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起头,却看到季庄几近凄厉的责备目光,陈开友本来还想加几句注脚,一见妻子如此不悦,立刻噤声,唉,怕老婆就怕老婆。
什么叫家教,这就是家教。
季庄不想陈知看到父亲叱责姑姑,怕过几年他想起这等例子,亦以同样态度去对付陈之。
坐言起行,以身作则才是正途,闲时打骂几句,没空则视若无睹,有个鬼用,自己八百年不与弟兄姐妹来往,却盼望子女友爱,自己成日价践踏老人家,却空想子女孝顺听话,科线木求鱼。
季庄说:“睡吧,明天一早去抢飞机票。”
“赚死航空公司。”
还睡什么,天已经蒙亮。
季庄倒并没有十分牵挂婆婆。
老人同小孩一样,一不如意就哭,他们的眼泪有分量。
壮年人的眼泪最窝囊,谁敢在公众场所一不小心掉下泪来,准叫社会不耻:怎么,连这点能耐都没有,动辄淌眼抹泪,还混不混。
哪里还有哭的权利。
说季庄的泪腺早已退化也不为过分。
很明显,老太太不开心,或许是因为天气不好,或许因为女婿侍候不周,或许食物吃不惯,但并不是严重问题。
到了八点,举家出门。
之之已闻消息,她非常困惑,“妈妈,我不是自私,但是下星期三学人爹妈请我们,你俩来得及回来吗?”
“一定可以回来。”陈开友安慰女儿。
“才五天时间罢了。”
吴彤过来搂住之之,“我也是家长之一,我会代表你父母。”
陈知抬起头来,“还有我呢?”之之靠山奇多。
“不用改期?”之之尚问。
“我们停留一天,立刻带你爷爷奶奶回来,替你撑腰,别紧张,有空多出去玩玩。”
托熟人,轧到当天票子,不过要到东京转飞机,两夫妻于傍晚出发。
之之邀请学人过来玩二十一点牌戏。
季力与吴彤运气奇佳,赢得一场胡涂。
棋差一着,缚手缚脚,无论之之拿十九点还是二十点,他们总是多一点,即使是黑积,也会打和。
假使世事如棋,倒也十分棘手。
这个时候,陈知过来说:“各位,我有事与大家商量。”
奇怪,季力看着外甥,这个外号叫弹簧腿的小子自从长大之后就与他疏远,此刻又来讨好,有什么大事?
陈知坐在他们身边,“各位,我今晚想约朋友来喝杯咖啡。”
吴彤误会了,立刻又惊又喜,“好哇,你是不是想我们全体肃静回避?”
陈知咳嗽一声。
之之完全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说:“且听陈知说下去。”
陈知说:“今晚来的,一共有三位朋友。”
季力嗯地一声,“是他们!”
陈知点点头,“不错,有一项要紧的议程需要一个比较清静的地方商议。”
清静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陈知的意思大概是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吧。
这上下,陈宅大抵也早为若干人发现是个秘密会议场地了。
季力苦笑,双手把一叠纸牌洗得会飞一样。
陈知说下去,“这件事趁爸妈不在我才提出来。”
之之问:“是最后一次是不是?”
季力扬起一条眉毛。
陈知答:“我已退会,不过仍然帮朋友一个忙。”
季力不悦:“不知道多少毛病出在这最后一次身上。”
陈知表现异常客观,“这间屋子人人有分,我尊重大家的意愿,我们投票决定。”
吴彤说:“少数服从多数。”
这样文明,季力陡然感动起来。
这样民主,还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呢?
只见陈知与之之齐齐举起手。
吴彤说:“我对陈知一向投信任票。”也举起右手。
大家看着季力。
季力在陈家由始至终没有投票权,今次难免他有点受宠若惊,轻轻举手,“我此举并非因为反对无效。”
“谢谢你们,舅舅舅母。”
季力站起来,“之之,学人,我们去看场电影。”
陈知看看表,“各位在十点三十分可以回来。”
之之正用各式各样的姿势举着手,闻言平直地用力伸出左手,口中叫:“HAIL!陈知。”
陈知已经去拨电话通知朋友前来集会。
学人讶异地看着之之,“你哥哥涵养工夫恁地好。”
之之温柔地看着未婚夫,轻轻说:“爱是恒久忍耐。”
“他是我的榜样?”
之之点点头,“你至要紧表出于蓝。”
临出门前学人却听了个电话,张健夫妇有事召他,他只得撇下之之赶去。
陈知对妹妹说:“喂,你干脆留下来吧。”
“干吗?”
“别忘记你是茶水档。”
“呵是,我会在厨房侍候,主人,你要什么尽管按铃。”
季力与吴彤猜想这是他们小兄妹之间的秘密,一笑置之,出门看电影会。
最后一次。
之之围上白色围裙,客人按铃的时候她去开门,待他们坐好了,她手执拍纸部及原子笔,“各位,喝些什么?”本来凝重气氛消失大半,众人皆忍不住莞尔。
之之逐一记下;“柠檬可乐、冻咖啡、鲜奶加蛋、中国茶、红茶。”
吕良是老客人了,冒昧地问:“请问之之有没有三文治。”
坐在他旁边的,是那位陌生人,陈知始终没有为之之介绍。
“只有火腿蛋。”立之据实答。
众人大喜:“来两客。”
他们还没有吃饭,英雄只怕饥来磨。
之之看哥哥一眼,陈知的眼色叫她放心。
之之回到厨房,逐样照做,并不嫌琐碎麻烦。
客厅外的对白,她可以听得很清楚。
“小陈,你妹妹真可爱,允文允武。”
“她今年底就要结婚。”
“呵。”语气不是不失望的。
之之双手忙个不停,耳朵却也没空闲。
那位陌生人开口了:“香港的经济成就,可以算是世界经济发展的典范。”
之之大表讶异,刚才她见过那位陌生人,约五十出头,国字口面,比陈知吕良张翔他们的年纪要大上一截,犹如父执辈,之之没料到他一开口会说起财经报告来。
众人对他却很信服,并无异议。
他说下去:“香港在七八至八八年这十年来,生产总值平均年长为百分之十八,长期计,增长世界第一,六五年香港人平均生产总值为四百七十美元,至八八年已升至八千四百美元,二十三年来每年增幅高达百分之十三,港人在这短短二十多年积聚了庞大的财富,财政司预期八九年的人均生产总值突破一万美元大关。”
之之捧出饮料。
那陌生人说下去,“这样的蓬勃繁荣若果受到影响.不仅仅是六百万港人的损失,更是对自由经济理想的重大打击。”
这些都是开场白,他倒底想说什么?之之皱着眉头细听。
吕良说:“你是指,为现实生活着想,我等应该迅速遗忘。”他显然心有不甘。
之之做三文治的双手停下来。
外头会议继续。
“美国人已经忘记越战,法国人哪里还记得阿尔及尔,韩国人最好忘却光州,日本人根本不承认南京。”
众人沉默。
陈知先开口:“我永远不会忘记。”
张翔忽然说:“他未获安排会见美国副总统及其他白宫高层官员,我们不下数十次试图安排一次会面,白宫却没有承诺。”
“华府不愿进一步危害到每年一百四十亿美元的双边贸易。”那陌生人说。
之之知道这位先生想说的是什么了。
她呆呆的看着天花板。
张翔说:“今晚要讨论的正题:他想回到香港居住。”
那位陌生人即时说:“本市不适合他定居,他的存在会危害到本市与邻近国家的关系。”
陈知开口了,他的声音充满疑惑,“我们的态度自轰轰烈烈归于零星落索,心情自热血翻腾而陷入矛盾深渊,百日未满,一切几乎均已恢复正常.大家这样善志,连一点姿态都不坚持,我们真的如此缺乏原则,没有宗旨?”
那陌生人干笑数声,低头回答:“我们要面对一个没有转的事实,我们连经济生活都不能独立,我们充法决绝。”
之之听见有人用拳头大力锤打茶几。
她惘然低下头
接着是一段非常长的缄默。
之之把三文治捧出去,但她猜想已经没有人吃得下。
她为各人添了茶。
吕良与张翔忍不往默默流下泪来。
陌生中年人悄悄站起来,“诸位,我只有这么一点意见。”
吕良说:“谢谢你多次拨冗给我们宝贵意见。”
“我能够做到的不过是这样。”
众青年默送他出门。
“对了,”陌生人转过头来,“你们三位已经落实在一张名单里,如果我是你们,就不会踏入禁地半步,旅行挑别的地方去。”
第八章
他们的顾问由一辆大房车接走。
之之同哥哥说:“这位先生帮过你们很大的忙吧。”
陈知点点头,“他没有者啬过财力物力。”
“他是本市的一名富商。”
“是,之之,你大抵已猜到他是谁。”
“本市有文化而又有财富的人实在不多。”
吕良与张翔两人倒在沙发上,掩着面孔,毫不掩饰他俩失望伤心之情。
之之本来对他俩没有好感,一直认为他们带坏陈知,此刻看到他们衷心的表现,态度不由得较为温和。
她劝慰他们:“任何事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功。”
吕良擦一擦眼角,“你说得对。”
之之看看表,“我们的家人快要回来。”
张翔说:“我们这就告辞。”
之之忍不住同他们说:“祝你们幸运。”
“谢谢你,陈之,我们永远感激你的支持。”
吕良也说:“陈之,祝福你婚后生活快乐。”
陈之眼眶都红了。
她退到一边,看着陈知与他们话别。
客人清场之后,兄妹俩收拾茶几上的杯盏。
他俩异常沉默,手足动作迅速,并没有再为刚才的事交换意见。
电话铃骤然响起来,之之吓一跳,松手摔碎一只玻璃杯。
是张学人找之之。
“张学人,”她忽然磨着他问:“你会永远以我为重,善待我,尊敬我的意愿,支持我,爱护我?”
学人在电话另一头笑出来,“陈之,我同你在一起,并非为着践踏你,轻蔑你,刻薄你,陈之,我又没心理变态,当然会尽我的力对你好。”
之之满意了,轻轻问:“你现在在哪里?”
“有位亲戚自新加坡赶来与我父母会面。”
之之笑,“广东人的亲戚最多。”
“对,几时叫你出来逐一向他们叩头斟茶。”
之之掩着嘴骇笑。
天真可爱的她似已浑忘适才那一幕。
厨房里陈知感慨地屈膝拾起碎玻璃,一不小心割开一只手指,鲜红怵目的血滴出来。
这一点点血是否白流根本不要紧,陈知用毛巾按住小小伤口,独自坐下发呆。
舅舅舅母回来了。
他们很识时务,已经故意迟到半小时。
看完一场无聊的电影,再挤进咖啡店里,好不容易才消磨这些钟数,季力与吴彤不由得不怀疑他们是老了,连玩都玩不动。
真庆幸终于正式结了婚,可以名正言顺懒在家中,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家常,谁也不用把谁的最好一面展示招摇。
赞美婚姻制度,哈利路亚。
捱到门口,吴彤说:“我整个人酸臭死了。”
季力含笑,“三天不让我们洗澡吃饭,已与越南船民没有太大分别。”
回到家,吴彤如释重负,上楼放一缸水,倒些浴盐,浸下去,闭上双目,深深享受。
季力在一套笑道:“一会儿起来,又是一个高贵的人。”
吴彤睁开眼睛说:“不用你讲我也知道我们幸运。”
“有些人不知道。”
“这上下怕也全都知道了。”
季力停一停,“对,老太太说要回来住。”
“她本来就在这里住。”吴彤懒洋洋。
“你会习惯一屋子都是人?”
吴彤答:“季力,季庄可以应付的人与事,我都可以学习应付。”
季力十分感动。
吴彤另有一个想法,多年来她独居生活,太平盛世繁花似锦的时节,倒也罢了,至怕失意寂寥,孤清得难以形容,她会有恐惧,怕将来年老衰弱之体万一有什么事都没人知道。
现在陈家有老有少,热热闹闹,不知多好,吴彤欢迎这个转变,试想想,出门不用带锁匙,回家只要伸手揿铃。
吃的是大锅饭,三餐正餐之外,还有上点心下点心宵夜,吴彤好比加入一间制度完善的大公司,一切不用操心。
为自己打算了这么多年,她乐得休息。
听说陈老太每个月都会拿私蓄出来炖冰糖燕窝,凡是女眷,人人有分享用。
不因这甜品矜贵,吴彤也是赚钱的人,洋派的她亦全然不相信一种小鸟用涎沫筑成的巢有什么营养价值,但是由老太太来照料小辈这种细节,感觉却非常好。
吴彤忽然问丈夫:“你怎么会想到结婚?”
季力不耐烦,“女人最讨厌的时候便是人次又一次说这种废话的时候。”
吴彤噤声。
嘴角一直挂着甜的笑容,在该刹那,无论前途是明是暗,她都是快乐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陈之捧着电话如热锅上蚂蚁般发问:“来得及吗,来得及赶回来吗?”
陈知给妹妹老大白眼,接过电话,问母亲:“奶奶心情好些没有?背脊的皮肤敏感怎么样?”
之之在一旁顿足。
季庄在那边同儿子说:“一言难尽,奶奶像是老了十年,脸颊都陷下去。”
“怎么搞的。”
“回来再说。”
“对,张学人父母周四返澳洲,约会不能改期,之之毛燥之极。”
“我们明早就上飞机,你叫之之放心,还有,告诉她,世上除出陈之,还有其他的人存在。”
陈知笑,“算了,母亲,她就快出嫁,一了百了,管她呢。”挂断电话。
陈之追问:“你讲我什么坏话?陈知,你嚼什么蛆,你胆敢离间我们母女感情。”
陈知看着妹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你细想去。”
兄妹俩撕打着出门。
陈知受家国情怀纠缠,被逼忍气吞声,只能佯狂玩世。
之之一直紧紧算着时间,飞机回航大抵需要十三小时,在公司里她不忘找学人诉苦。
学人十分镇定,“伯母说可以就可以,她惯于办大事,懂得把握时间。”
“那么多事堆在一起发生,”之之呻吟,“顾此失彼也会有可能。”
学人大笑,“没有事,还算香港,还是香港人?”
真的,天天添增新的,更多的压力,全世界压力之都排第三名,不要以为第一第二是纽约与东京,才不,第一是黎巴嫩的具鲁特,第二是爱尔兰的具尔法斯特,两地都是长期战区,第三使轮到香港。
“松弛一点,之之,”学人笑,“双方父母是否在场其实并不重要。”
之之作深呼吸,紧张的时候最有帮助,她大力吸气,吐气,
然后抱怨说:“如果有朝一日生癌,便是这件事故害的。”
张学人无奈,摇头,笑。
季庄不会辜负任何人所托,她如期返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