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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城记(心慌的周末) page 8 作者:亦舒

  他回到房间更衣,之之跟进去。

  陈知用力擦着头,“我是有一点余款,但已经有正经用途。”

  “咄,什么大事,说出来听听。”

  陈知坐下来,递一页剪报给之之。

  之之低着头:流亡学生生活拮据,并不好过,仓卒间没有带钱傍身,经济出现困难,因有亲人尚居内地,既不好露脸,又不便寻求特殊庇护,第三国家居留限期将届,处境困难。

  之之抬起头来,很快就发觉资本主义社会可怕的一面了,亦不是他们可以想像的丑陋。

  “你打算发起救援运动。”

  陈知点点头。

  “长贫难顾。”

  “助人为快乐之本。”

  “假如家人更需要你呢?”

  陈知不过犹疑一下,之之已经指着她说:“非要找个大题目来干大事不显得伟大,家里有急事不理,又算是那一门的英雄好汉。”

  陈知把一本银行存折扔给妹妹、“我不管你有什么用,一半一半好了,你不让我管闲事,我不会安心。”

  陈知走近窗户,轻轻掀开窗帘,“之之,过来。”

  “什么事。”

  “楼下那个穿西装的男子天天傍晚在此地徘徊,你有没有注意到。”陈知有点紧张。

  之之沉默地在帘子缝中张望一下,松口气,“就是灰衣黑领带这个?”

  陈知烦恼地说:“他一连十天八天都在楼下监视人。”

  之之笑,“岂止岂止,起码已有三五个月,人家在等隔壁内座的司马小姐,司马夫妇不喜欢这男生,嫌他的职业猥琐,不让上门,故此他只得站门外等。”

  陈知大奇,“你怎么知道?”

  “通街都知道这事,钟点女工告诉我的。”

  陈知有点尴尬,缓缓坐下。

  “哥哥,事情已经过去,你不记得,没有人会记得,切莫杯弓蛇影。”

  陈知轻轻说:“我老觉得似被人跟踪。”

  “你多心了。”

  陈知用手搓着面孔,不敢告诉妹妹,他甚至做梦看见头戴红星帽的军人破门进来抓人,把他自床上拉起来,不给他更衣,强逼穿内衣裤的他立刻走。

  梦境是这样真实,他觉得痛,也可以感觉到背上爬着的冷汗,邻房尚传来之之的哭叫声。

  哥哥,哥哥,她尖声大叫,哥哥不要离开我们,叫得陈知心肝撕裂。

  他额用沁出汗珠。

  之之看到这种情形,不禁说:“你要本要看医生,我知道有几位新闻从业员因受不住压力困扰正在接受精神治病。”

  “之之,”他忽然同妹妹这样说:“我们几会识干戈。”

  之之讪笑,“我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口头禅一直是‘秋瑾是秋瑾,我是我’,未必就此百战百胜,但我确实知彼知己。”

  陈知不语。

  “你看你瘦多少,所以大热天祖母都敦鸡汤给你喝。”

  陈知不出声。

  之之轻轻说:“我不晓得英雄午夜梦回可有想念父母,我想问,又怕他似一般青年那样,一时感触,哭出声来,那时可尴尬了。”

  陈知握住妹妹的手。

  “倘若连父母都不顾,再英勇,再天才,又有什么用?”之之停一停,“抑或这只是妇人之仁,大丈夫必需心狠手辣方能成其大事,那么,陈知你同我都只好做小人物。”

  陈知默认。

  陈之决意筹款买租屋。

  张学人问她:“那,你是不走了。”

  “从打算走到走得成,起码要三四年时间筹备,这方阶段,我们必须有一个窝,与其拆散资源,各自为政,不如集资住得舒舒服服。”

  “这笑钱届时未必调得走。”学人提示她。

  他们刚刚走过一片小型越产公司,玻璃橱窗上用鲜红大字写着“自古巨富由此起,把握机会,低价入市,跳楼价格。”

  之之指着给学人看,两人一起笑起来,粤语鲜蹦活跳,便宜得跳楼,就不能再便宜了。

  学人想一想,“我赞成,还有八年时间,把屋价住光都值得。”

  “谢谢你支持。”

  学人笑,“我可不是说了算数的人,大丈夫坐言起行,我投资这个数目。”

  他掏出笔来写一个数字递给之之看。

  之之低头一看,吓一跳,“这想必是你的所有?”

  “是呀,工作这么些日子,省是省得不得了,连登样的跑车都不舍得买,专门趁大减价才去挑,都在这里了。”

  之之看着他一会儿,“不行。”

  学人吓一跳,“不够?”

  “你是外人,怎么可以叫你入股。”

  “外人?正确的称呼据说好像是外子。”他微笑。

  之之知道这就是求婚了。

  求婚有许多许多种,但极少有男性真正单膝跪下高举丝绒盒子及鲜花苦苦哀求女方。

  之之低下头,“我还没有准备好。”心头却阵阵温暧。

  “这不是可以准备的事,要准备工辈子都不会成事。”

  “你并不喜欢大家庭,你一直力劝我搬出来,你有什么必要同一大堆姻亲一起住。”

  学人像是早已准备好一切答案:”因为你喜欢大家庭,你喜欢同一大堆亲人一起住。”

  “呵学人,你不会习惯的。”

  “那么在二楼另外开一道门,我们打那里出入,地政公务科里我有朋友,我立刻会打听。”

  “张先生你太幽默了。”

  “我这个人最实事求是,陈小姐你考虑考虑。”

  之之微笑,“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

  “嫁我不算牺牲吧。”

  在大马路上,之之就忍有住把头靠在他胸膛上。

  在他们身边路过的恰巧是两位中年妇女,见状即时把头啧啧作鄙夷之声,“世风日下,道德沦亡。”

  下一句接着来的大低是禽兽不如,或是恬不知耻,学人与之之快快逃走。

  之之问学人:“我们算不算乱世情鸳?”

  “你说呢?”

  银行区车马整齐,旗帜鲜朝,天空中万里无云,艳阳高照,柏油大马路漆黑铮亮,下班的人群步伐有致,刷刷刷在他俩身边操过。

  天性再浪漫,再悲天悯人,都着不出一点乱世的光景。

  学人笑,“世纪末的风情是有一点的。”

  “例如?”

  “例如男人想结婚,想生三女一男,从前哪有这种事?”

  之之吃一惊:“我也希望有三女一子。”她第一次透露心声。

  学人喜极,面子上不露出来,只谈谈说:“那真要趁早做,不然时间来不及,徒呼荷荷,空遗恨。”

  之之问:“隔年生,还是年年生,抑或两年生?”

  “两年一名比较好,不然太累了。”

  “但是,那岂非十年八年都得带球走路?不如一年一个做妥了可以复元过新生活。”

  学人有点犹疑,“哗,屋子里岂非人头涌涌。”

  他俩一直谈,聊到极遥远的岁月里去,一本正经,谈起下一代的名字、教育、福利。

  但讲到婚期,之之遗憾地说:“我真的没有准备好。”

  学人闲闲带出,“没有另外一个人吧?”

  谁,除出他,谁会愿意三代同堂,之之笑了。

  老先生老太太适出之后,陈开友两夫妻就荣升当家,陈知与陈之成为第二代,不再做不小点。

  之之希望舅舅搬回来,他一定会比从前开心,少了陈老太与他作对,他会更有归属感。

  之之并不打算刻薄老祖宗,她如果回港渡假,之之自然会把房间让出来。

  只是七十多岁的人,还能往来几次,实属疑问。

  计划还在进行,姑奶奶已经大骂光临。

  老祖母早早起来就换好干净衣服,着家中老中小三代男子去飞机场接人。

  陈知摆摆手立刻说:“我有要紧事约了朋友。”一边低声向妹妹发牢骚:“有空也不做迎送生涯,这种逃兵,每隔一阵就回来看看香港陆沉没有,讨厌。”

  陈之轻轻按住兄弟,“让祖父同爸爸去好了。”

  祖母在那边问:“之之,你呢,你可去接飞机?”

  之之清清喉咙,“我有点不舒服,我在家等姑姑。”吐吐舌头。

  大热天时,八千里路云和月那般来回赶路,可免则免。

  况且,之之心里隐隐觉得,老祖母待女儿与媳妇始终亲疏有别。

  母亲在陈家这样出过死力,老祖母仍然不给同情分。

  这样一感慨,当然更加不肯扑来扑去。

  她躲到房中看言情小说。

  一个半小时之后,大队回来了。

  之之不敢待慢,下楼去招呼长辈。

  姑姑身段保持得很好很好,外国生活显然相当适合她,十多小时长途飞机并没有令她憔淬,看见之之,立即一把拉住,“小之,听说你已有对象。”

  之之在不设防情况下想起张学人,不禁笑咪咪。

  她姑姑是过来人,立刻知道情报属实。

  正想进一步交谈,祖母过来说:“开怀,你去洗个澡休息一会儿才吃饭。”

  之之这才猛地想起,姑姑这次前来,是为者接收祖屋,那去掉的一分警惕兜一个圈子又回来了。

  姑姑拉拉之之,“来,陪我说说话,你们不知道一家子住一起谈谈笑笑是多大福气,我呀,每天早上送丈夫出门上班后,起码闷十个小时才等到他下班回来,生活孤苦。”

  之之并不觉得姑姑夸张,在外国小镇做主妇是天底下至至厌恶性行业之一,姑姑又没有孩子,静得更似刑罚。

  于是笑道:“我们天天可以聊到半夜。”

  冰释前嫌,之之推荐最好的香皂给姑姑,又替她放一大缸温水。

  陈开怀笑道:“我十八廿二的时候,也就睡在你那张床上,床褥左上角有一只弹簧修来修去修不好,不过我已经学会避开它,它不再妨碍我。”

  之之笑了,她也一早练热这个技巧。

  “唉。”姑姑长叹一声。

  是,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之之又笑。

  “之之.今天恒生指数有几点?”

  “两千六百点。”

  “什么?”姑姑似大吃一惊,撩开浴帘,“这么高,你没有弄错吧?”

  之之答:“错不了。”非常有把握,有信心,非常的高兴,满意,“地产股双双止跌回升。”

  “不可思议!”

  “嘿,不算什么,”之之口气如联合交易所代表,“年底听说看三千余点,怎么,姑姑你消息仿佛不大灵通,那边的中文报应该天天报道呀。”

  陈开怀一怔,“我忙着起程,这一阵子没注意。”

  之之言若憾地说:“本来想等它跌到四五百点时捞一票,现在看情形没有希望。”

  陈开怀浸在香氛里想: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这样爱它,这个城市不会有事。

  爱国,未必,但之之肯定爱香港爱得不遗余力。

  中区每一个街角,每一间大厦的柱子,之之都放了感情下去。

  试过有一日她往丰汇总行套现,恰遇外国老年游客夫妇正啧啧称奇欣赏大堂宏伟建筑,之之竞忍不住过去搭讪:“真美,是不是?”非要人家认同了才肯离去。

  之之固执地倔强地爱着这个潮热挤逼的都会。

  陈开怀太了解这种心态,她自浴缸出来,对侄女儿说;“有人说我最笃定,已经办委所有手续,但却没有看见我付出的代价:我错过了所有热闹,错过了所有赚钱机会。”

  这是真的,她走的时候,股票屋价都不过刚刚上扬。

  之之微笑,“香港一无是处,走不足惜,香港的钱却最好,牵肠挂肚。”

  陈开怀苦笑。

  “姑姑在那边的生活怎么样,要不要打七折?”

  陈开怀换上之之的便服,“有屋有车,质素好像不坏,无亲无故,起码打个对折。”

  “姑丈有固定职业,生活安定。”

  “三五万年新已算是中上人士,香港却动辄七位数字。”

  之之连忙补一句,“不过是少数武林高手的新酬,且别忘记,港人那夸张作大的本领。”

  陈开怀笑,“之之。你真的长大了。”

  季庄泡好茶拿上来,“之之,让姑姑休息。”

  陈开怀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并不觉得累,她想谈香港的局势,华侨的哀荣,中国的去向,一踏进家门,她几乎不想再孤零零回到小城的一角去生活。

  第五章

  有些人移民之后,性情大变,一口咬定新地胜旧地,新人股旧人,几乎就荣升异邦外交部发言人:“外国什么都好,他不晓得多满意多适应,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找到任何比漏……

  陈开怀比较中庸,什么都有辣有辣,她不会故意住到唐人区,但是,也不会口口声声说最怕中国人多的地方。

  这次回来,也实在是因为想家,光是一家人坐一起吹牛聊天便值回飞机票,肆无忌惮,论尽天下事,即使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又有何妨。

  她有点困,见床头有张报纸,便取过阅读。

  陈开怀读到的是此刻香港最流行的财经专栏,通篇都是数目字:投资者仍对恒生指数二六五0有戒心,每次接近此一水平便有抛售压力。今年住宅楼价最高曾见二千元一尺,现回落至一千五百元一尺,作为收租只有七厘息。美国债券利率已少于八厘。黄金方面,低于三八0美元一盎斯已不宜沽空。

  她骇笑。

  香港人不但是移民专家,亦是金融专家。

  她喝一口清甘的茉莉香片,睡着了。

  祖母对之之说:“你姑姑还像个小孩子。”

  之之不敢苟同,只觉肉麻,这样老谋深算,还似小孩?可见人人戴着有色眼镜,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偏见之至。

  “奶奶,你真的已经决定远走他方?”

  “十个钟头飞机还算是好的了。”

  “奶奶真舍得我们。”

  祖母也侧然,“时势是这样,有什么办法,时势令到七十岁老人离乡别井,时势多么可怕。”

  之之轻轻解说:“不过是悲观心理突然加强而已,其实关系一点没有改变,只要我们继续替老板赚大钱,只要我们有利利价值,饭碗一定保得住。”

  老祖母并不糊涂,完全听得懂,她简单地答:“我们没有兴趣替这样的老板做下去。”

  受够了也就是受够了,之之并不责怪祖父母,他们有他们的意愿,之之不明白,不了解,但是不反对,不抱怨。

  两老如果不英明不果断,试问当初怎么会毅然带着两个子女南下一切从头来过。

  只听得祖母说:“你舅舅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不是要等我们走了他才肯回来吧,在外头要茶没茶,要水没水,怎么过日子,你去叫他回来,告诉他,没有人记得他做过什么,也没有人介意。”

  之之莞尔,仍然不喜欢他。

  老祖母唠叨:“一直没有礼貌,他姐姐宠坏他,见人从无称呼,独喜睡懒觉。”

  陈知何尝不是这般德性,三代不出舅家门,但是祖母待陈知如珠如宝。

  陈知在厨房做蒸馏咖啡,见到妹妹,没头没脑没抬头地问:“要住几天?”

  “起码三两个礼拜。”

  陈知呻吟,声,“多不方便。”

  之之轻轻说:“这里快成为基地总部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时常有人半夜来开会,可是?”

  多一名外人,陈知当然怕节外生枝。

  就在当天晚上,不速之客又上门来。

  冷气机有节奏地轧轧声作响,遮掉许多其他杂音,要很用心很用心,侧着耳朵,才能听见楼下开门关门声,穿球鞋的脚步轻轻上楼来,悄悄掩进陈知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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