为快乐之本。」

  「对本身有一定危险。」

  婵新拍拍妹妹手背,「所造成伤害,不一定比失败婚姻更大,何故人人仍前仆後继。」

  振星没好气:「我与王沛中只结一次婚。」

  婵新笑答:「那是一定的。」

  振星吁出一口气:「那快乐,必然很大很大很大。」

  婵新温和地答:「同挑到合适的婚纱一样大。」

  振星愧不能言,「肯定大很多。」

  「决定结婚生子,相夫教子,也是很好的一件事,也不易为。」

  「谢谢你,婵新。」

  这时振星听到母亲在走廊说:「振星,让姐姐休息。」

  振星熄灯离房。

  她与沛中在偏厅研究婚礼细节。

  「在酒店吃西式晚餐比较热闹,稍後可以跳舞。」

  「伯母怎麽说?」

  「伯母说,你怎麽到这个时候还叫她伯母。」

  「在酒店,可是吃法国菜?」

  「结婚蛋糕上那对模型新郎新娘必需留着给子女观赏。」

  「蜜月你选何地?」

  「我不肯定,好像都去过了。」

  「伯母会不会把我们送上月亮?同她商量,她未必不肯,届时就名符其实度蜜月了。」

  「不如同爸妈一起去。」

  「他们会嫌我们。」

  这麽开心,晚上还是睡不着。

  半夜振星走到客厅,发觉父亲坐沙发上看夜景。

  小时候,半夜哭闹,总是父亲来拍拍抱抱,父女累了,就倒在地毯上呼呼相拥入睡。

  「爸。」

  周舜昆拾起头来,见到振星,不知恁地,轻轻倾诉起当年事来,「那时几乎天天同婵新母亲吵闹。」」

  振星分析:「年纪轻,没修养,沉不住气,经济情形也不好,更造成导火线。」

  「我同你母真个相敬如宾。」

  「妈认识你之际已经成名,房子汽车珠宝都自置,对伴侣没有要求,当然容易相处。」

  「振星你说得很好。」

  「过去的事不用再提。」

  「可是婵新的童年少年就这样被牺牲掉了。」

  振星也承认这一点,「不过,她今日走的路,却绝对是她自己的选择。」

  「为什麽我一开头没碰见你母亲呢?」

  「我不知道,爸,也许你的人生路比较迂回。」

  「振星,答应我,善待你姐姐。」

  父亲从来没求过她任何事。

  振星连忙答「那自然,可是说不定,倒是她照顾我呢。」.3

  父女握紧了手。

  婵新终於躲不过那一刀。

  手术做了两个多小时。

  振星感觉如捱了一整天,度日如年。

  一直问好了没有好了没有。

  後来看护见到她连忙别转面孔,不欲敷衍。

  医生终于出来说,「手术十分成功,病人情况良好。」

  振星马上打电话通知母亲。

  整家欢腾起来。

  王沛中偷运两瓶香槟进来,待婵新一醒,立刻开了盛在纸杯中递于众人畅饮。

  振星附下脸去问姐姐:「痛不痛?」

  婵新轻声答:「伤口只不过像一只熨斗在烤。」

  稍後纪月琼亦来探访,诧异地说:「这麽多人,振星,你与沛中先退出去。」

  「我们晚上再来c」

  到了市中心,他俩结伴吃火锅。

  饭店里人山人海,门外一大堆吃客轮候,挤得水泄不通。

  王沛中笑说:「像台北。」

  周振星说:「像香港。」

  「三年间这里会更挤逼,」王沛中惋惜地说。

  「都是你们台湾人,炒高了地皮,现在百物腾贵。」

  「好像是香港人先看中温哥华。」

  「才怪,今年统计,过去十二个月,台湾移民比香港多一倍,向钱看的资本主义国家当然食髓知味。」

  两个年轻人只不过言若有憾。

  王沛中打趣未婚妻:「姐姐来了,不怕失宠?」

  振星由衷地说:「受宠廿二年,也该与姐姐分享福份了。」

  「振星,你就是这点好。」

  「啐,我优点多着呢。」

  「那日伯母向我暗示,希望我俩多生几个孩子。」.

  「是,妈讲得再明白没有,早结婚,早有家庭,添三两个孩子,然後随便我们干什麽。」

  「通常只有男方家长才会有类此要求。」

  「可是你看姐姐,一辈子奉献给天主,她是不会有後的了,父母便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自十五六岁开始,妈便游说我做传统家庭妇女:振星,文凭只是用来防身用,一个人到头来不过三餐一宿,何必飞得那麽高那麽辽。」

  沛中笑,「但伯母本身是个成名人物。」

  「母亲大概是飞得累了。」

  沛中搔搔头皮,「我是想飞飞不起来。」

  「鸭嘴兽怎麽飞,树熊怎麽飞,食蚁兽怎麽飞?」

  「你说谁?」

  「我在说狗熊。」

  这种无聊肉麻的对白持续了个多小时,两人情深款款,四目交投,无比喜悦,自得其乐。

  然後到朋友家去坐了一会儿,看部电影,已是午夜。

  拨电话给母亲,纪月琼说:「婵新睡了,我们也正打算回家,你不必再来,明日请早。」

  「爸可累?」

  「半昏迷。」

  他老人家终於松弛下来。

  周婵新三日後出院,身体异常虚弱。

  王沛中替她借来一辆电动轮椅,婵新不用的时候,是振星坐在上头满屋乱转。

  纪月琼恼怒地说:「振星,你从小是只猢狲。」

  振星扮个鬼脸,「我要是狒狒,家里更热闹。」

  周舜昆放下报纸,「别说她,还指望她不日带几只小猴子来呢。」

  婵新一直微笑。

  这几日她穿着振星的衣服,休息过後,神清气朗。完全是周家一分子。

  纪月琼忽然说:「婵新,你不要走,岂不是好,」

  婵新失笑,「我在神前有誓愿。」

  「那固然是你天父,但是你地上的父也需要你。」

  「我会常来探访父亲。」

  纪月琼叹口气:,「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振星间:「婵新,你何故失踪综十年?」

  「振星!」纪月琼抗议,「你别想问就问好不好。」

  却不妨婵新即时回答妹妹「彼时我有点误会,我未有能力了解大人的苦衷。」

  振星说:「你认为爸爸是坏人。」

  「没错。」

  纪月琼摇摇头笑,「倒底是两姐妹。」

  她俩十分亲厚。

  婵新并无高高在上,表示你俗我清,她非常随和可亲。

  对於世俗事也十分感到兴趣,不耻下问,由振星一一解答。

  振星不解,「你为何要知道口红胭脂的潮流及售价?」

  婵新微笑,「那麽,劝年轻教友不要浓妆时可与她们作出合理讨论。」

  「呵,你不想盲目反对任何事。」

  「你把我讲得太好了。」

  「你这态度像我妈妈。」

  「我的榜样是我天父。」

  「说来听听。」

  「耶稣入世,替门徒洗脚,又为大麻疯治病,耶稣慈悲,对来人说:谁若无罪,便掷第一块石头,他并非高高在上。」

  振星凝视姐姐,「你一定要走?」

  「我属於我的教会,教会调派我在中国N镇工作,此刻我请病假,痊愈後即需前去履行职务。」

  「叫他们把你调到温哥华。」

  婵新笑不可仰。

  「嘿,在温埠光是处理青少年问题就够你瞧的。」

  「那当然,没有一个职位更轻松。」

  「我们姐妹你陪我我陪你,多好。」

  「振星,我真喜欢你。」

  「婵新,我也是。」

  振星比姐姐高半个头,把她紧紧拥怀中,叫地透不过气来。

  她帮她修头发,帮她护理皮肤,替她重置简单暖和的冬衣好让她再度前往中国。

  「妈,统统是凯斯咪,可是别告诉她,怕她拒绝。」

  「振星,这些衣物太名贵了,我亦知道行情,你切勿为我小题大做。」

  婵新也会陪振星去挑新娘花束。

  她耐心坐轮椅上看振星为如此小事踌躇不决。

  花店服务员态度良好,从冰箱里取出各式花版。

  「婵新,你说哪种好?」

  「我毫无经验。」

  修女当然应该如此说,振星大笑。

  婵新轻轻吟道:「你是沙仑的玫瑰花,你是谷中的百合花。」

  振星眼前一亮,「我知道了,栀子花。」

  店员松口气,「是,周小姐。」

  可是振星又犹疑了,「抑或,茶花?」

  「周小姐,五月份才作决定未迟。」

  嘉汀妮亚亦抑或凯米莉亚?

  婵新说:「我肚子饿了。」

  真是,修女也是人。

  振星把姐姐带去吃意大利菜。

  她想说,教皇未必有如此口福,可是怕婵新不高兴。

  振星说:「我到过梵蒂岗,那年十七岁,暑假,我特地去看米开兰基罗真迹,他并非我最心爱艺术家,但到了西西庭教堂,还是感动得几乎落泪,为着想看清楚天花板壁画上帝创造亚当,我躺到地上,结果和尚前来干涉,叫我站起来。」

  「你喜欢哪个画家?」

  「我不介意家中图画室内有一幅梦纳的荷花池。」

  「是,」婵新颔首,「该人作品本应作此用。」

  振星嘻嘻笑,「我俩心意相通。」

  「五月做新娘天气好。」

  「要不就四月,一年只得这两个月。」

  「嫁出去之後,记得时时与父亲来往。」

  「我可能随王沛中赴美一段时期,他需到纽约实习。」

  「那父亲可要寂寞了。」

  振星悻悻然,「婵新你听你那红十字会调查员口吻,十年不见,一见面就批评姐妹做得不周倒,那麽,你来呀,你为什麽不示范如何做一个孝顺女儿?嘴巴长在脸上,有时也要用来说说自己。」

  婵新黯然。

  振星又不忍,「算了算了,你去服侍天父吧。」

  「世事古难全,千里共婵娟。」

  振星听了颇乐,没想到修女铁莉莎也爱掉书包,且同周振星一样,似是而非的时候居多。

  回程中振星缠住婵新问她入教过程。

  「很自然,就像你我进大学一般。」

  「那时一定有人追求你吧。」

  婵新哑然失笑,「那同入教会有何关系?」

  「你不想组织家庭吗?」

  「教会本身是个大家庭。」

  「是因为某件伤心事吗?」

  「振星,我千思万想都猜不到你会这麽可爱。」

  振星睨着姐姐,「这是褒是贬?这是婉转地取笑我幼稚吧。」

  「家母去世,是我一生中最伤心的事。」

  振星耸然动容:「听说女儿们最难承受这一件,你看我,同母亲感情多好,我真怕那一天,妈妈说她也怕离开我之後像我这样蠹人会吃亏。」

  婵新又忍不住笑,「那一天你都八十岁了,你子孙曾孙玄孙会照顾你。」

  「孩子们靠得住吗?」

  「哦.只有上帝是永久的磐石。」

  「好端端又说起教来。」

  「这是我真实观感。」

  「你们母女可相爱?」

  婵新忽然沉默。

  「你们准不准留着旧时照片?」

  「教会不是黑社会。」

  「听说此刻修女可以保留自己姓名。」

  「消息很灵通呀。」

  婵新自行李袋内取一只小小银相框,递给振星。

  振星一看,照片里三个人,婵新那时约七八岁,十分可爱,脸盘五官同她母亲宛如一个印子印出来,她的父亲亦即是振星的父亲,彼时当然年轻俊朗。

  真可惜,这是个破碎家庭。

  「他们天天吵?」

  婵新答:「在我记忆中是。」

  「为什麽?」

  「双方均不肯忍让。」

  「是爱得不够吧。」

  「环境也很逼人。」

  「他们打败仗。」振星唏嘘。

  「那个年代,婚姻失败对女方的打击比较大。」

  「嗳,我听说有人封建盲目地把离婚女子四个字当诋毁语用。」

  「家母决定带着我远走他方,碰巧有亲戚在伦敦做生意,我们便前去投靠,稍後父亲搞的建筑生意也略有起色,他在物质上很照顾我俩,我们母女不致於很吃苦。」

  「你为什麽不到我们家来住?」

  「父亲又结婚了,且生下你,家庭十分完整,我不想做不速之客。」

  振星没好气,「现在又来?」

  「此刻事过情迁,」婵新笑,「无後顾之忧。」

  振星说,「现在我很明白什麽叫做哀乐中年,你看我爸,生活总算安定下来,又为往事神伤,唉,做人不易。」

  婵新故意上下打量妹妹,然後说:「我看做你并不难。」

  振星气结。

  振星的童年相当寂寞,父母都是事业派,她由保母照顾,她记得三两岁时最怕爸爸去上班以及妈妈晚间有应酬,一看见爸妈打扮妥当预备出门她便大哭。

  又没有同龄淘伴,直到三岁上幼儿班才略觉人生乐趣,那时周振星的拿手好戏是把同学一掌推开。

  纪月琼说,「哗,亢龙有悔。」

  为此老师抗议多次。

  纪月琼一直疑惑,「一定是遗传,可是像谁呢.莫非是远房的叔祖。」

  长话短说,周振星要到今天才知道有个谈得来的姐妹是多麽兴奋之事。

  因血浓於水,无话不说,听了也不恼。

  故每隔三两小时地便说:「婵新,不要走。」

  「噫,不是与你说过了吗?」

  「又不是钉十字架,找不到替身,非耶稣不可,你让教会为你找替工呀。」

  「振星你说话真的一句是一句。」

  「我有一句说一句。」

  「对外人也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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