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怕陈知中这种毒,受这种煽动。
近日见他渐渐恢复理智,辨别是非,看清黑白,季庄才安下一颗心。
季庄说过:“要动大家动,您老也别想躲在干地里隔江观火,推倒油瓶不扶,兴波作浪,唯恐天下不乱。”
当下只得到陈开友说:“我的女儿一定要正式结婚。”咬牙切齿,斩钉截铁。
之之是幸福女,父亲并不是大人物,这不重要,陈开友爱他女儿,愿意一生一世保护她。
同样地,丈夫亦不必是个大人物,只需爱护配偶即可。
季庄因笑问:“我的生日礼物呢?”
陈开友摊摊手答:“这间屋子便是我们送给我们所有人的大礼。”
可见什么事都得靠自己。
季庄觉得没有一项成就开心得过官已双手创下的成就,原来古老日记本子在页末刊登赠送的格言是真的。
季庄不禁哑然失笑。
那时之之叫:“妈妈,奶奶的长途电话找你,有急事。”
遥远控制。
季庄连忙过去应付老奶奶。
陈老太一开口就问。“家里那么热闹庆祝什么?”颇有炉意。
“没有什么,吃顿饭而且。”
“季庄,我那皮肤敏感又发作了。”
哎呀,一时忽忙,忘记替婆婆买药膏。
“快让开怀带你去看医生。”
“医生的药不管用,晚上痒得睡不着,整个背脊都快烂了,季庄,你替我寄药来。”
“我明天一早去寄,你且忍一忍。”
老太太停一停,“你们都好吗?”
“我们好,爸爸呢?”
这时电话中传来陈开怀的声音,她催促道:“妈,长话短说,费用昂贵。”
季庄愕然。
国际直拨长途电话是全世界最经济实惠的服务,克勤克俭如季庄都认为物有所值,小姑这样节约,未免过分,老太太只怕不服气。
季庄立刻说:“妈,你挂上电话,我们拨过来好了。”
陈老太这才叹口气,“不用,你把药寄来即可。”
季庄呆半晌,老人家真落了难了。
第二天一早,季庄站在国货公司门口等店员开铺做生意,她抢到医药部买了数支陈老太惯用的皮肤软膏,即时包装好了,跑到地下铁路站,用航空速递寄出去。
头尾不过四十分钟,估计老太太可在二十四小时之后收到药物。
季庄挺起胸仰起头骄傲地走出马路,嘿,尽管五痨七伤了,香港还是效率一流,胜不知几许欧美先进都会。
那天晚上,季庄拨电话到温哥华,着各人轮流与老先生老太太说了一会子话。
见是别人付帐,陈开怀也不介意同季庄抱怨:“来了三天便想家,”指她老母,“逼我开车到唐人街买豆浆,又一天换三轮内衣,沐两次浴。”
季庄不便插嘴,只是陪笑。
这便是为人嫂子难做之处。
事后之之说:“奶奶会回来的。”
大家都认为陈立的推测合情合理,并不过分。
二楼仍住父母亲,三楼变成舅舅舅母的天地,祖父母倘若回来,陈之就没有地方住了。
父母亲卧室旁有间小小书斋,堆满杂物,或许可加利用。
祖屋弹性丰富,眼看没有转变余地了,挪一挪,将就一下,这里腾一腾,那里前一动,又解决难题。
之之想到的事,她母亲也想到了。
过两天,季庄又唤师傅来粉刷。
那位年轻的油漆工人老气横秋地说。“装修工夫最好一块儿做,比较省事。”
废话。
这次比较省事,把家具拖到房中央,白白墙壁便是。
祖父母虽退股迁册,大部份身外物仍然留在此地,季庄大胆妄为,该扔的扔,该送的送,好好的清理一番,完成大扫除壮举。
之之问:“他们回来会不会唠叨?”
知彼知己,百战百胜,季庄有十成把握:“他们这次若当真回来,相信不会再有异议。”
一来一去,劳民伤财,气焰尽去,哪里还有余力噜苏。
正在忙,张学人的父母大驾光临,抵达香港。
之之跺脚,“我一件合式的衣服都没有。”
“澳洲人衣着挺朴素,”季庄劝道:“你太夸张,人家反而觉得你肤浅炫耀。”
陈开友也劝,“人家来看未来媳妇,不是来看时装。”
之之紧张得哭。
又替哥哥挑衣服,陈知那理这些,他一向别有怀抱。
他问妹妹:“我不去那盛宴可不可以?”
“我同你拼命!人家会以为我们兄妹不相爱。”
“我连西装都没有。”陈知告苦。
“学人身材同你差不多,我让他借给你。”
陈知笑了。
港人几乎十恶不赦,曾几何时,又开始为穿什么吃什么烦恼。
之之想起来说:“那班人好久没来找你,你们在外边聚会结党?”
陈知沉默一会儿,“之之,我的事,你都知道。”
之之受宠若惊,她知道的实在不多,既然兄弟给她这个荣幸,她却之不恭。
“之之。我想退出联会。”
“嗄,”之之大吃一惊,“你想洗脱会籍?”
“之之,我可不是黑社会。”陈知提高声音。
“陈知,这问题完全见仁见智,你的敌人看法统共不同,打个譬喻:陈知看陈之,当然是可爱的陈家偏怜女,在我对头眼中,可能是臭八婆一名。你活跃的所作所为,可能早已为人记录在案。”
“一百万人游行,怎么记录?”陈知不服气。
之之拉下脸,“说你没有科学头脑,果然。”
这些时候她找来一本书。
翻到她要的项目,念出来:“……通过人口资料的电脑,去作相貌近似的比较——拍下群众的照片之后,叫电脑辨认,电脑把脸型的物徵,分两百多种,电脑搜索对象,是全市十八岁到五十岁居民,超过两百万人。”
陈知静静问:“那是什么书。”他强行看了一下封面。
是本科幻小说。
他并没有笑,这种事并非没有可能。
他轻轻说:“我退会并非因为害怕。”
“我知道。”之之了解她兄弟。
“很多人以为我怕。”
之之莞尔,“是张翔与吕良这两位先生吧。”
就像小孩撩小孩打架,人家斯文,不肯出手,顽童便用激将法:你怕,你没种,怕得要死是不是?总而言之,要逼人动武。
之之冷笑,“怕又怎么样,我总有怕的自由吧,连怕都不给怕,我还住在本市干吗?”
陈知说:“我看到联会内部逐渐复杂,是以决定退出。”
之之忠告:“君子绝交,不出恶言。”
“下星期我们举行最后一次会议。”陈知无限呼嘘。
之之怔怔问:“那之后你怎么办?”
他会不会失落,会不会寂寞,联会活动,曾是他信仰,他生活全部。
“我会好好检讨我们行动的功过。”
“然后呢。”
“然后乖乖教书。”陈知语气十分廉卑。
之之长长吁出一口气,背上不晓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落在地上,这些日子来的重压终于卸下,她心头忽尔十分轻松。
好比那种超级大胖子突然减掉五十公斤脂肪的轻快。
陈知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
他说:“我对我的行动无悔。”
之之仍问:“送你一套新西装好不好?”
陈知转过头来对牢妹妹笑,“香港是奇迹,你更是奇迹。”
之之悻悻道:“谢谢你。”
到了晚宴那一天,陈知穿上浅灰色麻质新西装,理过发,看上去是个文质彬彬好青年。
他胖了一点,精神比六七月分好得多,之之很满意哥哥外型。
陈氏一家包括季力与吴彤一早就到了,坐在贵宾厅专心恭候,本来这顿由张家请,季庄坚持要替张氏夫妇洗尘,反客为主。
陈家上下不约而同穿着浅色服装,大热天时,看上去耳目清凉,说到穿这一门学问,港人在世界上恐怕挤得过头三名。
陈家今天穿得斯文、含蓄、名贵,表示尊重客人。
张学人陪同父母进场的时候,众人热烈欢迎。
张健夫妇虽是老华侨,却并不土,很晓得好歹。
一眼看过去、张夫人便知是好人家,于是先放下一颗心,即时又讶异:陈家的人卖相奇佳,男男女女均似电影明星似的。
那躲在大人身后笑咪咪的漂亮少女,想必是学人的对象陈之了。
张夫人特别注意她。
之之只得缓缓自母亲身后走出来,怎么办呢,丑媳妇迟早要见翁姑。她瞄一瞄学人,学人给她一个鼓励的眼色,之之便望张夫人呼声伯母。
张夫人看到雪亮的眼睛,皎洁的皮肤,清甜的笑容,马上打了八十五分,就算性格刁蛮一点,也不介意了。
谁知之之顺手拉过一张椅子,恭敬地请伯母坐,这下子,伯母又给她添十分。
学人作一个询问的神色,他妈还个满意的眼光,一时间,满室眉来眼去,陈知自比局外人,又怕无意中误眼波,造成不必要烦恼,便低着头,目观鼻,鼻观心。
从前,相亲要看舅爷。
既然现成摆在这里,张夫人便顺道看个仔细,陈知眉目清秀,一举一动,充满书卷气,神情略带忧郁,沉默如金,非常稳重斯文。
张夫人有感而发,同季庄说:“这年头,带大孩子,真不容易。”
季庄连忙笑道:“像学人这样一表人才方不容易。”
张夫人也笑,“我却是指令郎与千金。”
陈知忍不住,朝妹妹眨眨眼睛。
开场白打开,两对夫妻便顺理成章地交换讯息。
陈开友与季庄亦放下了心。
张学人从来没有在人前提及过父母的职业,她是悉尼一间图书馆的副馆长。
张学人不以此炫耀,季庄由衷佩服。
这年头,急功近利的都会人,几乎连胸口比人多颗痣都要耀武扬威,骄之久前,对比下,张学人算是很沉实之至。
学人是土生土长的华侨,他们没有沾光的习惯,父母是父母,子女是子女,他经济早已独立,况且,医生一如清道夫,同样为群众服务,并非超人。
家世清白当然十分重要,却不影响他与之之感情,这是张学人豁达过人之处。
季庄亲自点了几个清淡考究的菜,吴彤帮着嫂子招呼客人,他们一家子联手,外人很难不觉得舒服自在。
气氛渐渐轻松。
张夫人含有深意地说:“这个夏天,亏得你们熬的。”
一桌子人听得这样体贴的知心话,不由得齐齐叹息,眼眶微红。
张夫人又说:“换作别的城市,经过此劫,早就垮下来了。”
众人又点头称是。
张医生便笑着举杯,叉开话题。
这是一次极之愉快的聚会,双方家长都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好像刚在担心孩手们升中成绩欠佳,一下子便听他们说要结婚。
古时生得比较多,去了一个还有三个,此刻不能够,孩子们一离巢,家长便冷清清。
回到家,之之犹如虚脱,太紧张了,忍不住伏在沙发上饮泣。
季庄说:“比起封建时代女性,一出嫁便得走进夫家生活,我们是幸运得多了,现在对婆婆可以像对客人或朋友一样,又胜你母亲一筹。”
宣泄了情绪,之之抬起头颔首。
“你看你多幸运,之之,细想一想,你看我们多幸运,莫非前生做过什么好事,否则今生何德何能,享用丰衣足食,呼吸自由空气。”
“是的,母亲。”
“维持婚姻的秘诀同其他人际关系完全一样,之之,记得互相迁就。”
陈开友过来,“张家几时回请?”
“下星期三。”
“这分亲家是好亲家。”陈开友非常满意。
“下次我们会谈到学人与之之婚事。”
陈开友答:“我们没有任何要求,不过张学人如胆敢对之之不好,我老人家亲身出马去割他头颅。”
之之闻言吓一大跳,惊魂未定,又听得舅舅的声音懒洋洋自身后传来,“不用劳驾您老出手,还有我同吴彤呢。吴彤,对不对?”
身为舅母的吴彤鼻音重重,“我们听姐姐姐夫吩咐。”
看陈开友的神情,谁也不会误会他是开玩笑,他绝对是认真的。
好好先生管好好先生,谁要是意图损害他生命中那三位女性,他就会拼命,母亲、妻子、女儿,都比他自身更重要。
季庄按一按他额上青筋,“你好去休息了,人来疯。”
陈知这时问妹妹:“你真的要结婚?”
之之点点头。
“那还装修小书房干什么?”
“我永远是陈家的女儿,非在陈家占一席位不可,随时回娘家,地位不变。”
陈知笑问:“这样霸道,累不累,要不要赠你一套风火轮?”
母亲说得对,之之自觉幸运,父母照应完她,现在轮到夫婿,无惊无险。
难怪之之一倒在床上就入睡。
她父亲在那边厢问她母亲:“之之有无嫁妆?”
季庄摊摊手,“我们两老限过去为婢仆吧。”
“我怕不好意思。”
“张氏是明白人,我们又没要聘礼。”
陈开友苦笑,“陈知娶老婆时还不知如何应付。”
“不知如何应付,就不要去应付。”季庄笑,“论到婚嫁,自然已是大人,让他们自己去搞。”
“不行,我非亲力亲为不可。”
“所以说你不懂管理科学。”
这话说到陈开友心坎里去,“就是呀,广荣兄也说我吃力不讨好。”
他们熄灯睡觉。
半夜,电话铃骤响。
陈知第一个醒觉。
他自床上跃起,呆半晌,意味到是有重要的事,抹一抹额角的汗,摸黑下楼去听电话。
之之也醒了,迷迷糊糊,只觉事不关己,已不劳心,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翻一个身再题。
季力与吴彤根本没有听见电话铃。
陈开友惺松地同妻子说:“几点了?你去看看看。”
季庄一向任劳任怨,急急下楼。
只见陈知己接了电话,百色沉重,正唯唯诺诺。
季庄一身冷汗,莫非此事同陈知有关?要命。
陈知见到母亲,如逢大赦,“妈妈,是奶奶找。”把听筒交给季庄。
季庄听说是婆婆,反而放下心中大石,她昱叫一声惭愧,人怎么会不偏少,总会分轻重先后。
老太太在那头一味哭泣。
季庄问:“妈,妈,你怎么了?”一边对陈知说:“去叫你父亲下来。”
陈老太说:“季庄,我想回香港来。”
季庄立刻说:“回来好了,我们等你。”
“我要开友来陪我。”
季庄踌躇,这又是一笔额外开支。
老太太可不糊涂,她立刻说:“费用包我身上,季庄,你同开友一起来,马上去买飞机票。”
“那好,一言为定,买得到飞机票立刻来。”
季庄不得不敲定这笔数目,女儿的嫁妆都没有着落,焉能随意胡乱花费,人穷志短,不得不现实一点。
这时陈开友光着脚丫来表示孝心,“妈,妈”他抢过电话,“我们明天就来。”
老太太停止哭泣,又说了一会子,才挂断线路。
陈开友比白天还清醒,磨拳擦掌地骂:“没有那么大的头,却去戴那么大顶帽子,口口声声把父母接过去养活,你看,你看,弄出个大头佛,也不打听打听,老太爷老奶奶岂是容易服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