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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城记(心慌的周末) page 5 作者:亦舒

  “妈妈,对哥哥要有信心。”

  季庄讪笑,“有,一直靠信心支持、再苦也是值得的,有美好的将来作支柱嘛,终于熬到你们长大,才发觉一家四口四条心。”

  之之低下头,她了解母亲的失望。

  “强风讯号已经挂起,别再上街了。”还是把之之当小孩。

  母亲的手伸过来,有点烫手,之之说:“妈妈你可是发烧?”

  “仿佛一度半度。”她并不在意。

  到了深夜,事情起了变化。

  之之被父亲推醒的时候,第一个感觉是风声好大,呼呜呼呜,有点像电影中的配音效果,大雨鞭挞着窗户,撒豆似一阵急似一阵。

  之之问父亲:“什么事?”

  “你妈妈发高热呕吐。”

  之之急忙掀开被子,“叫医生。”

  “医生不出诊。”

  “叫救护车。”

  “不行,不算急症。”

  陈开友慌得团团转。

  之之连忙套上牛仔裤与球鞋,扑到母亲卧室。

  母亲卸了妆,头发散乱地躺在床上,混身肌肤发烫,一如将融的蜡。

  之之用冰垫敷她额上,同父亲说:“你扶她,我开车,我们赶到急症室去。”

  陈开友说:“好,这是个办法。”

  他到床边蹲下,之之扶起母亲,放在父亲背上。

  陈开友要咬一咬牙关,才背得起妻子。

  之之在心中直骂哥哥:养兵千日,一朝都用不着,真正自古父母痴心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幸亏父女两人手脚尚算磊落,上了车,把病人打横放好,之之一踩油门,车子直驶出去。

  “妈妈怎么样?”

  季庄没有言语。

  之之扭开汽车无线电,天气报告每隔十分钟一次:天文台现正悬挂八号强风讯号。

  之之可以感觉到小房车受风所袭,吹得左右摇晃,雨水似倒一般,两支水拨不停划动,之之聚精会神驾驶。

  红灯前抽空看一看倒后镜,只见母亲不发一言卧父亲胸前。

  倒底是中年妇女了,皮色焦黄,嘴唇干黑,之之内心测然,平日常有人打趣说她们母女似姐妹花,一病了来。母亲姿容是差多了。

  她又看到父亲双目中一点泪光。

  之之反而放下心来,经过那么多年,他们仍然相爱,已经足够。

  到达急症室,陈开友扶着妻子先进去,之之停好车随即跟至。

  幸亏私家医院人不多,医生已在替病人诊治,打了一针,服下药,季庄已能呻吟,父女两人松一口气。

  陈开友忽然饮泣。

  医生嘱病人回家休养,有必要明日再来,毋需住院。

  仍由陈开友驮着妻子上车。

  家里两个壮丁都没回来,之之喃喃咒骂。

  回到家中,祖父扭亮灯光,“什么事,半夜进进出出。”

  之之:“爷爷快睡,打大风呢。”

  她权充护土,替母亲换过干睡衣,服侍她休息。

  谁知季庄忽然睁开双眼,逼切地问:“我儿子呢,我儿子在哪里?”

  父女面面相觑。

  之之马上说:“我去叫他回来,他得罪了母亲,怕回来惹母亲生气,我这就去叫他。”

  陈开友在房门外悄悄同女儿说:“横风横雨,你知道他在哪里?我不准你去。”

  “爸爸,我叫张学人来接我不就行了。”

  陈开友迟疑一下。

  “没问题,交给我。”

  之之回到房中拨电话,她看过钟,才两点三刻,不算太晚。

  电话铃空响着,没人来听。

  张学人不在家。

  之之不禁气恼,在一个大风雨晚上,电光霍霍,雷声隆隆,舅舅在洋妇家渡宿,哥哥离家出走,男友不知所踪,害得她求靠无门。

  男人之不可靠,可见一斑。

  之之决定亲自出马去把哥哥揪回来。

  她瞒父亲说。“张学人十分钟后来接我。”

  她穿上塑料雨衣,再度出门。

  哪里去找张学人,往好处想。他可能熟睡到电话铃都叫不醒,悲观一点,他不知在什么人的家里把杯谈心。

  只要他一日独身,一日他都有资格这样做。

  之之隔着面筋似大雨认路,她记得小公寓所在地,她手上有锁匙。

  之之拂着一身一脸的雨水送电梯,按了七六字。

  电梯到,之之认清门牌,掏出锁匙开门,锁匙可以转动,但是门被反锁,之之知道有人在屋内,因为门缝中有灯光,她揿门铃。

  灯光忽然熄灭了。

  里边那人不愿意开门。

  之之在门外喊:“陈知,是我,陈知,快开门,妈妈病了要见你,别玩了。”

  门里边静寂一片。

  之之起穿疑心,莫非里头不是陈知,会不会是张学人带了朋友在里头狂欢?

  之之倒底年轻,今夜若果真是个失意夜,她也决定勇敢承担。

  她大力按铃,“再不开门,我去报警。”

  公寓那么小,里边的人一定听得见。

  电光石火间,之之又想:屋里会不会是窃贼?摆空城计摆久了,会有这样的危险。

  在门外十分钟,之之像是经过一百年。

  她怕贼开门扑出,退后两步,立在考虑是否应该知难而退,忽然之间,有人轻轻打开门缝。

  “之之,你怎么来了?”

  不是贼,也不是张学人,是她哥哥陈知,之之放下心来,幸亏不是张学人。

  “开门,”她吆喝她兄弟,“鬼鬼祟祟,月黑风高地偷偷干什么勾当?”

  陈知尴尬地说:“屋内有人,你先回去,我跟着就来。”

  “不行,我要亲自把你押回家。”

  之之好奇,屋内莫非是哥哥的女朋友?哥哥一向不是这样的人。

  此时有人低声叫住陈知,商量数句,陈知终于打开了门,严肃地说:“之之,今夜你在屋内看到的事,千万不能说出去。”

  之之伸手摸摸兄弟的脸,“我一向替你守秘密。”

  这是真的,陈知可以信任他妹妹。

  幼时同人打架,嘱她不说,她就不说。

  “进来吧。”

  之之好奇地探头进去。

  小公寓内一目了然,只见近窗站着两位年轻人,之之朝他们点点头,她记得他们,这两张面孔以前见过,他俩来找过陈知。

  两人即刻过来向陈之报上名字:“我叫张翔,他是吕良。”

  陈之说:“你们好,我找陈知有点事,”她转过头去,“妈妈生病,她想见你。”

  那个叫吕良的年轻人立刻说:“陈知,你现在不能走。”

  陈知急问妹妹:“妈妈没有事吧?”

  之之恼怒,“即使是重伤风,你也该回去见她。”

  陈知如热锅上蚂蚁。

  之之骂他:“岂有此理,陈知,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你。”

  吕良同张翔交换一个眼色,“陈小姐,你听我们说。”

  之之又怪他俩,“你们这种人,诚属损友,只有自己,没有别人,总不替他人没想,这回子留住陈知干什么?”

  之之口渴,拉开厨房门去取水喝。

  众人欲阻止,已经来不及。

  弹簧门一拉开,之之只见有一名青年背着她面对墙角,她脱口而出:“敢情好,你们四位可以开始搓麻将。”之之斟了水,喝一口。

  就在这个时候,那名年轻人转过身来,双目凝视之之。

  之之在狭窄的小厨房与他打一个照面,把他的脸型、五官、眼神都看得清清楚楚,无一遗漏。

  之之震惊,电光石大间她把他认了出来,她知道他是谁,她认得他,之之的手一松,水松堕地,碰巧窗外忽辣辣一个天雷打下来。

  之之呆了一会儿,缓缓蹲下,拾起玻璃碎片扔掉,若无其事说:“好响的雷,吓死人。”

  她推开厨房门回到客厅,靠在墙上喘息。

  这一惊非同小可,绝非陈之的智慧经验学识可以应付得了。

  之之看着她兄弟。

  随知在她耳畔问:“你知道他是谁?”

  之之只有点头的份。

  “他刚出来,现在暂住这里,有关人士会设法联络到外交人员把他送出去。

  之之说:“要快。”

  “这个他们都知道。”

  这时候,吕良咳嗽一声,“我们肚子饿了。”

  真的,不由人不正视这个严肃的问题。

  张羞说:“陈小姐,现在你是我们的一分子。”

  “不,”之之立刻申辩:“我不是,我是局外人,整件事与我无关。”她才不要逞英雄。

  张翔一怔,没想到之之会拒绝他。

  吕良随即说:“陈小姐,那你可以走了。”

  之之忽然勇敢起来,她同张吕两人说:“我不会就这样走,你们要向我交代,这间公寓属于我,由我向朋友租来,你们怎么可以不征求我同意就胡乱征用,你们要对我负责,我要对房东负责,不然的话,牵连起来,人家还在梦中,太不公平了。”

  吕良张翔面面相觑。

  陈知说:“是我答应他们的,我们不够经验,我们部署得不够理想,我们日后才讨论,之之,请你下楼去买点食物饮品上来。”

  之之张嘴想要说什么,终于合拢上嘴,如是三两次之多,她颓然说:“三更风雨夜,这是个苦差。”

  厨房门被推开,那浓眉大眼的年轻人静静走出来,吕良与方翔立刻恭敬地迎上去。

  之之不禁暗暗摇头叹息。

  华人就是喜欢把人神化,捧至一个高不可测的地位,千秋万载,永垂不朽,二郎神、哪咤,统统是神明,全部神圣不可侵犯,完全没有商榷余地,肯定万岁万岁万万岁。

  被捧的那个人最无辜,神智再清醒也不管用,一天两天三天受得住,日子一长,也就相信三五成,渐渐就自觉英明神武,号令天下,谁敢不从。

  吕良与张翔一看就知道是在本市受教育的年轻人,照样依样葫芦爱上这一套,难道这种脾性流在血液与因子里。到了一定时候,就会爆发出来?

  之之看着那年轻人,忽然说:“看得出你安然无恙。”

  吕良大表讶异,这女孩好斗胆,竟敢冒犯英雄。

  张翔连忙过来夹在他俩当中。

  那年轻人倦容毕露,却仍然目光炯炯,他说:“我们一定会成功。”

  之之说:“请记住,伟人的志愿是牺牲自己令众人生活得更好,伟人的志愿不是要大家牺牲令他生活得更好。”

  此话一出,众皆失色。

  那年轻人目中精光忽然收敛,别转面孔。

  之之穿上雨衣,到附近便利店采办食物。

  她仰起脸,任由雨水披面,晕眩的脑袋才镇定下来。

  一只铁罐被风当朗朗地吹得在行人道上打滚,之之如惊弓之鸟,连忙躲在一旁。

  半晌她才走过便利店,额角湿透,不知是汗是雨。

  心里又挂住母亲,看看时间,天都快亮了。

  之之抱着一大堆食物去付帐。

  售货员笑道:“宵夜是吗,通宵打牌,特别容易肚饿。”

  之之唯唯诺诺,付钱离开。

  她把食物带到。

  “我可以走了没有?爸爸在等我。”之之悄悄问哥哥。

  陈知握着妹妹的手,“谢谢你。”

  陈之与哥哥抱一下。

  吕良走过来,郑重地叮嘱:“陈之,这件事你要守口如瓶,严守秘密。”_

  陈之无限反感,“你们说话要当心才真,莫又把整本地址通讯名单交出去才好。”

  吕良不信有这么悍强的女性,一时语塞,只能光瞪眼。

  之之同哥哥说:“当心。”

  她开着小汽车回到家里,恍然隔世,抬头看到祖父打着伞迎出来。

  “之之,这边,快来这边。”

  之之忽然觉得幸福并非必然,她不知良己何德何能,廿多年来尽享丰衣足食,饱受呵护。

  之之不由得泪流满面。

  她连忙下车,“爷爷,你当心沐湿。”

  “你母亲已经退烧,没事了,怎么样,找到兄弟没有?”老祖父把她搂在怀中。

  “他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

  “快进屋来,看你脸色煞白。”

  之之摸摸面孔,肌肉都是麻木的。

  之之跑上楼去,一进卧室,她母亲便转过头来看着她微笑。

  之之如获至宝,伏到床前。

  “之之,辛苦你了。”季庄握着女儿的手。

  之之张开双臂,抱着母亲,“我一生一世都不会搬出去住,我一辈子都不要离开家,我要永永远远同父母在一起。”

  季庄讶异道:“之之你好像有感而发。”

  陈开友闻声过来问:“陈知回来没有?”

  季庄也问:“我儿子倒底在哪里?”

  “那么高那么大的小伙子,何劳父母担心。”

  陈氏夫妇想一想,也是对的,便暂不言语。

  之之疲乏地站起来,“我累坏了,我要去躺一会儿。”

  她父亲说:“趁八号讯号还没下来,好好睡一觉。”

  之之只觉双腿如棉花,轻软得抬不起来,脖子酸,手臂痛。

  这真是可怕的一夜,又黑暗又漫长。

  回到房中,之之拨电话给张学人,这次总算有人来接听,之之讽嘲地问:“回来了吗?”

  张学人莫名其妙,“我根本没有出去过。”

  之之身体一碰到自小睡大的床褥,立刻昏迷休克,沉沉睡去,电话听筒扑一声掉下来。

  张学人在那边直问;“之之,之之,你怎么了?”

  之之没有听见,她坠入梦乡。

  黑暗而宁静,之之缓缓飘过一个孔道,身轻如燕,正在享受那清新的空气与舒适的微风,之之忽然看到一双凄厉的大眼睛。

  之之恐惧地退后,那双眼睛追上来。

  之之四处窜逃,狂号起来,那孔道似没有出口,绵绵不绝,之之终于跑到精疲力尽,已无法躲避那双大眼。

  她喘息,霍一声弯腰坐起来,身边有人说:“之之,你做噩梦了。”

  之之停睛一看,身边是张学人,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汗,之之为之憔悴。

  不晓得他们怎么样了。

  不知道有没有联络上有关人物,取到证件,远走高飞。

  “之之,你神色不对,可有心事?”

  “没有,没有。”之之摆着手。

  张学人说:“你害怕。你恍惚,”说着他疑心起来,“你可是另外有人了?”

  之之受不过刺激,失声尖叫,用手捂着耳朵,双足蹬床。

  张学人为之气结,连忙退后,以示清白。

  陈开友过来,轻轻推开房门,咳嗽一声,“可是做噩梦?”他怕女儿被欺侮。

  之之掀开被子,用冷水洗把脸,回过头来同男朋友说:“学人,带我出外走走。”

  张学人看着她,“之之,有话就在这里说好了。”他仍然认为之之要向他摊牌。

  他的一颗心直沉下去,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害怕考试,害怕大个子打架,害怕同老板吵架,家人生病,他也害怕,但始终有种感觉,他可以应付。

  但面对失去陈之这个危机,他如坠入深渊,怎么办?一切征象都显示她的失措,恍惚、旁徨、急躁、可能是为了一个人。

  他怔怔地看着她,呵,原来偷偷地他宝贵的感情囊穿了一个孔他还不知道,爱念就自那个漏洞汨汨往陈之身上注流,现在已经不可收拾。

  张学人站在那里为此新发现发呆。

  陈开友回到房中,季庄问他:“什么事?”

  陈开友简单而智慧的回答:“闹恋爱。”

  季庄放下一颗心来,“我不担心之之,”她忧虑的是陈知,“早知他们两兄妹一起送出去。”

  “对,”陈开友说:“当时哪来的学费。”

  季庄问:“为什么到今时分日,还有人口口声声说金钱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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