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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城记(心慌的周末) page 1 作者:亦舒

  第一章

  陈之之在日记上这样写。

  今年的夏天,不知恁地,不是知了知了那样来的。

  也不追随栀子花香而来。

  更不理会谁的意见,便轰隆轰隆压将上来。

  写完之后,合上日记本子,再也不打算打开。

  已经年中,日记空白的占大半,心情好的时候不想写,心情不好写不出。

  香港出生,留学英国的她,去年九月毕业回来,刚找到第一份工作以及第三任男朋友,正觉得世界美好,谁知过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冬季之后,便一头撞上这个多事的夏天。

  之之与全港市民都有金星乱冒的感觉。

  五月中,比她大一岁的哥哥陈知忙着外出游行的时候,之之正考虑搬出去住。

  男友张学人是录用力的说客:朋友有一幢小公寓廉价出租,毋需装修,即可入住。

  说真的,陈家人口也真多,三代同堂,张学人每次上门,都非得打躬作揖一路喊下来:“爷爷、奶奶、伯父、伯母、舅舅、大哥……

  整个人矮了半截,天见可怜,他不过想约这个女孩吃顿便饭,谈谈天,那十多只亮晶晶的眼睛却像审犯人似地瞪着他。

  他劝之之搬出来。

  之之刚在考虑怎样同母亲开口,大新闻就爆炸了。

  整个城市像是停顿了三个星期,更重要的事都搁置下来。

  之之仍然住在家里。

  搬家的事,只同哥哥略提起过。

  家人的心情坏到极点,吃饭的时候只听得碗碟叮叮响,没人说话,然后母亲会困惑地问:“怎么会搞成这样子,怎么会?”

  大碟大碟的菜肴稍迟都被清理掉,因为人人胃口不佳。

  舅舅季力最实际不过,索性一摔筷子就说:“还研究是什么原委呢,一家七口,竟没有一个有护照,无比智慧,洞悉天机都没有用。”

  之之看着哥哥的脸色大变,因舅舅是长辈,他忍耐着不出声。”

  陈之与她的哥哥教育背景完全不同,她自幼念美国人办的修女学校,十九岁到伦大入学,他在本市念中文大学,此刻在大专院任教,一中一西,思想很有距离。

  运动一开始,阵知便领导他的学生热烈投入。

  额角上绕一块红布条,上面有黑粗笔写着爱国无罪。

  之之一见那个市条便怔怔落下泪来,如七八岁小孩般拉扯哥哥的衬角,她听过太多故事,祖母说的、父亲讲的,之之几乎肯定大学生一爱国就会出事。

  比她镇定的有她的母亲。

  陈太太季在先低下头沉思,然后对儿子说:“如果这是你的信仰,你尽管出去,如果你只是轧热闹,我劝你回房去。”

  陈知天天晚上都在外头。

  到最后,布条上的字换成血债血偿。

  之之看着她兄弟红肿的双目,憔悴的神情,不禁坐在他床头,轻轻颤声问:“你要谁的血,来偿还谁的债?”

  两兄妹抱头痛哭。

  在这之前,之之从来没为自己以外的事情流过眼泪。

  她没有再提搬出去的事,仍然住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舅舅与哥哥进进出出,不瞅不睬。

  这个夏天,做人真难。

  做父亲的在背后抱怨女儿:“玩玩玩,成天就是玩,留学四载,净带张文凭回来。”

  季庄问丈夫:“你都没有办法,叫之之怎么懂?”

  陈开友语塞。

  “早两年令妹移民加拿大,劝你同去,你说什么来着?”

  陈开友不出声。

  他当日嗤之以鼻,同妻子说道:“又会怕成这样子,大概是走错棋子,想拉众人落水,叫我们去小镇陪她。”

  对牢寻寻,他只是轻描淡写说:“我怕一申请就批准,去得太快,福利金在五年后增值五十巴仙,九四年在温哥华见吧。”

  谁会想到有今天。

  此刻该国驻港公署每天派发的初级问卷达七八千张,办公室人山人海,暴动一样。

  唯一为之之消暑解闷的是张学人。

  张学人既有文凭又有护照,他是澳籍华人。

  之之一返港就认识这个活泼的年轻人。

  带返家里数次,得到陈开友夫妇认可,才正式来往。

  六月之前,张学人问她几时到悉尼观光。

  之之答:“我不能忍受那阳光与苍蝇。”

  这样刻薄,当然要得到报应,此刻,她提都不敢提澳洲两字,怕有人会误会她要攀龙附凤,朋友管朋友,平起平坐,关系比较愉快。

  值得安慰的是,学人对她,一如平常。

  星期六下班,他把她接到小公寓参观,

  说小,一点不过分,真正小得可爱,没有间隔,但足够一个人自由活动,以及招呼一位朋友。

  “房子一直空置,你随时可以搬进来。”

  之之并没有即时答复,小单位的窗户打开,楼下一户人家开着无线电,传来清晰的歌声,有人用普通话轻轻的唱。“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这首歌之之不是第一次听了,感动与震荡却如前,六月前后,她读遍画报杂志上一切有关的文与诗,都不及这首小调的歌词来得直率动人,

  真正毫无机心,精忠报国,打算牺牲,才能有这种感人效果。

  不是之之多心,她一早就看出港人心绪太过复杂,一眼关七,一心数用,很难集中心神,真正做一件事,好不容易众志成城,轰烈地干出来。却落得如此结局,焉能不伤透了心。

  学人过来站在她身边,拉一拉她的发梢?

  今日这套香奈儿,之之已一连穿了三次,她不再有心思鞋子配手袋,围巾衬裙子,耳环夹上衣。

  楼下的歌声继续随着清风送上来:“也许我的眼睛不能睁开,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怀,也许我长眠再不能醒来,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

  之之忍不住用拳头槌着窗台,低嚷:“不不,我不相信,我只知道,逝去的人不再回来。”

  学人用英语问:“你在说什么?”

  “你不懂,你是外国人。”

  学人不想提醒之之,外国人也可以帮忙。

  他把她送到家门口,没有上去喊伯母。

  之之推开门,见祖母坐在藤椅子上打芭蕉扇。

  每一次拍打在大腿上,就叹口气。

  七十多岁,身体仍然壮健,头脑依旧清朗,评起时局来,过是过时点,头头是道。

  见到之之回来,她得到倾诉的对象,“有什么用,”她说:“总以为会得熬出头来,省吃省用寄粮包,汇钞票,总想万事起头难,苦点不要紧,望只望将来有好日子过,日本乌龟的苦难都熬过去了,别的还难得倒我们?可是你看,之之,我眼睛没有干过,我不是为那些后生,我是为他们的娘难过。”

  之之走过去,取过一柄鹅毛扇,轻轻扇祖母背脊。

  三层高的老房子还是祖父当年赚回来的家当,住久了,因为太过舒服宽敞,很难有人搬得出去。

  此刻由父亲出名向祖父买来住,用的是政府拨在他名下的购屋津贴,一代便宜两代划算。

  老先生老太太住楼下厢房,自成一国,陈开友两夫妻住二楼,娘舅与两个小子不怕跑楼梯,占了顶楼。

  平时一个男子一个女子每日下午来做家务助理。

  太平时节,屋子里通常只有祖母一人座镇,祖父找旧友买卖股票去,其余人等忙着办公,下班也各有各节目。

  最近这一两个星期,人人提早返家。

  陈开友说:“机关里人人自危,没有心思办公。”

  若干公务员大概只有在要求调整薪水的时候比较勇敢,一碰到其他事宜,最快萎靡。

  老母亲问他:“你有无资格保送英国?”

  “我?”陈开友没精打彩,“广荣兄则有机会。”这广荣兄一向是众多公务员的榜样。

  “我问的是你。”

  “我怎么同人家比。”陈开友颓然。

  这个问题就这样摘下来。

  之之放下扇子、拖一张矮竹凳过来;继续听祖父细说从前。

  “五二年我们到香港来。住在北角,那时你父亲才七岁。闷在家没事做,我与他专门到后山去看爆石,中午同下午五点,铜罗当当当的敲,然后轰地一声,整幅斜坡倒下来,就在那空地上,盖房子造学校。”

  父亲七岁,之之抬起头,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七岁过,这个夏天,直把人返老了半个世纪。

  “还填海呢,整条百德新街是填出来的,有人在那街上买房子,你爷爷怕有一日地皮会沉下去,不看好。”

  之之点着头。

  “女工戴着宽边帽,帽沿黑洋细盖住阳光,整日敲石子,一箩一箩挑着去不晓得做什么。”

  “做混凝土工程。”

  “人工只得一点点。”

  “是的”

  “这个城市是这样辛苦建造起来的呀。”

  “我知道,祖母,我知道。”

  “轮到你,已是第三代罗,”祖母抬起头,“这小岛是我们的家,之之,你走不走?”

  “谁要走?没人要走,也走不动。”

  “你舅爷天天嚷着要走。”

  之之陪笑,祖母不喜欢媳妇的兄弟,一直把他当外人。

  “你不晓得我们是多么的刻苦。”

  其实之之是知道的,她父亲幼受庭训,可从很小很小的地方看出来,到今天,他买罐头凤梨,永远挑碎片而不拣旋片,“一样吃嘛,味道一样”,但便宜一块数毫,年薪已经数十万的他仍然节俭。

  这个城市是我们打下来的江山,之之握紧拳头,不,她不想离开。

  祖母说:“我与你祖父均是一枝独秀,陈家只得他一个人跑出来,我娘家也只有我一个人在香港。”

  之之知道祖母娘家姓盛。

  这时候,大门一响,正在说曹操,曹操到了,是陈开友下班,挥着汗,脸上走油。

  老母亲问:“季在呢?”

  “她要点货,铺子提早大减价,唉一年比一年的热,简直要热死人。”实在抱怨的,并不是天气。

  他跑进厨房,捧出西瓜,切开,大家吃起来。

  陈老太说:“小妹打电话来电你速速申请。”

  “不行,”陈开友答:“加国不承认十年内做的宣誓纸,她根本无法证明我俩是亲兄妹,还有,只有什一岁下未婚兄弟姐妹才算直系亲属,无望。”

  “姑姑说她可以担保你,多十五分。”之之说。

  老中青三代都把移民条例背得滚瓜烂熟。

  担保?陈开友才不要去看妹夫那阴阳怪气的面色。

  他丢了西瓜,“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他到楼上沐浴去。

  之之说:“站天天打电话来催,说好难拨通。”亲友都道有几庆长途电话线路繁忙得卡住。

  在外国,隔着一个距离看这件事,只有更加恐惧彷惶。

  住得近,反而有股异样的镇定,无他,第二天照样要上班读书,那容人放肆。

  没有心情也要做。

  之之的母亲说有几日,大脑商直不晓得手脚在干什么,竟把女装挂到男装部去,也不知是大幸还是不幸,那个礼拜,一个客人都没上门。

  生意这样萧条,季庄与合作了十多年的老板娘却不觉心痛,另外有大事更叫她们寝食不安。

  到这一两个礼拜,略来平静,不得不筹备减价来吸引顾客。

  电视上正重播流亡学生领袖受到通缉的新闻。

  老祖母啪的一声关掉电视机,“难为他那些同学。”

  之之吓一跳,祖母这理论新鲜,太多人认为他是英雄,不容商榷,拥护者当然包括陈知。

  “一将成功万骨枯,”祖母轻轻说:“他要对那些人负责。”

  之之看着祖母,该刹那,她发觉老太太的头脑比谁都清醒。

  这时候,陈知回来了,满头大汗,气冲冲从拉着之之问:“你会不会移民英国?你说。”

  之之不用考虑,“不会。”

  “你太知道英国人了是不是?”

  “有某一个程度上的了解。”

  陈知斩钉截铁地说:“我反对向任何人苦苦哀求。”

  他们身后有一把冷冷的声音传过来,“请你控制你自己。”

  兄妹俩转过头去,看到他们的舅舅站在楼梯。

  他穿着一套白西装,正预备出去耍乐,却不忘讽刺热血青年一两句:“反完并反英,又忙着要把越南人赶出去,整天在街上举起旗帜要这个要那个,也不怕累,终有一天,不小心掉了一毛钱也有人跑到总督府去示威抗议。”

  陈知涨红了面孔涨红了脖子,他瞪着原本就圆大的眼睛就要理论,被陈之大力拦阻。

  季力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陈知半晌说:“岂有此理。”

  “算了,哥哥,一家人。”

  陈知骂:“冷血动物。”

  “他心情也不好,股票不见一大截,本来打算结婚,又泡了汤。”

  这位舅舅自廿八岁起就宣布要结婚,今年都四十二了,仍然住在陈府。并不是没有能力的人。收入却全要来穿西装开跑车,夜总会里喝香按,夏天到欧洲渡假,寅吃卯粮,银行里永远没有稍微像样的一笔款子。

  季力这人最风趣,出手阔绰,十分豪爽,之之不讨厌舅舅,幼时穿的漂亮裙子都由他买回来,是最近的时势才惹得他急躁不安,不易相处。

  稳住了哥哥,之之又追出去安抚舅舅。

  他正站在老房子斜坡上等人。

  之之过去圈住他的手臂。

  季力笑了,“之之永远是好之之,”又自潮道:“舅舅不争气,一辈子寄人篱下。”

  之之把面孔贴着他肩膀。

  可怜的舅舅,没人喜欢他,之之听过祖母批评他似白相人,好不长进。

  之之抬起头,“跑车拿去修理?”

  季力点点头,“吴彤就来接我。”

  吴彤是他走了多年的女友,两人气味相投,也都算本市的高薪人士,专攻吃喝玩乐,小事上精明透顶,很会斤斤计较,大事上却糊涂得不得再糊涂。

  他俩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同居,闹翻过一两次.又再走一起,不知是否相爱,两人都并非小孩,一定知道在做什么。

  只听得季力说:“之之最有办法,随时可以拿澳洲护照。”

  之之不出声,舅舅这些日子患了相思症,念念不忘,喃喃有辞,就是护照、护照、护照。

  “让我去英国,我是一定去的,为什么不会?”

  之之笑,“彤姨来了,你快上车去才真。”

  “之之你也一起来,我们到浅水湾喝茶。”

  之之迟疑。

  “我们是老夫老妻,不要紧的。”

  最近他与女友说上一两句便生龈龉,气氛甚差,之之不想夹在当中。

  但吴彤已经探出头来,“之之一起来吧。”

  他们都喜欢之之。

  之之便跟着上车。

  浅水湾是永恒的浅水溶,之之记得三两岁时便由父母带着来海浴,晒得似小龙虾似回家,躺床上,独自感觉到那波浪一起一伏的荡漾。

  她爱浅水湾。

  尽管面貌大不一样,高楼林立,水质污染,她还是一门心思爱着它,大学时跑遍全世界,仍然认为最美妙的沙滩在浅水湾。

  吴彤感慨地说:“看我们的城市多美。”

  季力泼冷水:“黄昏夕阳有什么好看。”

  “这块是福地,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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