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之答:“身体壮健,乐得游山玩水。”
爷爷吁出一口气。
这一阵子,之之发觉每个人胸口都塞满瘀郁闷塞之气,唯一最直接的抒解方法,便是频频叹气,试一试,来,唉——是不是好过一点?
从前不叹息的现在也叹,从前爱叹气的人叹得更多。
之之也毫不忌讳地长叹一声。
“你哥哥这一阵子好像静得多。”
祖父原来一直注意陈知行动。
“爷爷,年轻人没有意识,醉生梦死,年轻人一有意识,又招惹生事,你说怎么办好?”
老人有老人的智慧,笑笑答:“大势所趋,顺其自然。”
之之忽然褒奖起自己来,“我最好,整天只管吃吃喝喝,不叫大人担心。”
“是,小之,你是个不叫父母流泪的好孩子。”
之之笑了,“那算不算孝顺?”
“没话讲。”
“爷爷,去两个礼拜好回来了。”
“有时我想,这八年,在本市吃掉它玩掉它,天天享受儿孙满堂之乐,四处找老友下棋聊天,是否除笨有精?”
之之一怔,打蛇随棍上,“爷爷,我替你装修房间,包你同奶奶半个月后回来,焕然一新。”
“届时你住哪里?”
“客厅。”之之咧咧嘴。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季力与吴彤中午就回来了,老人家们要等傍晚才走。
吴彤一进门鞋子都没脱第一件事便是斟了茶谦恭地让陈老先生与老太太喝。
连老祖母都有点感动,摩登女还行这种大礼,实在难得,况且人都要走了,根本无此必要。
她很高兴地喝了茶,给小辈一只金戒指。
吴彤立刻套在手上。
陈开怀艳羡吴彤,嫁到异乡,自然非常寂寞,注完册,就搬进夫家,从此厨房就交给她了,丈夫永恒地坐在沙发上在电视机絮语中打瞌睡。
一年,两年,都没有亲友上门来。
之之拉着新妇去参观新房,陈开怀好奇也跟着上去,经过多日敲打,家中弄得似防空洞,房门一打开,大家都认为值得。
吴彤不相信双眼,陈家上下竟为她落了这样的重本,起座间一角还有小冰箱,浴室洁具全新簇新,她鼻子一酸,眼眶发痛,忍不住哭出声来,只得用手捣住面孔,坐倒在那只两座位爱侣沙发上。
时代女性,最怕有人对她好。
人与人之间,互相仇视倾轧斗争,都理所当然,经过这些年,五颜六色,什么没有见过,统统应付自如,最最无福消受的是有人无缘无故不问报酬地对她好。
完了,吴彤终于露出原形,痛哭失声。
季庄上来,吓一跳,“怎么一回事?”
之之笑,“舅母说百叶帘颜色不对,气得哭起来。”
季庄明知是笑话,却拍着吴彤的肩膀,”不要担心不要担心,明儿叫人来换过。”
陈开怀酸溜溜叹口气,“这种福气,众生修到,天下会有这种好姐姐。”
讲完她下楼去与父母打点行李。
各有前因莫羡人。
但陈开林却久久不能释怀。
老父老母尚未起程已经把她支使得团团转。
——“同我准备一块湿毛巾,洒几滴花露水。”
“厚一点的外套替我带一件,不要有拉链的,拉链硬,不舒服。”
“你爹的药都买齐了?”
即使是财神菩萨,陈开怀也觉得累。
左一大包右一大箱,拉扯着总算出了门。
这一程尚有众亲友鼎力匡扶,在那一头下了飞机,她独个儿如何照顾八件行李与两个老人。
陈开怀脸色灰败。
自作孽,不可活。
陈家上下大小可不知她已深深懊恼,把行李送进舱,便一起到餐厅喝咖啡。
陈老太又指使女儿:“替我去买两本杂志,轻松点那种,哎呀,我不知有无带老花眼镜。”
陈开怀不想动也不想回答。
还是之之看出苗头来,马上站起来效劳,“我去。”
季庄替婆婆打开手提行李,“妈,眼镜在这里,咳嗽糖也在这里,这支眼药水特别好,当心飞机舱内干燥,小瓶润肤露、湿纸巾、梳子在小包内。
老太太不过唔了一声,可见已享受成习惯。
他们一行三人终于上飞机去。
大家松口气。
陈知说。“该走的走,该归队的归队,多好。”
之之笑问:“谁该走?你指谁?”
季庄眼眉毛都不抬一下,“爷爷奶奶很快就会回来的,兄妹俩说话当心点,莫叫老人家多心。”
只有陈知觉得意外,“什么,不是移民吗?”
他父亲答:“在香港位得超过三十年还妄想顺利移民真是十分不切实际的一回事。”
“哗,”之之说:“这句话艺术气氛浓厚,像足老英的外交词令。”
陈知问:“不会那么快打回头吧。”
季庄看着儿子:“爷爷奶奶碍着你什么?”
“香港并非少了他们不行。”
之之的题目一向没有那么大,她问:“他们回来我住哪里?”
陈知代答:“你嫁给张学人搬出去住。”
之之叫父亲作主,陈开友只是很含糊的说:“届时再算。”
一家四口喧哗快活地回到家中。
汽车冷气机坏了,大伙闷出一身臭汗。
季庄下车拉拉湿汗衫透气,“老陈,该换车了。”
陈开友搔搔头皮,“不是说要节约储蓄?”
“该用的还是得用,”季庄苦笑,“不然捱死了还没到九七,值得吗?”
陈开友一下子开了窍,“对,对。”
新婚夫妇听见他们连忙迎出来。
季庄这才有空问:“蜜月期间有无趣事,说来听听。”
陈知似与舅舅言归于好,讪讪地坐在一张沙发上,扭开电视机。
谁知出现在屏幕上的,又是那位小老哥。
季力反抗到底,立刻说:“关掉电视,关掉电视,腻死了,成天出来筹款演讲,大吃大喝。”
陈知即时有反应,“对英雄人物要有尊重。”
季力冷笑一声,“他是英雄,请问他救过谁,我是狗熊,请问我又害过谁?”
陈知霍地站起来。
之之隔在他们当中,“GENTLEMEN,GENTLEMEN!”
季力指着屏幕说:“又要扶到后面休息,他老人家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陈知忽然之间静下来。
之之看着兄弟,陈知大概也明白偶像也是凡人这个道理了,同时,那么追求自由民主的人,似乎也应该允许家人发表另一派言论。”
他肯噤声,做舅舅的季力自然不好意思再吵下去。
大家轻轻咳嗽一声,双手抱在胸前。
之之说:“天天吼叫才不会达到目的,我们看别的。”
电视台一转,便看到一群穿得极之稀少的女孩子肩搭肩一字排开如跳大腿舞。
季力便说:“什么,又是香江小姐选举?”一脸迷惘,“不是上两个月才举行过吗?”
白云苍狗,岁月暗换。
季力又说:“今年的女孩子好丑,哟,五死人,之之,明年你去,示范一下什么叫漂亮,什么叫标致。”
连陈知看过众女大特写都露出一副恐惧相,可见是真丑了。
甥舅第一次意见相合。
“哗,”之之说:“有几个丑过男人,还脱得几乎精光,好意思。”
季力说:“这简直是卖肉。”
舅母吴彤走过,马上笑说:“你舅舅想卖没人要。因而妒忌。”
这样笑谑,也是港人本色。
陈知悄悄站起来回房去。之之跟在他后面。
她拉拉哥哥衣角。
陈知停下来,轻轻说:“讲得太多了。”
之之劝道:“舅舅一向是那样。”
“不是舅舅,是他。”
呵原来陈知批评的是他偶像。
“人在江湖,人家叫他说,他能不说?非把他利用殆尽不可。”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之之与哥哥坐在梯间,“他们不知天高地厚,只需把他们丢在纽约哈林区一年,自然知道滋味。”
陈知只是说:“讲多错多。”
“那么老哥,你也少讲几句吧。”
“愿意与否,我们都因这件事成长了。”
这时舅母在厨房门口向他们招手,“切开了西瓜,快来享受。”
之之笑,“陈知马上就来。”推一推哥哥。
陈知见反正多了一个绰号,不吃白不吃,奔进厨房。
季力还在发牢骚:“……我的立场一贯最分明,我从来没骑过墙,亦从不忽左忽右,开放十年,谁没有上去做过生意,或旅游或探亲,或捞一笔或为鸡毛蒜皮去领奖邀功,谁不想自上头拿点好处,只我一个人,既不取,也不放,我对得起自己。”
陈知咬着蜜甜的西瓜,心里知道舅舅说的是实话,季力连旅行都不肯上去,也不愿陈述理由,现在大家都当然有点明白他的心意。
“我最讨厌盲目崇拜。”
此时吴彤陪笑道:“季力,嘴巴有时候也要用来吃东西。”
陈知与陈之对舅舅开始有了新的了解。
他有他那一套,在香港,人人都有一套,那一套泰半也都可以付诸实行,甚至靠它扬万立名。
之之忽然想起来,笑咪咪地旧事重提:“你们现在可是决定不走啦。”
舅舅舅母异口同声:“走,怎么不走,要走一起走。”
之之笑;“我知道陈知无论如何是留派中坚分子。”
季力取过一段剪报,读出来:“本月廿四至廿八日在会议中心将举行一个最大型的海外投资及移民展览,世界各地九十间参展公司分别来自加、美、纽、英、西班牙、葡萄牙、台湾、百利士、南非、乌拉圭、巴拉圭、东加、厄瓜多尔等地,为各界人士提供各类移民及投资咨询。”
之之骇笑,“这是本世纪末最荒谬的现象之一,全世界都觊觎本市的人力物力,不约而同,前来进行大规模搜刮。”
季力握住吴彤的手,“机会与选择都非常多,不用担心不用急,看定了才下注。”
吴彤紧紧依偎在丈夫身边。
之之微笑。他俩终于在一起了,经过妥协、牺牲、了解,感情稳固。
之之忽然乐观地同舅母说:“这间屋子自从陈知好不容易长大之后,就没有婴儿了,这么多双手带一个宝宝,照说不是困难的事。”
陈知气结,反驳道:“大家还得侍候你呢,你肯退位让贤,才能容纳新生儿。”
吴彤直笑,这家人实在可爱,能成为他们一分子,是运气。
之之问:“幼婴该叫我们什么?”
陈知答:“表哥表姐。”
之之大吃一惊,“什么,我们只是平辈?”顿时兴致索然,她一直以为自己有机会做长辈。
吴彤见他们谈论一个未生儿似谈论真人一样,内心有种异样的感觉,老实说,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养儿育女,印象中这是另一撮女性的职责。
此刻被陈知及之之说得像真的一样,仿佛已经有这么一个孩子,穿白色汗衫与汗裤,粗粗腿、赤脚、蹒跚地奔过来,抱住大人的膝盖,咕咕笑。
吴彤有种震荡的感觉。
为什么不呢?人生我,我生人,五网伦常,循环不息,管他是什么时势。
吴彤听得之之说:“现代人生孩子,往往计划得太详尽,考虑得太周到,几乎个个产妇都超龄。”
吴彤站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想到她也可以生孩子。
她站到天井里去,一株白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仍然满枝蓓蕾,芬芳扑鼻。
季力过去站她身边讪讪说:“孩子们说着玩的,你切莫多心。”
吴彤又握住他的电“我所有的,也不过是你罢了。”
要倔强的现代女性说出这样的话来,还真不容易。
周末是季庄生日。
她并没有忘记自己出生日期,只是事忙,无暇兼顾自我中心。
经过置地广场,看见一爿时装店门口竟大宁标着五折后再五折,二五折!季庄的心往下沉。
她们正打算原价发售秋冬季新货,这可怎么办?
她的脚步僵在那里。
美金兑换港币九对一那年还没有如此恐怖。
那一年连男装与鳄鱼皮货一开始都即时打对折,但仍然可以维持下去。
今年下半年可真叫人费疑猜。
连季庄这种老手都清不透顾客消费意愿会不会恢复正常。
因此就忘记今日何夕。
直到老板娘递上礼物一份,她才醒觉过来,怪感激地说:“还记得这些小事……”
她的雇主笑,“记得这些也不妨碍国家大事呀,日子总得过。”
季庄笑说:“但愿人同此心。”
礼物是老规矩,金币一枚,经济实惠。
下班回到家,一家子都在等女主人,即时捧出巧克力蛋糕,陈开友笑,“不便点蜡烛了,怕有人误会罗马在燃烧。”
怎么可以没有家人。
多年来季庄以家为重,许多对女同事会嘲笑她万事自己落手落脚,自甘堕落,可是这便是她们没家,而季庄有家的原因,当然,很多人并不希罕拥有一个这样平凡的家,便对季庄来说,这是她幸福的归宿。
蛋糕由之之亲自泡制,其味无穷。
之之身旁站着张学人那小子,季庄瞄一瞄他,他混在陈家其他人等之中,如鱼得水,此时再想重新估计地,为时已晚。
不知恁地,季庄觉得他越来越顺眼,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与之之同样圆圆的脸,圆圆眼睛,十分相配。
第七章
吃过蛋糕,季力与吴彤下厨做寿面——“很容易,我教你,原理同做意大利面粉一样”,他如此指点爱妻。
将来无论由谁来统治这一班不中中西身分暧味的人,相信都会头痛。
季庄坐下来,拾起老祖母用过的扇子,现在这屋子,以她为大了。
张学人过来蹲在她身边,这家伙在八成机会会成为她的女婿,季庄看女儿面上,倒也不敢待慢。
只得得他轻轻说:“我父母下星期来香港渡假。”
季庄心一动。
“届时我想请伯父伯母一起吃顿饭。”
季庄即时觉得十分有面子,便点头说:“是该见个面了,令尊令堂住哪儿呢?”
“亲戚家。”学人笑笑。
季庄看他一眼,“不同你住吗?我一直有个感觉,你家好似挺大,不然不会一直纵恿之之搬出去。”
张学人剧一声涨红了脸。
季庄拿扇子拍他一下,“你订好日子早些通知我们。”
学人如蒙大赦,“是,是。”
之之过来把他救出去。
女婿是娇客,童话说不得。
陈开友走近问:“是不是求婚?”
季庄点点头,“快了”
陈开友吁出一口气,“最要紧名正言顺,我女儿不同居不私奔。”
季庄瞪他一眼,“说得好难听。”
陈开友播搔头皮,“我不反对别人家女儿这么做,也不会用有色眼镜看人家,但一到自己身上,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平日我们都说同性恋是个人自由,倘若陈知忽然动作娘娘腔,只怕我先精神崩溃。”
“神经病!”
“双重标准一向很恐怖,叫人家子女勇敢地冲上去接受炮弹坦克车洗礼的有志人士,可能不准他亲生儿烧炮竹,危险呀。”
季庄不语,是有这种人的,为数不算少,一早躲到英美德法澳,然后口口声声嫌香港人不够勇敢,教香港的年轻人“起来,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我们要做主人拚死在疆场,我们要引发地下埋藏的炸药,天翻地动,挺起心胸,冲冲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