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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女 page 6 作者:亦舒

  司徒介绍:“李先生,精明侦探社的办案人员。”

  李先生向我点点头。

  司徒说:“这案子一切交给李先生,至少我知道,小山生前是不是认识王银女女士。”

  我点点头。

  “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无迈,我喝过你们的喜酒。”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不响。

  隔了一会儿,司徒又说:“真不晓得陈小山这样风流,为的是想证明什么。”

  李先生坐下来,向我们报告:“王银女艺名梅吉莉,梅吉莉在英语是水银的意思。替她取这个艺名的人是她在‘第一’的妈妈生莉莉安周,由此可知这女人有一定的水准。”他的声音平谈到极点。

  银女,梅吉莉,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妈妈生恁地幽默兼好心思。

  王银女是“第一”的新血。她并没有每天上班,只是在银根短缺时客串下海。

  “‘第一’客人极多,我们尚未查到,陈小山先生是否该地常客。”司徒说。

  我说:“我相信那位妈妈生一定记得陈小山,他是个阔客。”

  李先生稍露一丝无奈,“但是她不肯说。”

  一个厉害的角色,毫无疑问。

  “王银女十七岁,父亲失踪,母染有毒癖,另有妹妹四人,由六岁至十五岁不等。”

  我浩叹。

  “念书至初中一辍学,无所事事,曾任化妆品推销员及百货公司售货员,十五岁到‘第一’工作,开始甚得妈妈生欢心,据旁的小姐说,后因与莉莉安周争夺男朋友而交恶。”

  我摇摇头,用手托住头。

  “陈太太,换句话说,现在住在你家中的这位王银女女士,背景复杂,你要切切当心。”

  司徒律师看着我。我知道,“引狼入室”这四个字就在他嘴边。

  我说:“这一切都不重要,我们想知道的是,小山是否与她有关系。”

  “容我再调查。”李先生说。

  司徒说:“你有什么事,随时跟我俩联络。同时我找了一个可靠的女佣照顾你,免得你有什么危险。”

  我说:“人之出,性本善。”

  李先生忽然笑了一笑。他不赞同。

  我说:“一个女孩子,父亲失踪数年——”

  “不是数年,他父亲自她出世后就不知所踪。”

  “什么?她有妹妹才六岁!”

  “每个妹妹都不是同一父亲所生。陈太太,外边有些人品流复杂到不能置信,你要当心这位王银女。”

  我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可怜的女孩。对于银女我还有什么要求?

  “大部分资料来自福利署的姜姑娘,姜姑娘手头上的个案对王银女的调查很清楚。”

  “怎么会?”我说。

  “她是失踪少女,她母亲去报过案。”李先生说。

  “多么不负责的父母!”

  那李先生平板的面孔又露出一丝笑容,似乎见怪不怪地说:“社会的错。”

  我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两个人告辞。

  我进房去看银女,她正熟睡,买来的新衣撒了一地。

  她是真睡还是假睡?有否窃听我们的对白?

  我并不打算以贼那样防着她。我以不变应万变,她把我屋子拆掉都不要紧,至要紧的是她要把孩子生下来,我把这个目标认清楚,却好办事。

  这四个多月的时间,说易过而不易过,只好见步行步,过一日算一日。

  我坐在沙发上,时间总是会过,总会瓜熟蒂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凄凉地笑了。

  若果我与陈小山有个孩子,何必伤这种脑筋?孩子……这些生在红尘中折堕的孩子,许多许多,都听天由命,如飞絮飘落,生命是一种漫无目的浪费。

  司徒荐来的中年女佣准时来上工。她是一个伶俐壮健的中年妇人,黑裤白衣,看上去令人舒服。

  什么都替我安排好了,我这一生充满因利乘便而发生的事,学业、事业、婚姻,从来不需要自己动脑筋,学校与家庭教育把我训练成模式里出来的淑女人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得控制我自己,依着轨道走到终点,不得出错。

  小山的去世是第一个意外。

  银女的出现是第二个意外。

  我跟朱妈说:“看牢她。”

  朱妈点点头。

  我抓起手袋出门去。

  第一夜总会在最繁华之地,华灯初上,不夜天在黄昏呈一种蛋白色,雾重,被刚刚的霓虹光管映得一片迷蒙。

  我不是没有经过这种地方,但从来不加以留意。

  夜总会设在地牢,门口摆设着七彩相片,有守门的印度人持鸟枪而立。

  我随音乐声拾级而下。

  会内侍者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坐下,叫饮料。

  我问:“莉莉安周小姐在不在?”

  女待应说:“今天刚刚在,她在后面写宇楼算胀。”

  “我想见一见她,我姓林。”我付女侍以小费。

  她说:“好,请等我。”

  有一两个女孩子在酒吧边打来打去笑闹。

  年轻而美丽,大胸、蜂腰,皮肤紧绷,而银女不过是她们其中一名。

  我呆呆地看着她们,一个个穿着薄料子的晚服,品味比许多参加大型舞会的名媛为高。说什么仪态学问气质,换了我做男人,我也会被这种野性的美所吸引。

  我呆坐半晌,适才的女侍过来问我:“周小姐问你有什么事。”

  我说:“私事,请代为通报。”我又付出小费。

  我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财可通神。

  女侍嫣然一笑,翩翩走开。

  我呆半晌,咱们这些良家妇女实在对自身估价太高。

  看看这个温柔乡,还不是红牌阿姑,已有这样的风情。

  又过半晌,女侍过来说:“周小姐请你进她的办公室,请跟我来。”

  我尾随她背后。

  夜总会后面别有天地,装修得中规中矩的写字楼格局,女侍敲两下门,替我推开门,示意我进去。

  我进去。

  有一个年轻女子坐在粉红色的办公桌后面,正在抽烟,见到我,便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请坐,林小姐。”她说。

  我有点好奇地打量她这写字间。妈妈生还要办公桌?做些什么?她背后还有同色的书架子呢,零零落落地搁着几本书,一并的粉红色。互相行注目礼之后,我说:“我找莉莉安周小姐。”

  她抬一眼眉,“我就是莉莉安。”

  “你!”我惊呼。

  莉莉安周是个厉害的妈妈生,应是四五十岁的老虔婆,怎么会是她?她扁扁的面孔眉清目秀,不过二十五六岁光景,她有什么资格做妈妈生?

  我连忙控制我自己,沉下气来。

  脱节了,我坐在象牙塔里,与外界完全脱节,被原有的传统思想影响:家庭主妇一定是胖胖的,欢场女子一定是狐狸精,大学生是纯洁的。

  正象电影版本的红楼梦必然把王熙凤塑造成一个阴沉的中年妇人,而实际上王照凤死的那年,不过二十三岁半。

  我真笨。

  我即刻道歉,“原谅我有眼不识泰山。”

  莉莉安笑起来,她说:“这位女士找我有何贵干?我们素昧平生。”

  啊,出口成章,弓经据典呢。我怵然而敬,可笑咱们良家妇女永远认为风尘女子俗不可耐,目不识丁。此刻莉莉安周的姿态比一般公关小姐还高出许多倍。

  我不能忘记“梅吉莉”这美丽的艺名也是出自她的手笔。银女——梅吉莉,这位妈妈生简直已具才女雏型。

  她笑口吟吟地看着我。

  我说:“周小姐,你这么聪明,一定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你是一定记得的。”

  她收敛了笑容,轻轻叹口气,不置信地问:“你也是来找丈夫的?”

  我说:“周小姐,你猜对了一半,的先生刚去世不久。”

  “啊。”她放下一半心,知道我不是来跟她找麻烦的。

  “他生前常来这里。”

  周小姐说:“这位太太——”

  “我本人姓林。”

  林小姐,”莉莉安周改了称呼,“人已经去了,还追究什么呢?”

  我淡淡地笑,“他在生的时候,我都不追究。”

  “我相信你,”莉莉安周点点头,“一眼看就知道你是一个高贵的女人。”

  我苦笑。

  她点起一支烟,“你先生叫什么名字?”

  “陈小山。”

  “嘿!”她的香烟自嘴角掉下来,“是他!”

  印象那么深刻,好极了!

  “陈小山是你的丈夫?”她杏眼圆睁瞪着我。

  我点点头。

  “象你这样贤淑斯文的女人,怎么会嫁给他?”

  我微微笑,“这个故事吗,足有二十年长。”

  “是,我知道他故世了,是他的朋友说。”莉莉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我问:“你同他,有不寻常的关系吧。”

  她反问:“陈小山同城里哪个女人没有寻常关系?”她狠狠咬着牙。

  我忍不住说:“我。”说完看着她。

  莉莉安周瞪着我,噗哧笑出来。“陈太太,我佩服你,我喜欢你,你这次来到底有何目的,我都会帮忙你。”

  “谢谢你。”我是由衷的。

  难得她有识英雄重英雄的感觉。

  我说:“我想知道,你这里是否有一位小姐,叫做梅吉莉?”

  “她!”莉莉安吸进一口气,“是,她在这里做过,后来给我赶了出去。”

  “为了她同你枪男人?”我试探地问。

  “咦,”她转过身子来,挺挺胸,“你还真知道得不少呀。”

  我笑笑,“我只想知道,梅吉莉同我的丈夫,是否有一度很接近。”

  她把两只手臂撑在那张粉红色的书桌上,凝视我,“陈太太,如果你不是那么斯文高贵,我真怀疑你有心理变态。”

  “你怎么可以将你丈夫的风流债,拿出来这样子谈。”莉莉安说。

  风流债。

  我默然,她说得再正确没有,我的态度大方得失常。

  她凶猛地吸一口烟,看得出情绪很受波动,我心中忽然灵光一现,明白了一大半。

  我静静地说:“那个男人是陈小山,梅吉莉与你争的男人是陈小山。”

  “你终于明由了。”她神经质地笑出来。

  莉莉安转身为自己斟了一杯白兰地,大大地喝了一口,“你还想知道什么?”

  “陈小山是不是眼梅吉莉亲热过一阵子?”

  “是的。”她回答得很直接。

  “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久。”莉莉安说:“约莫半年前。”

  “他们一直有往来?”

  “去年十二月,圣诞节,陈小山自跟我在一起。过年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他跟梅吉莉的事,这小妞没义气,我把她自垃圾堆里拣出来,提拔她成材,好不容易培养得她看上去有个人的样子,她同我来这一招。”莉莉安恨恨地说:“我沉不住气,便轰她走,从我这里出去,通行站不住脚,近三五个月都没有看见她,不知她如何。”

  我点点头。

  我想知道的也不过只有这么多。时间上很吻合。莉莉安忽然苦笑起来,她说:“其实她傻还可以原谅,我傻就不可原谅。在陈小山眼中,我们算什么?

  为了陈小山,值得吗?”她象是对我倾诉。

  我不响。

  莉莉安与刚才的镇静简直是两回事,她说下去,“后来我才知道,只要崔露露一来香港,他便绝足‘第一’,我实在太傻了,我有这憧憬,我还以为……”

  她用手指抹一抹眼角,拾起头来,“人家崔露露是大歌星哪,我拿什么同她比,今天见了你,更证明我妄想,女人……女人真可怜。”

  我说:“谢谢你,周小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说你自垃圾堆把她拣回来,那是什么地方?”

  她摆摆手,“我累了,陈太太,我们已开始营业,改天再说吧。”她很颓丧地说。

  我不怪她。

  “再见,周小姐。”我站起来预备离开。

  “陈太太——”她叫住我。

  “你是不是认为我很可笑?”她神经质地问。

  “你指哪一方面?”我反问。

  “曾经我以为陈小山会娶我。”

  我问:“他暗示过你?”

  “没有,是我痴心妄想。”

  我摊摊手,“嫁与他,又有什么滋味?说到可笑,我岂非比你更可笑。”

  她凝视我,“陈太太,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想交你这个朋友,有什么事,你下来找我。我替你摆平。”她拍拍高耸的胸脯。

  “谢谢。”我转头离开。

  她派人一直送我到门口。

  我不会以为她爱上陈小山,她只不过想找一个归宿,但是她选错了对象。

  不但是她,连崔露露都同样失败。而银女,她毫无意识地要与莉莉安斗争,在她简单的心目中,赢得莉莉安就是赢得全世界。

  这么多女人,为着不值得的男人,闹得丑态百出,肠穿肚烂,如一群扑火的灯蛾,焦头烂额,万分凄惨。

  到家,朱妈正服侍银女吃晚饭。

  见到我,银女说:“你回来了。”

  我疲倦地笑,“是的。”靠在沙发上。

  “你去出诊?”她天真地问。

  我摇摇头,“不,我休假,我出去找朋友。”

  “过来吃饭。”

  “银女,我要带你到医生处检查。”我尽量把声音放得很柔和。

  她万分不愿,过一会儿她说:“你为什么不替我检查?”

  “我没有仪器。”

  我说:“我陪你到朋友那里去,你放心,从头到尾我会陪着你。”

  她想了很久,点点头。

  我松一口气。

  她坐在我身边,“不吃饭?你看上去很疲倦。”她仿佛很关心我。

  我笑了,“你对我不错呀。”

  她认真地说:“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

  我有点感动,拍拍她的手,“我吃不下,你去吃,朱妈做的饭菜还配你胃口吗?”

  她点点头,“很好,如果这是我的家,我说什么也不离开。”

  “我希望你把这里当是你的家。”我看着她。

  “如果你真的是我姐姐——”她很冲动。

  我说:“把我当成姐姐好了。”

  “但是至多在半年后,我还是会离开这里,又开始流浪生活。”

  “我会安置你,让你有一个自己的窝。”

  她静默。

  “相信我,银女,在这一段时间内,你必须相信我。”

  她回到饭桌去。

  问铃响,朱妈去开门,进来的是司徒律师。

  我连忙迎他入书房。

  他压低声音,“你去过第一夜总会?”

  我一怔,“好灵通的消息。”

  “老李的人看见你进去,”司徒白我一眼,“这种闲杂的地方,你也够胆去探险?”

  “我查到了,孩子是小人的。”我说:“那妈妈生证明那一段时间小山的确与她在一起。

  司徒犹疑,“这种女人生活很乱,不见得只得陈小山一个朋友。”

  “但至少增加了可能性。”我说。

  “无迈,你倒是有点办法,老李派了探子下去,给打手轰出来。”

  “女人与女人,”我叹口气,“到底好说话些。”

  司徒不以为然,“无迈,你怎么跟她们一样。”

  “不一样?是不一样,我运气好多了,我生活在一个什么都有的环境中,而她们,她们出自泥淖,堕入风尘。将我放在她们的处境中,可以想象我不及她们一半。”

  司徒很讶异。

  “不说这个了,”我说:“我还想见一见她的家人。”

  “我们有线索,我叫老李那边的人陪同你去。”

  “不,不好。”我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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