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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阳光充沛 page 8 作者:亦舒

  瑟瑟问:“那时我与姐姐出生没有?”

  “呵呵呵,”尚知看妻子一眼,“非礼勿问,我与你母亲克已复礼,婚后足足一年,你姐姐才生下来”

  宜室说:“无论怎么样,这件废物我决定带走。”

  尚知吁出一口气,“人类真是奇怪,”他也发觉了,“自恋成狂,一切同自身过去有关的一草一木,都当作宝贝,可见自视有多高。”

  “李知,”宜室说,“还没轮到你那些图章石头印泥盒子邮票本子呢,别嘴硬了。”

  尚知连忙噤声。

  “限你们各人在四个星期内列清单子,好让我做总会计。”

  “太苛限了,三个月差不多。”尚知叫苦。

  “我整个房间里一切都要。”小琴最干脆。

  “那匹摇摇马是否借给表弟,要向他拿回来。”瑟瑟说。

  宜室叹口气,“我有种感觉也许我们永远走不成。”

  验眼时他们才发现小琴有两百多度近视。而尚知一时嘴快,把七岁时患过肠热的病历都告诉看护。医生很不客气的对宜室说:“整形美容也是一项手术。”意思是请从实招来。

  一切一切,都叫李家筋疲力倦。

  第七章

  小琴问母亲:“下一步是什么?”

  “都做完了,现在单是等入境证就行。”

  一家四口恍然若失,有种反高潮的失落感,所有的节目都表演完毕?那,空出来的时间怎么办。

  尚知鼓励两个女儿:“你们的清单还没有交出来。”

  “该去订飞机票了。”宜室说。”

  小琴略觉宽慰,“找学校。”

  宜室说:“看房子。”

  尚知作出总结,“所以,好戏才刚刚开场。”

  太热闹了,宜室怕她吃不消,要精神崩溃。

  百上加斤,她还要如常上班。

  星期日更得拉大队往广东茶楼与亲友聚会。

  琴瑟她们挺不喜欢这种场合,坐着静静不动,冷眼旁观,表弟妹喧哗在地上打滚追逐吵闹。

  兼承母系遗传,她俩情愿到咖啡室喝巧克力冰淇淋梳打。

  一位表亲笑问;“你们几时逃难?”

  宜室假装聋子双耳,“这只合桃酥倒很好吃。”

  “我们决定不走了,要走也走得成,前几个月哪,凡有身分证,都获批准移民加拿大。”

  “怕什么怕得那么厉害?”有位太太问宜室。

  宜室取起茶壶,逐位添茶侍候,始终维持笑容,唉,能应付那一百几十位同事,就能敷衍这群太太奶奶。

  一顿茶下来,比打仗还累。

  小琴说:“我觉得好像有人讽刺我们。”

  “是吗,亲戚间若果停止冷嘲热讽,就显得生疏了。”宜室笑。

  “我结婚要挑个没有亲戚的男人。”小琴生气。

  “听见没有李尚知,女儿比我有精慧得多了。”

  李尚知苦笑。

  他的海外教席仍无下落。

  宜室好像从头到尾没有为他未来的职业担心过。她决定提早退休,也下意识鼓励尚知作随从。

  尚知听见宜室临睡前朗诵名句:“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她立定决心要说服自己。

  女性勇敢起来真是可圈可点。

  尚知扪心自问,要他带头办这件复杂的大事,可能做不到。

  他手上有一颗田费,去年老父游中国时替他买来,一直不知刻什么字,忽然灵感来到,他跑到书房,埋头苦干,刻了吾爱吾妻四个字。

  也不拿给宜室看,悠然自得,心头宽慰。

  宜室进来,看见书桌上堆满工具,咕哝道:“一间书房几个人用,挤逼得慌,非买幢大屋子不可,五六个房间,大把私人活动空间。”

  这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奢望。

  她写信到温哥华地产公司索取资料,房屋经纪反应热烈,很快手头上小册子一大堆。

  尚知说:“宜室你即将成为专家。”

  谁说不是。

  “你看这一幢多理想,永久地权总面积二千三百七十七平方英尺,两层高全新前后草园,地码四十六英尺乘九十八英尺,四间睡房,一客厅一饭厅,游戏室、家庭室,还有,厨房宽达两百多英尺,喷嘴浴缸,两个壁炉,加房间壁柜,两个车房。”

  小琴听得虚荣心发作,伏到母亲身边说:“哗。”

  尚知问:“开价多少?”

  “已经涨上了。”

  “多少?”

  “十八万四千九。”

  “不可思议。”

  “拿来当都值得。”

  “切戒暴发户口气。”

  “真的,还送厨柜炉头洗衣干衣机,全屋地毯灯饰浴室梳妆台一应俱全。”

  小琴问:“妈妈我们几时走?”

  “确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试想想这里新发展区明年年底才能入伙的八百平方英尺新公寓都开价一百万,且是个空壳子,一切自备。”

  尚知答:“安居是,但我不知在那边我有没有资格乐业。”

  “尚知,你几时见过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事?”

  “你好像真的豁出去了。”

  “尚知我需要转变环境,十多年来埋头苦于,腰背经已佝倭。父亲赠我遗产,就是想我生活过得舒服些自在些,我不想辜负他的心意。”

  尚知无言。

  “自大学出来,我俩一直做到如今,没有真正休息,我一直想,人生除了辛劳工作,一定还有其他吧,星期六下午出差,听到隔壁人家洗麻将牌清脆的声响,羡慕得嘴巴都苦涩,几时轮到我也凉凉去。”

  尚知笑容勉强,“怎么搞的,思想好似封建时代小媳妇。”

  “我们这一代妇女做得似全天候乌龟,女同事间小产事件越来越多,无他,体力实在负荷不来,母体产生自然保护作用,只得挽救自身,牺牲胎儿,以图生存,听上去很原始很残忍吧,太平盛世,表面上吃得好穿得好,精神却扯至崩溃边缘……”

  尚知劝道:“你这篇保卫妇女宣言是几时写下的?”

  宜室料到尚知同情而不了解,只觉无味。

  只听得尚知说:“睡吧。”

  凡是遇到棘手而一时不能解决的问题,他总是建议睡,仿佛一睡烦恼使自动消失。说也奇怪,李尚知睡觉本领比谁都大,从不失眠。

  宜室不服气,“睡睡睡。”她喃喃道。

  尚知笑,“声音别那么大,邻居听到,以为我们是色情狂。”

  宜室啼笑皆非。

  第二天,宜室回到写字楼,看见贾姬坐在她位置上看她的报纸。

  宜室一瞥,边脱外套边说:“不是叫你看副刊,小姐。”

  “你管我呢。”贾姬咬一口三文治。

  她悠然自得,无牵无挂的姿态令宜室艳羡,真的,一箪食,一瓢饮,单身人士,不改其乐。一旦有了家室,怎么飘逸得起来,事事以另一半为重,再下来排到子女,主妇并无地位可言。

  贾姬说:“奇怪,这些专栏作家,平时各有各风格,统统牙尖嘴利,移了民,寄回来的稿子,却不约而同,顺民似的写起彼邦的超级市场来,而且都没声价赞好,却是什么缘故?”

  宜室有个推想,刚要说出来,贾姬比她先开口:“西方极乐世界地大物博,除出美丽骄人的超级市场,一定还有其他值得书写的人物事吧。”

  宜室不出声。

  “难道天天就是家到市场、市场到家?”贾姬问:“抑或离乡别井,牺牲太大,故此不住自慰:看,连市场都比故乡的圆?”

  宜室没好气,“你为什么不写封读者信去问一问。”

  “拜托,宜室,你若写信给我,千万别告诉我那边的苹果有多大,花儿有多香,我会妨忌的。”

  宜室没好气问:“老板呢。”

  “热锅上蚂蚁似,有人看房子,她在家侍候,一下子被压掉十万价,气得不得了,上午告假。”

  宜室轻轻说:“都为这些忙得憔悴,谁肯好好工作。”

  贾姬合上报纸,笑道:“我。”

  “几时走?总有一天你要归队。”

  “该走的时候才走。”

  “嗳,你大大出息了,说过的话等于没说。”

  “你们打不打算拖?”

  宜室摇摇头,“半年内出发。”

  “义无反顾?”

  “又不是去冥王星,温哥华是个美丽的城市。”

  “啊当然,碧海、青天,还有夜夜心。”

  宜室一笑置之,她了解独身人的苦处:没有朋友,便没有生活。

  但李氏四口,绝对可以自给自足。

  宜室咬一咬铅笔头,心底升起一丝怅惘,抑或,她也像那些专栏作者,喊着口号,盛赞美丽新世界,只为叫自己相信?

  人类对未知最为恐惧,死亡是最大的未知数,陌生的环境是其二。

  信箱里没有信,只有无穷无尽的账单,往往宜室坐下写支票及信封邮寄就得花一两个小时。

  一个这样朴素普通的家,开销已经殊不简单。

  不住有活水泉源般的收入,一只手来一只手去,还可应付自若。

  一个不经意托大,以为小小积蓄便可出发去新世界探险,恐怕要吃不消兜着走。

  到这个时候,宜室又希望可以收到那象牙白的长信壳,解一解她心中纳闷。

  挂号寄来的,却是他们、家人的入境文件。

  重叠叠一大封,宜室在手中称一称,交给一家之主,李尚知佯装轻松,说道:“噫,你我从此是加国同胞矣。”

  当夜电视上播放黄河纪录片,宜室看到浩瀚奔腾土黄色水流咆吼涌入河套,激起漩涡卷起波涛,顿时激动起来,神为之夺,内心呼喊啊黄河,但随即沉默下来,低头喝一口茶。

  倒是李尚知,唤女儿过来好好观看。

  小琴非常客气的优:“这便是黄河?果真是黄色的。”口气如同评论密西西比河没有什么分别。“不过,”她想起来,“多瑙河也并不是蓝色的,记得吗瑟瑟,去年到欧洲见过。”小琴对地理一科非常纯熟,“加拿大最主要河流是圣劳伦斯。”

  瑟瑟问父亲:“爸爸你有没有到过黄河。”

  李尚知笑,“没有,但我对它并不陌生。有关官的俗语如不到黄河心不死,跳进黄河洗不清,都时常应用。”

  小琴说:“很有气势的一条河。”

  宜室想说:不,不止这样,但终于她维持缄默。

  小琴继续说:“我喜欢河流,老师说文化总随水而发,你看幼发拉底及底格里斯河,尼罗河及恒河,就知道老师说得不错。”

  尚知看见宜室在一旁发呆,“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有什么感触?”

  “没有。”宜室坚决否认。

  尚知不再去追问她,他有更重要的话要讲。

  “宜室,请到书房来一下。”

  宜室跟她进房。

  尚知赔笑说:“开会开会。”

  宜室看他一眼,“有什么话要说?”

  尚知搓着双手,“明年六月我陪你们先去报到。”

  “对,女儿要入学。”

  “暑假后我打算回来。”

  “回来?”

  “宜室,夫妻俩都没有工作太过危险,多一份收入可以保险。”

  宜室瞪着李尚知,到这个时候他才表示退缩?宜室不相信这是真的。

  是以她再问一次:“你一个人回来,我们母女三人住温哥华?”

  “是。”

  宜室细细在尚知脸上搜索蛛丝马迹,“你要与我分居?”

  “不,不是法律上的分居,宜室,千万不要误会——”

  “啊,无关法律,只是肉体上天南地北,然后如牛郎织女鹊桥之会,一年见一次,问候一声,可是这样?”

  “宜室,这不过是暂且之计。”

  “李尚知,同你做夫妻这么久,我一向没有与你讨过价还过价。但这一次,我老老实实告诉你,我决不分居,离婚可以,但不分居。”

  “宜室,你听我说。”

  “不用多废话,亏你开得出口!原来从头到尾你没有赞同过这个计划,你一直希望证件不批准是不是?”

  “宜室,我有我的苦衷。”

  宜室双手籁籁发抖,她动了真气,“那是一定的,可不是我陷你于不义。”

  “宜室,我还有父母需要供养,难道也每月在你那笔遗产里扣数?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坐食山崩?”

  宜室呆住。

  “你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吧,总不能让李家老中小三代都靠汤宜室女士一个人的积蓄以度余生。”

  “你那公积金分部分给他们不就可以。”

  “太太,那我同孩子吃什么?”

  “你思想搞不通,船到桥头自会直。”

  “宜室,你为何要匆匆忙忙的走,”尚知去拉开窗帘,指着对岸灿烂的霓虹灯,“开仗了吗,住不下去了吗,你的一切烦恼,是否一到西岸,会得自动解决?”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宜室也不甘示弱,“走的不止我们一家,潮流如是,大势所趋。”

  尚知静下来,过一会儿他问:“只是这样吗,因为大家有,所以你也要有,宜室,这不比人有钻戒,你也要设法弄一只回来。”

  宜室凄苦的笑了,“李尚知,即使我是一个那样肤浅的女人,你也从来没有满足过我。”

  尚知用只手掩着面孔。

  宜室说:“我不想再讨论这件事,幸亏,也同时不幸我不是你的附属品,你不想走的话,我带着两个孩子走。”

  “请你告诉我,为什么?”

  “人各有志。”宜室推门而出。

  “宜室,我竟一直不知道这些年来你不快乐。”

  “你现在知道了。”

  宜室本想出来找孩子,但客厅空无一人。

  她们听到父母争吵,回避到房间去了。

  宜室把床铺被褥搬到书房长沙发上。道不同志不合的两个人还同睡一张床,实在太过猥琐,做人要有起码的自尊。

  宜室取起电话,向宜家吐了半夜苦水。

  宜家每过十分钟便笑说:“电话股一定会上升,拥趸实在太多,生意来不及做。”

  宜室不去理会这些揶揄,“大难还没到哪,已经要各自飞。”

  “给李尚知一个限期,从你抵埗半年起计,有没有工作都得过来团聚。”

  “这半年我拖着两个女儿怎么办?”

  “买房子呀,选家具,找学校,要做的事多着。”

  “那同寡妇有什么分别?”

  宜家笑,“再不挂电话你整个礼拜的薪水就报销了。”

  宜室问;“所以你不肯结婚是不是?”

  宜家承认,“我早已发觉与另外一具肉体,另外一个灵魂情投意合是没有可能的事,不必痴心妄想。”

  “可是相处已经这么多年了……”

  “他有他的苦衷,尚未出发,已有分歧,勉强他上路,也不会有好结果。”

  “总是我让步,宜家,你是我妹妹,你亲眼目睹,我让母亲、让丈夫、让同事,让让让让让,到头来让得生癌。”

  “求求你也让我一让,挂电话吧。”

  宜室只得结束谈话。

  一连几个礼拜,她都没有说话。

  圣诞节,收到白重恩的贺卡,她细细写出他们一家的名字,可见是花了心思的。

  新历年三十夜,是尚知生日,往年由宜室主持大局,纠众大吃一顿,今年宜室心灰意冷,无意组织派对。

  家中气氛十分冷落。

  过了年,宜室把辞职信交给庄安妮。

  庄安妮说:“我三月份走,你呢?”看样子房子终于卖掉了。

  宜室不想说太多,没有回答,回到自己的角落。

  贾姬看她一眼,“还有九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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