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月琼咦一声,「奇怪,我有说过要逼女儿出嫁吗,留她在身边有什麽不好?」
振星完全放下心来。
周舜昆又惋惜道:「不过也许将来就碰不到比王沛中更好的人了。」
「沛中的确不错,不过那一等级的人才还是很多的,即使终身不嫁,一个人也有一
个人的好处。」
周振星只觉自己幸运,她朝父母拱手鞠躬,「谢谢支持,谢谢各位。」
婚礼就这样非正式无限期押後。
周氏伉俪陪着王氏贤夫妇倒处吃同逛,分手之际依依不舍。
王太大当面称赞纪月琼:「这麽时髦的一个人,对我们这些阿巴桑毫无架子,真正
难得。」
这时纪月琼亦觉得亲家是豪爽磊落的生意人,怪不得发了大财,深觉婚事不成是宗
憾事。
无奈她不得不尊重女儿的意愿。
纪月琼想起多年多年前的事来,一日上午,她正淋浴,忽然发觉有人偷窥,呵原来
是两岁多一点的振星,正笑咪咪在浴帘外张望,接着取过搁在一旁的浴巾,双手捧着递
给妈妈呢。
当时纪月琼的眼泪就飞涌而出。
当然她要支持振星,她们是母女。
不要说是这种小事,再大的事故,责备管责备,支持还是支持。
振星也没闷着,她悄悄接姐姐出院,急急安排父亲同她见面,这边又要应付王家三
口,还得随时要听邓维楠的消息。
不是不累的。
如有选择,周振星情愿做三十日苦工,打扫洗熨煮,蓬头垢面,在所不计。
她真捏着一把汗,悄悄同婵新说:「幸亏你没事,要是有什麽三长两短,可叫我怎
麽同父亲交待,所以我同你都得好好活着,千万不能死,死了没交待。」
婵新一想,却是事实,内心不禁恻然,说到孝道,振星这家伙比她明白得多。
周舜昆问女儿:「你这样四海为家,要到几时呢?」
婵新笑笑答:「教会即为我的归宿,我没有流浪的感觉。」
周舜昆说:「说你同妹妹不像呢,才不是,两个人回答起父母的问题来,均滑不留
手,避重就轻,讲了等於没讲。」
这时振星忽然谦虚起来,「呵姐姐胜我多多。」
周舜昆瞪她一眼,「你俩旗鼓相当,不相伯仲。」
振星只得噤声。
周舜昆吁出一口气,「若要好,老做小,我只得尊重你的选择,恭敬不如从命。」
纪月琼劝道:「这话说得赌气了。」
婵新只是陪笑。
幸亏不久都走了。
壬沛中陪地老爸老妈回台北,周舜见陪妻子到新加坡探亲,只剩她们两姐妹留在香港。
振星搔搔头,「曲终人教,怪寂寞的。」
蝉新却问:「有什麽办法不叫父母失望?」
「有,立刻找两头好人家,我同你即时嫁过去,各人生一对孪生儿,一半过继给周
家,哈哈哈哈哈,以後一辈子快快乐乐,富富泰泰的过,没病没痛,没有烦恼……」
婵新嗒然,「世上没有这种人吧。」
「有些父母是不知道的。」
「我们的父亲呢?」
「大抵也不知道,可幸他愿意包涵我们。」
「我们真幸运。」
振星抗议:「那是我的口头禅。」
婵新看着振星,「你不打算回去了吧。」
半晌振星才说:「听说香港找工作容易。」
「难怪天天在那里翻开南华早报。」
振星已用红笔圈出数十份聘请广告打算行动。
她说:「我想陪着你。」
「振星,我不怀疑你的诚意,可是我劝你莫以我为重,下一站我可能会调到南美洲去。」
「那麽,或许我想在邓维楠身边。」
婵新领首笑,「倒底还想近着熟人,不敢全盘独立。」
「听王沛中说,反正婚期取消,他爸妈要把他拘回台北去帮家里大量设计改建旧屋。」
「听,你可能永久失去他。」
「我知道,失去他是十分可惜的一件事。」
「怎麽,又後悔啦。」
「可是,我并不真想得到他。」
婵新看着妹妹那患得思失的样子,不禁庆幸自己毋需选择。
所有选择到头来一定都是错的,因为当时间过去,失去的全会变成最好的。
当下婵新说:「你不同,你有福气,你永远会碰到更好的。」
「那更令我心惊胆战,受宠若惊。」
邓维楠再见到周振星的时候,发觉她已经改变了。
振星刚见完工,一身打扮无懈可击,化妆明艳,举止文雅,换句话说,此刻的周振星同银行区一般行政人员无甚分别。
在杜邦分公司就起码有百多名。
邓维楠有点失望,他怀念那个毛燥豪迈穿着脏靴子的周振星。
振星自他眼神中看出他的意愿,不禁轻轻道:「人是要适应环境的。」
「你何必呢,我们要为生活,不得不作出迁就,你,你大可做回你自己。」
振星大为讶异,「我,我总得长大呀。」
邓维楠摇头,「太多少年老成,周振星不必成为一份子。」
「多自私。」
邓维楠笑了。
「说说你找工作过程。」
「机会是很多,可是新人的薪酬并不如传说中好,工作性质也很拉杂,生活程度非
常之高,做它十年未必有节蓄,还有,交通挤,上班十分不便,相当吃苦。」
「意见中肯。」
振星自嘲,「早知如此,不如结婚。」
这一句话提醒了小邓,他发觉振星手上那枚大钻戒已经收起来。
「怕老板觉得你太阔气?」
振星不知怎麽说才好,先咳嗽一声,「我们协议押後婚期。」
小邓一怔,不动声色,「延至六七月?」
振星抬起头,很怅惘地说:「不,也许永远结不成了。」
「你感觉好似很复杂。」
「我不舍得。」
「为何改期?」
振星摇头,「真的,不是时候」
振星很坦白地倾诉:「小邓,此刻人人都觉得年轻的周振星可爱,鲁莽都值得原谅,可是过了二十五岁,这可爱将会用磬,届时怎麽办,我总得充实自己,不趁现在趁几时?我不愿一生做个草包。」
「可爱的草包。」
「小邓,谢谢你。」
邓维楠看着地,渐渐她会学得精刮、世故、圆滑、把利害放第一位,名利放第二位,不消三五载,就迷失自己,像所有人一样,营营役役,为很小的事失意,又为更小的事得意。
他知道,因为他也是他们其中之一。
可是叫周振星不长大,又是何等残酷之事。
邓维楠伸出手去,轻轻拨动振星额角的碎发。
他温柔地问:「有没有人怀疑我是第三者?」
振星哑然失笑,「你愿意扮演这种丑角吗?」
「振星,为了你,任何事。」
这种话,即使是假的,听了也舒服,何况邓维楠不是说假话的人。
「维楠,有一间美资银行,在此训练伙计,预备稍後派驻温哥华,他们一看我的情况,就乐了,认为我非常适合,我得到那分工作的成数很高。」
「以後你就得早睡早起。」
谁说不是。
自郊外的小别墅出来,起码要一小时才抵达银行区,中饭吃便当,六时下班,回到家天色已晚,要准备明日功课,最好早早上床。
「你说我会习惯吗?」
「当然你会,周振星,派你到戈壁或是火地岛你都会开花结果。」
振星撇撇嘴,「我就是怕你会那样说。」
终於讲到正经。
婵新出来说:「邓先生,我们总得付房租给你。」
邓维楠知道越推会越烦,於是爽快地答:「好呀,一季三千港元,我只是租两个房间给你们,其余地方,我自己也要用。」
婵新知道他不在乎,笑道:「太便宜了,每月三千吧。」
「这样吧,一口价,每季三千六,租不租拉倒。」
振星抬起头,「妈妈说山海经里有个君子国,就是这样谈生意。」
邓维楠说:「君子国好像是镜花缘里的传说。」
振星问:「什麽叫镜花缘?」
「这是中国人的禅,」婵新解说:「镜中花,水中月,都不是真的,是虚无的幻觉。」
振星骇然,「呵那多伤心。」
「所以镜花缘其实即是无缘。」
「唏,一本小说何必用到这样悲哀的名称。」
婵新笑道:「悲剧容易动人嘛。」
邓维楠连忙说:「租金就这样谈好了。」
婵新说:「过几日我会到教会去听指示。」
振星说:「她们修女也分等级,并非天下大同,侈女之上有高级修女,然後升为首席修女再有总级顶级修女,大抵也免不了有人装模作样,仗势凌人,只要是人,就有人的劣根性。」
婵新瞪振星一眼。
振星说下去:「婵新一样要小心侍候这些人。」
邓维楠在振星耳边说:「明知何必故问。」
通常他只能逗留半天时间,傍晚总得乘飞机回去,即使因公事留多一日,反而要住到酒店。
周振星总是顺利地得到她要的一切,包括那份工作。
一声想学好粤语,十个八个男同事扑上来表示一三五二四六下了班都有空,还有,星期日全天侍候。
受训只需八个礼拜,但是每天时间相当长,有时忙至晚上八时,是她自己要跟着上司倒处跑。
婵新问:「男同事喜欢你吧。」
「喜--欢。」怪声怪气。
「女同事呢。」
「也喜欢。」
婵新奇问:「何解?」
振星笑嘻嘻,「她们觉得我笨,衣着头面又不如她们光鲜,况且,几个礼拜後就要走,没有威胁性。」
婵新叹日:「有眼不识泰山。」
第二天,振星驾车送婵新出市区到教会报到,然後上班,约好婵新中午在一间咖啡室等,以便接她回去。
等等了大半小时,不见人影,振星急了,只後悔没把手提电话交给婵新。
正在彷徨,婵新出现了。
振星迎上去,谢天谢地,可是慢着,为什麽她脸色如此难看,急问:「婵新,你没有事吧。」
婵新坐下,喝一口咖啡,苦笑,「有,很大的事。」
第八章
振星一颗心沉下去,「又是哪一部份不妥?」
「不不不,我身体茁壮无恙。」
振星放下心来,「呵好极了,其余的事不要紧,你只要多多向天父祷告,必可解决。」
婵新啼笑皆非,「你不懂,有人针对我,我自辩无效。」
振星微笑,「我太知道了,你做事太过实览力,有人妒忌弹劾你。」
婵新低头,「正是。」
振星安慰她:「算了,东家不打打西家,还有,大不了自己做老板。」
婵新气结,「你在说什麽。」
「通是几句老话,真正意思是,以不变应万变,任何事别往心里去,尽了本分就算数,别动真气。」
婵新听了低头不语,面色渐渐祥和。
振星说:「好了,稍後你可以告诉我,他们挑剔你什麽,现在我要回去上班,我替你叫辆车子回家。」
婵新抬起头,「好。」
虽作若无其事状,看得出是受了伤。
振星忽然想起母亲时时说的一句话来,故轻轻吟过:「披上袈裟事更多。」
这次,婵新居然没有反对。
振星倒不好意思再说什麽,怕她动气。
送婵新上计程车时振星攀着窗门说:「回家喝杯热牛奶休息。」
振星回到公司就钻进电脑间,她有一个好处,做什麽都够专注,无论是读书玩耍筹备婚礼,都一门心思,心无旁骛,现在也是。
喝下午茶时分,一位男同事推开电脑室门焦急地问;「周振星在吗?」
另一位男同事嘻皮笑脸答:「她在大班房。」
振星忙说:「谁找我?」
那一位同事说;「警局找你,振星,好像是你家人出了事。」
振星耳畔嗡一声,手足无措。
也幸亏有这个年轻的异性同事,他立刻护花,「振星,打油麻地警局周三四七分机找
陈督察。」
振星还是茫然站着,动也不动。
两位男同事心痛,替她拨通号码,找到人,把听筒放在振星耳边。
那边有一位女士问:「是周振星小姐吗?」
振星呆呆答:「是。」
「你认识一位周婵新吗?」
「是我姐姐。」
「她乘车途中昏迷不醒,司机把她送往医院,此刻她在伊莉沙白医院急症室。」
「啊。」振星只答了一个字。
男同事连忙取过电话问:「病人状况如何?」
「欠佳,」陈督察说:「叫她家人速速去办理手续。」
「是,是。」
振星忽然哭了。
用手捂着脸,在同事面前,毫无掩饰地落泪。
自姐姐第一次做手术她就想痛哭一场,延至这个时候才发作,已算了不起。
男同事即刻递手帕给她,「我陪你去。」
振星并无拒绝,立刻出门,幸亏有这班观音兵。
在车上,振星问:「什麽叫情况欠佳?」
那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答:「比情况危殆好得多了。」
「啊。」
「却比情况令人满意稍差。」
不知怎地,振星觉得好笑,呵她的情绪已经歇斯底里。
她到医院一见到婵新的情况,立刻说:「我要替她转到私家医院。」
她把婵新医生的卡片交给同事,请他即时代为联络。
那同事立刻取出手提电话,站到一角去讲话。
婵新仍然昏迷。
惨白的面孔憔悴而苦楚。
振星握住她阴凉的手。
「医生马上会来办转院手续。」
「请打这个号码到台北找王沛中。」
沛中亲自接的电话,答应尽快赶来。
这个时候,振星才轻轻抬起头,对同事说:「谢谢你,我是出路遇贵人了。」
那男孩子忽然嚅嚅地说:「振星,我的名字叫马遥杰。」
振星根本忘了他的姓名,此刻因这件事记住了,她重新与他握手,「你好,马遥杰。」
小马很高兴。
他一直陪着振星,直到手续完全办妥。
医生笑着同振星说:「私家医院环境好些。」
「我姐姐情况如何?」
「只怕要重新检查。」
「没有关系,费用我来负责。」
医生松口气,「你可是要在这里陪她?」
「是。」
半夜,婵新苏醒了,振星在沙发上打盹,听到有人轻轻的唤妈妈。
「妈妈,妈妈。」
振星惊醒,知是婵新,泪如泉涌。
她连忙过去,在小小床头灯下看着姐姐,「婵新,是我,我在这里。」
婵新犹未完全清醒,只是说:「妈妈--校服太小了,要做新的,妈妈,为什麽不理睬我?」
振星连忙按铃召看护。
看护推门进来,振星走到走廊,伏在墙上,抽噎不已。
可怜的婵新,她忘记她母亲已故世多年。
这时,有一只手搭在振星肩上。
振星一拾头,「沛中,你来了。」
王沛中见振星姐妹情深,也不禁恻然。
他俩在走廊拥抱。
「不要怕,无论什麽事,我们一起应付。」
振星一直呜咽。
王沛中与她坐在长凳上,他东张西望,终於问:「那个人没有来吗?」
「谁?」
王沛中轻轻说:「那个叫邓维楠的人。」
振星一怔,「谁告诉你的?」
王沛中答:「我不能公开线人身分。」
振星说:「没有,我没有通知他。」
王沛中安乐了,要紧关头,亲疏立分,周振星并不胡涂
「你一直知道邓维楠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