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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阳光充沛 page 3 作者:亦舒

  “不会的。”

  “我说不能适应,你一定以为我年老固执,不肯将就,事实的确如是,不必详细解释。”

  尚知很难过,只是搓着手。

  三叔过半晌说:“一年多我都没找到工作,救济金只发给曾经缴税人士。

  难道没有积蓄?

  “坐食山崩,一日我发觉体三婶将一元钞票都整齐地对角折上两次郑重收藏,便清楚知道,这是回来的时候了。”

  尚知骇然。

  “很多人以为最多从头开始,做份粗工,我亦试过,撇下银行分行经理身份,到超级市场掌柜收钱,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中年人了,哪里捧得动两打装汽水,廿磅重一个的西瓜,他们那里服务周到,时时要捧出去放进顾客车尾箱,一日下来,膀子双腿都报销,实在吃不了苦,只得辞工,只有那些十八九岁,高六尺,重一百八十磅,念完高中后辍学的少年人才胜任。”

  尚知恻然。

  三叔苦笑,“你们不致于此,是我没有本事,二则自不量力,尚知,你与宜室尽管勇往直前。”

  “三叔,当日你们也不见得赤手空拳。”

  “没有工作,买房子要全部付清,银行不肯贷款,已经去掉一半财产,剩下的七除八扣,飞机票、货柜运费,杂七杂八,没有车子也不行,三两年下来,无以为继,只得打道回府恢复旧职,留孩子在那边陪你三婶。”

  李尚知默默无言,三叔一切说得合情合理,并无半分遮瞒。

  叔侄叙完旧,由尚知付账,便分道扬镳。”

  那边厢他妻子汤宜室也约了朋友,气氛完全不同,热闹喧哗。

  主客是位司徒小姐,三个月前才饯行送走了她,今日又要为她接风。

  宜室笑问:“是不是闷得慌,熬不住才回来。”

  “唷,”司徒小姐娇嗔的说。“我最恨这个城市。”

  宜室一怔,别的朋友也打一个突,好好的在本市住了廿多三十年,恨从何来?

  “挤得要命,吵得要死,又热得发昏,我是不得已才回来,有事要办,人家在长途电话求了一个多钟头,我才托塔应允捱义气。”

  宜室斜眼看住司徒,一句真话都没有,这样坐着互相吹牛有什么意思。

  谁也不希企谁会得忽然之间站起发言从实招来,句句真心,但,也别大虚伪了才好。

  宜室发觉他们都是同一个心态,走的时候好不匆忙,一副大祸将临的样子,到了那边,定下神来,回头一看,咦,怎么搞的,一点也没有陆沉的意思,风和日丽,马照跑,舞照跳,于是心痒难搔,忍不住打回头来看看你们这班人到底还有什么法宝……

  司徒还独身,身在异乡为异客,有什么好做,三个月下来闷得山穷水尽,回来到底有班朋友吃吃喝喝,聊天说笑。

  这时司徒的矛头指向宜室,她嗔曰:“你都不写信给我。”

  宜室失笑,“信还未到你人已经回来。”

  “你可以打电话呀。”

  “没有号码,小姐,你真会作弄人。”

  司徒连忙写下号码,当着那么多人面前就说:“别告诉别人。”

  好像很多人急着要追寻她的下落似的。

  宜室摇摇头。

  她才不会这样,她做事最有计划。

  三日两头叫人接了又送,送了又接,到最后,朋友暗暗叫苦,只怨:“唉,又来了。”

  要走的话,就在那边安居乐业,一家人相依为命。

  人各有志,千万别对任何人说:“怎么,你们还没办手续呀,告诉你,明年三月可能有重要事情宣布,届时恐怕如何如何。”一副先知模样。

  宜室伸伸腿,从容不逼地轻轻打个呵欠,走得太早也没意思,现在恰恰好。

  只听得有一位女友说:“我为的是孩子们——”

  另一位回应:“孩子有孩子的世界,不见得一喝洋水,一踏洋土,个个变成贝聿铭、王安。”

  “不应有太多幻想。”

  “到了那边,生活一定打折扣。”

  “问题是几折,七折还可忍受,五折就见鬼了,我不去。”

  不会的不会的,宜室想,住下来了,打理园子,重入厨房,乐趣无穷。

  哪些人适合移民,哪些人不,实是非常明显的事,只要尚知支持她,一家人到哪里都可以安居乐业。

  “宜室今天为什么不说话?”

  宜室连忙欠一欠身,“我在听你们的高见。”

  话题转到外国的居住环境上去。

  “最讨厌那种打开门一道楼梯的小屋子。”

  “啊那是镇屋,占地不多,售价相廉,邻居大有问题。”

  “半连接洋房比较好。”

  “也不灵光,有一幢公共墙,不过是夹板造的,鸡犬相闻,老实说,隔壁吵架听得见没问题,当然免费娱乐,自己的动静传过去虐待别人,就不必了。”

  “那当然,而且地皮要大,孩子有地方玩耍,不然巴巴的跑外国去干吗。”

  宜室忽然插嘴,“这样的房子,也不便宜了吧。”

  “你指哪个埠?”

  “温哥华。”

  “西区的高尚地带,普通一点要三十多至五十余万不等,超级豪华,一百万也有。”司徒回答她的问题。

  “这么贵?”

  “列治文区便宜得多。”

  有人吐吐舌头,“我还以为三五万一间。”

  “早十多廿年可以。”

  “听说还在涨,给新移民抢高的。”

  宜室轻轻说:“这一代移民同老前辈不可同日而语。”

  司徒笑,“怎么同,彼时祖先拖着猪尾前往金山,今日众人带着金山前去投资。”

  宜室说:“也别太叫外国人另眼相看了才好。”

  司徒接着说下去:“你知不知道,海关特派员工接受专门训练,把名牌衣物特色搞得一清二楚,打起关税来,万无一失。”

  宜室从来没听过这么鲜的新闻,睁大了双眼。

  只听得有人抢着说:“我有位亲戚,还被请到黑房去搜身呢,吓坏人”

  司徒紧皱眉头,“温哥华海关不好过。”

  “嗤,才怪,三藩市最难,夏威夷第二,第三才轮到你本家。”

  宜室苦笑,都是最多华人出入的地方,你说难不难为情。

  “我们这一帮人,先成为财经专家,再学做移民专家,水准之高,其他城市无法比拟。”

  宜室说:“但是我一向喜欢宁静平凡的生活。”

  “我如果有百万加币退休金的话,我也喜欢,谁爱留在这个功利社会天天鬼打鬼。”

  宜室笑。

  大家也都笑,一顿茶吃到此时为止。

  这三两年来,全人类坐下就谈这些,兜来兜去,还是回到原来话题。

  本年度盛行什么大前提,各人心中有数。

  宜室习惯开启信箱,方才上楼。

  一只象牙白长方型信壳在等着她。

  信封上用英文写着汤宜室小姐收。

  宜室的心一跳。

  呵这信壳这字迹她太熟悉了。

  只是没想到有人居然十多年的老习惯不变。

  她把信拈一拈,这次里面说些什么?从前她收过上百封这样的信,有时只有一句话,没头没脑像“我看到月亮便想,在温习的你,也沐浴在同样月色下,便觉幸福”。

  后来那人却把这些信全要了回去。

  少女时的宜室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来得太容易了,便以为往后机会多着。

  但没有。

  都没有人再懂得写信了。

  小琴来开门。

  “谁的信?”可见这信壳有多瞩目。;宜室把信收进手袋,她不是个新派的母亲,她希望她可以答:“我旧情人的信”,但英世保算得是情人吗,她们年青的时候,恋爱就是恋爱。

  英世保那样大胆不羁,也一直视汤宜室为矜贵的小公主,并没敢越礼。

  故此浪漫美好的感觉直延伸至今日。

  宜室小心剪开信封,抽出信纸,英世保是那种仍然用自来水笔的人。

  宜室,他写,侧闻宜家说你或可能来温哥华长住,方便时当可与我一聚。

  附着卡片地址。

  用了两个可字。宜室直觉上有种荡气回肠之感。

  “回来了?”尚知探头进来。

  宜室吓一跳,转过身去。

  第三章

  “谁的信?”

  “旧情人。”宜室一吐为快。

  尚知马上咧开嘴笑。

  “不相信?”

  “算了吧,你知我知,汤宜室根本没人追,捏造什么故事。”

  宜定为之气结。

  尚知走到她身边端详她半晌,“老了。”他下结论,“再也变不出花样来了。”他吻了爱妻的手一下,施施然走出房间。

  宜室看着尚知的背影,他即使长到五十岁,也还是个愣小子。

  宜室把信放过抽屉里,过一会儿,又取出来,撕成八片,把碎纸扔掉。

  她不能解释为何要这么做,又觉得反应过激,忽然认为在一封无关重要的信上花那么多时间十分不值,站起来,推开椅子,便扬声叫小琴。

  小琴出现:“是,妈妈。”

  “过来我身边。”

  女儿就是这点好,大到这样,宛如小大人了,仍然可以依偎怀抱。

  小琴等着母亲吩咐,但宜室没有出声,过半晌,她才说:“手续办好的话,便要与你退学。”

  “我有心理准备。”

  “那就好。”

  “我还要学中文吗?”小琴喜孜孜的问:“一向最怕背书。”

  宜室一怔,她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可见有许多细节有商榷的必要。

  以前见女朋友嫁了洋人,生下混血儿,又住在外国,却苦苦逼那黄头发的孩子读上大人、孔乙己,便觉得好笑,现在,她要不要小琴放弃中文?

  宜室终于答:“你父亲是教育家,问他好了。”

  宜室不担心小琴,但瑟瑟呢,将来这孩子势必完全不懂书写阅读中文了。

  宜室一阵惘然。

  晚上,李尚知安慰她,“人家批不批你做外国人还是悬疑,平白先操了心,多划不来。”

  他学了乖,没把他与三叔之间的对白抖出来。

  宜室在床上转个侧,“你想不想去?”

  “你去哪里,我便去那里。”尚知回答得很简单。

  宜室很了解他的意思。

  每隔一段日子,李尚知便代表大学外出开会,他一走,宜室便惘惘然,拿了手袋忘记锁匙,老像少了什么似的,晚霜也不高兴擦了,电视也不大看,晚上与女儿胡乱睡了算是一天。

  感觉非常难受。

  待尚知回来,问起他,也一样,无心开会,只看着表想回酒店打长途电话。

  最后宜室不得不感慨地承认,他俩算是恩爱夫妻。

  每次尚知都说:“我永远不再会一个人旅行。”

  但公事公办,宜室的工作也不轻松,她不是常常拿得到假期跟着走。

  宜室忽然说:“委曲你了。”

  尚知一怔,“话从何来?”

  “要你从头开始找新工作,”宜室笑,“不过,李尚知教授一定不输给外国人。”

  尚知觉得宜室有时天真得似一个小孩子,不禁暗暗叹气。

  一言提醒了他,第二天,他立刻联络上机械工程系的倪博士。

  他也不打算客气,开门见山的说:“倪博士,听说你在多伦多当过一年客座讲师。”

  “八五年的事了。”

  “情况如何?”

  倪博士只是笑。

  李尚知拍一拍额角,情况若是大妙,人家就不会回来。

  果然不出所料,倪博士说:“宁为鸡口,莫为牛后。”

  “职位还容易找吗?”

  “要看机缘巧合,全世界好的岗位都难找,你我在华南已有十多年功力,算是开国元老,待遇不错,怎么,想到别处发展?”

  李尚知笑答:“有这个打算。”

  “那么去之前,就该预先应征申请职位。”

  “谢谢你倪博士。”

  李尚知当然明白。

  宜室辞去工作,有一千样事可以消磨时间,而且都为社会认可。

  他呢,他能不能够这样轻松?恐怕不可以,一个正在盛年的大男人坐家中无所事事,不愁衣食,也怕闷死。

  真是棘手。

  尚知想起新婚不久,小琴刚出生,他自理工学院离职出来,大约有半年时间赋闲在家,那种滋味,若非亲身经历,难以想像。

  这件事原本早已淡忘,此刻却幽幽钻上心头,李尚知不想再经历类此惶恐。

  那一段日子,他只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心特别怯,面孔特别木,手脚特别软。连书都看不进去,也不想与婴儿亲近。

  看见宜室一早辛劳地出去上班,内疚得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等她下班,更加难受,六个月就使李尚知老了十年。

  幸亏宜室一点怨言也没有。

  宜室那时年轻,吃了苦也不知道,待明白过来,苦头已成过去,也只得作罢。

  往后夫妻俩对这段不愉快的日子一字不提,故意要将之从记忆中剔除,也做得很成功,但是今天李尚知却把细节一一都想起来。

  宜室不是一个健忘的人,是手头那笔遗产壮了她的胆子,真不知横财是帮了她还是累了她。

  当务之急,李尚知立刻把他们两人共有财产算一算,连他的公积金在内,数字不算难看,他这才松出一口气,没想到一轮混战,居然也挣下一点积蓄。

  那个下午,李尚知亲自用电脑写了好几封信到加国各大学去探路。

  虽没有朋友,也有相识,他的人缘不错,应当很快会得到回音。

  回家途中,尚知买了一份温哥华太阳报以及一份多伦多星报,交予宜室。

  瑟瑟问得好:“有没有月亮报?”

  小琴附和:“对,为什么从来没有月亮报。”

  宜室取起报纸,匆匆翻阅,到了买卖楼宇一栏,便停住不动。

  民以住为天,穿什么吃什么反而有极大的伸缩性。

  “妈妈,为什么外国人的报纸都叫凯旋、时报,而我们却有成功很、光明报。”

  宜室拾起头来,“各处风俗各处倒嘛。”

  她拨电话,接通了便与对方谈起来,两个女儿见她忙,便去看电视。

  “玲玲,你是买房子专家,全世界大城市都置了产业,”宜室笑,“我有事情教。”

  那位太太也笑,“岂敢岂敢,别打趣我。”

  “打个譬方,在温哥华买房子要注意什么?”

  “还不是同这里一样,地段分贵贱,地皮尺寸千万要合标准,否则难以转手。。

  “一二O英尺乘三十三英尺是不是?”

  “你看,你都知道,还来套我口风。”

  宜室笑,“那些房子的图样美得叫人心悸。”

  “是,而且仍然不贵。”

  “对,买得起。”

  两位女士谈得投机,你一句来我一句去,对答如流,眉飞色舞。

  “如果要看得到海景,价钱还是不便宜。”

  “可是到了那边。交际应酬势必大减,在家的时间比较多,对着湖光山色,心情宽朗舒畅。”宜室说。

  “那就要看个人的经济情形了。”讲得实情实理。

  宜室见对方这么热心,索性闲聊几句,直到尚知探看她,做一个扒饭的姿势,她才放下电话。

  尚知笑说:“女性说起电话来,电话会融化爆炸。”

  宜室忽然想起副刊上有位专栏作者,每隔十来廿无,就必撰文庆幸本市电话收费廉宜,说得虽嫌琐碎,却是真象。

  到了外国,要与旧友谈天说地,却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要付出昂贵的代价。

  尚知看见宜室发呆,用手推她一把,“说的是什么国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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