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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女 page 2 作者:亦舒

  “那你为什么坚持要工作?为什么不生孩子?”无忧把头伸过来。

  我拧一拧她的鼻子,“我不是秘书小姐,说退休就可以退休。一个女产科医生坐家里,对社会对自己都是浪费,我要是重视事业,早就出来开诊所捞一笔,可是今天还替公家做事,并不算太过吧。”

  “孩子呢?”她还是不想罢休。

  “别多问,”我笑,“你还要不要买狼毫笔?”

  “要,”她精神来了,搓着双手,“我们到摩罗街去。”

  “发神经,买什么都上摩罗街?待我与笔庄联络,叫他们送上来挑选。”

  “哗,你你真够面子,嗳,问他们有没有旧大扇子,送几把上来我们看。”

  “人家巴巴上门来,你不买可不行。”

  “买就买。”

  “花你一季的置装费,值得吗?”我问。

  她吐吐舌头,真还象个小孩子一样,一般的雀斑,在她面孔上似顽童,到了我双颊,就似寿斑,无忧真的得天独厚。

  电话铃响,我去听。

  “无迈?”

  “是。”

  “放假要不要出来?”

  “我妹妹在这里,我要陪她,不然也不必放假。”

  “我一会来看你。”

  “这样吧,我再同你联络。”

  “何必这般拘谨?无忧又不是没见过我。”

  我迟疑着。

  “我一会儿来。”已经挂上电话。

  无忧立刻间:“是季康?”

  我一怔,“你怎么知道?”

  “还有谁呢?你总共也不过这样一个朋友。”

  我的面孔立刻红起来。“我们之间是纯洁的。”

  无忧睁大眼睛说:“无迈,你仍然生活在十八世纪里,十九世纪的王熙凤还可以勾搭小叔子,你真太不象话。”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替无忧联络几间笔庄,顺便自己也添些笔墨纸砚。

  无忧说:“季康是个男子汉。”

  “不过数面之缘,你怎么知道?”

  “女人对这种事感觉特别灵敏,看得出他是真正关心你。”无忧专注地说。

  “介绍给你如何?”我试探着问。

  无忧笑说:“瞎子也嗅得出他只对你有兴趣。”

  “大家是同事而已,”我连忙分辨,“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无迈,我真看不出你做人有什么乐趣,老姐妹间说话还这样当心。”无忧不以为然。

  女佣摆出中式早餐,我同她说:“来吧来吧。”

  她抬起筷子,“台湾女人有什么好?”她忽然问。

  “关你我什么事?”我微笑地说:“来试试这上海油条。”

  无忧唏里呼噜的喝粥。

  门铃响,我放下碗去开门,季康进来,“无忧,好久不见。”

  无忧转头,“你当心点,老季,我姐夫前脚出去,你后脚进来。”

  我非带尴尬,“季康,你别理这个人。”

  “她是外国作风。”季康微笑。

  “你听她的呢,哪一国都没这种作风,叫她唬乡巴佬去,我们可都还是在外国过过一阵子的。”

  “啊,”无忧即刻挤眉弄眼的,“我们?我们是谁?”

  我沉下面孔,无忧马上乘机改口。

  她说:“今天我们不出去,在家你不怕闷?”

  季康说:“我稍坐一刻就走。”

  我说:“客人还没坐稳,你就代我下逐客令。”

  无忧看我一眼,不响。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怪我一时间又太明目张胆,把季康邀到家里来。

  男人自己管玩,老婆还得与他乖乖的,陈小山是其中佼佼者,我怎么不知道,我犹疑起来,也觉得自己是造次了,因此精神有点恍惚。

  三个人貌合神离地喝着茶,非带暖昧。

  难怪人家说男女私情景瞒不过人的眼睛,我明明与季康没有什么,也弄得这么尬尴。

  我放下茶杯,同他说:“我跟无忧有些体已话说,有什么事,我们下次再谈吧。”

  季康大概也觉得有点压力,赶快告辞。

  他离开才十五分钟,我一口气还没松下来,清秋斋的经纪持着货物上门来了。

  再过三分钟,小山也跟着进来。

  我看他一眼,“公司里不忙?巴巴的回来干什么?”

  “这是我的家呀,”他说:“不放心,回来瞧瞧。”

  无忧觉得气氛不对,不再作声。

  我不去睬他,自与经纪讨价还价。

  小山双手撑在裤袋里,冷眼看我们。

  经纪说:“……这把好是好,不过是象牙扇骨,未免似白相人,不如这湘妃竹如读书人,价钱也不贵。”

  无忧无论如何只喜那把象牙的,经纪八百玲珑的,又迎合地说:“……也不要紧,这位小姐,你再看看这把……”

  我觉得疲倦,坐下来喝茶。

  小山低声说:“刚才我的车子上来,看到季康的小轿车下去。”

  “他来看我们,”我闲闲地答。

  “这么巧,我一下子不在,他就来看你?”小山冷笑。

  “巧的事多得很,”我并不动气,“我也能随便举几个例子,你同你的朋友出入丽晶酒店,就不少人见过。”

  “你若想离婚,趁早替我死了这条心。”他冷笑。

  “你发神经!”我站起来坐到另外一张沙发上。

  小山跟着过来,我忍无可忍再坐到无忧那边去。

  他连声冷笑。

  连经纪都觉得不对,抬起头来。

  “这一束毛笔都舍我留下吧,”我说:“用得不好再退还不迟,老主顾了。”

  “是是是。”

  我送走经纪。

  无忧笑说:“收获不浅。”

  小山还是瞪着我,我更加要拉住无忧作挡箭牌。

  无忧问小山:“你开什么车?”

  “保时捷。”

  “关于保时捷,你有没有听过保罗纽曼的笑话?”

  我没有心思听,我的眼睛看着窗外。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与小山连话都不想多说半句?

  “……保罗纽曼将一辆撞毁了的保时捷送给罗拔烈幅,经过防盗设备,将破车抬到他家中客厅——”

  我站起来,“来,无忧,我陪你出去看看有什么画展。”

  无忧愕然。

  我说:“难得好天气,别浪费了。”

  小山说:“无忧,现在你知道了,两夫妻搞成这样,并非一个人的错。”

  无忧看看我,又看看他,说:“我们不如早些到陈伯母家去吧。”她以为这是折中的法子。

  “吃晚饭还差十个钟头,”我笑,“怎么坐那么久?”

  “男朋友在外头等,心如急焚?”小山冷冷说。

  我“霍”地转过头去。他吓一跳,退后三步。

  看到他那么如临大敌,我不禁笑出来。

  小山呆呆地看着我,我拉起无忧便走。

  无忧一边走一边说:“你们两夫妻真怪,看上去他又不是对你没意思,还紧张得很呢。”

  我又叹口气,“他这人一时一样,不能相信。”

  “莫非是转性?人家说转性是回光返照。”

  “无忧,你真是狗口长不出象牙来。”

  “无迈,你仍然爱他,是不是?”她看着我。

  我开出篷车,“这部车在香港一年用不到三十日。我们到郊外兜风去。”

  我们的车子飞驰。

  兜完整条香岛道,在山顶停下来喝咖啡。

  我问:“纽约的生活如何?”

  “不及这里神采。”

  “你们那里,艺术家到底多些。”我微笑,“有没有真艺术家这回事?”

  “有,”无忧说:“不过你不会见到他,梵高未死之前谁见过梵高?”

  “你看这雾多妙,无忧,你应当把这般美丽景色记录下来。”

  “还有什么雾比卡普利的雾更美妙?”她说:“姐,记不记得当年咱们姐妹俩暑假徒步走遍意大利?”

  “当时年少春衫窄。”我转过头来。

  “什么年纪?十八、十九?”

  “我微笑,总而言之,那时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我说:“面颊上没有一颗雀斑,半丝皱纹。”

  她坐下来,忽然静默。

  女人想到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再乐观还是恻然。至于我,因为早打了输数,觉得一生已经完结,所有只有麻木,说起当年的事,象与自己全部无关,那一章 书是完全翻过去了。

  “春光明媚哩。”无忧扶在拦杆上。

  “可觉得寂寞?”我问。

  “那当然是有的,”她说:“女人总是女人,出来之后一个人,不见得天天找到伴来陪你——这也是你不离婚的原因?”

  我很坦白,“是的,我并不是个勇敢的女人,要我从头再恋爱一次,斟介婚嫁,实在没那个胆色。”

  “他们都说第二次婚姻会比较幸福。”

  “世上永远有例外,罗连赫顿四十岁还是红牌模特儿,但是不是每个女人四十岁都前途似锦?有时是要照一照镜子的。”

  “瞧是谁来了,季康。”无忧说。

  我抬起头,季康缓缓走过来。

  无忧问:“你约他的?”

  “他天天在这里午餐,这里近医院。”

  她拾起手袋,“我回酒店,有什么事找我。”

  我说:“耽会儿见。”

  无忧点点头,叫了街车走。

  季康坐下来,“同他说了没有?”

  “我是不会离婚的,季康。”

  “我真不明白你。”他无奈地说。

  我看着天空,也许我还有所留恋,我要等他先开口,待他亲口同我说,他要同我分手,届时我会走得心甘情愿。

  “人同人的关系千丝万缕,不是说走可走的。”

  “很多女人都比你果断。”

  “也许她们的男人已逼得她们走投无路。”我笑,“我不相信这世上有果断的女人。”

  “很多女人确实先提出分手要求。”季康说:“告诉我一个理由,我就不提此事。”

  “我的公公婆婆。”我说。

  季康叹口气,“我等你。”

  “不必等了,象我这样没有味道的女人……三十岁已开始梳髻,整个人发散着消毒药水味……”我苦笑,“你是何苦呢?三年了,你早该成家立室,旁人看在眼里,又是我害的。”

  “最近他对你如何?”

  “好得很,动不动吃醋,这是他游戏的一部份。”

  “你们没有同房吧?”

  我站起来,“季康,朋友之间,说话要有个分寸。”

  “我不是你的朋友,”他赌气地说:“谁有那么空闲,与异性做三年柏拉图好友?我从来没向谁隐瞒过什么,我对你的企图,谁不知道?”

  我的面孔激辣辣地红起来,烧了良久,我看着山外雾的,许久还不坐下来。

  “我们走吧。”

  他看看表。

  “无迈——”

  “不要再说了,季康,不要再等了。”我转过头。

  季康笑出来,“这对白多象文艺小说,无迈,你是怎么搞的?”

  “应该怎么样?”我质问:“三言两语跳到床上去,过后无痕无恨,这是现代男女的洒脱不是?让我活在旧小说里好了。”我有点愠意。

  他把双手插在衣袋里,“也许我就是爱你这一点老派——差点儿没在襟前插枝钢笔,或是在下腋别一条手绢。”

  “我整个人是过时的,好了没有?”我无奈地说。

  “连一张面孔都过时。现在流行租眉大眼,四方脸蛋,你却仍然细眉画眼,我第一眼看到你,心想:这个人怎么做医生?人命关天哪。”他笑。

  我也笑。

  季康的声音轻起来,“于是我上了无形的钩,三年来成为林无迈女士的不贰之臣,人家的丈夫要提刀砍我呢。”

  “后悔了?”后悔倒也好。

  “还没有后悔。我有预感,他就会离开你。”

  我们两个人都没吃中饭。

  “你上哪儿去?”季康问。

  “我去与无忧会合。”

  我驾着车子上丽晶,甫停下车,就看见司机老张在那里探头探脑,心惊肉跳的样子,可真巧。

  我喝道:“老张,过来!”

  老张过来,“太太,我——”

  “二小姐住在这里,你去告诉先生,我随时需要车子,叫他给我留点神。”

  “这——”

  “去啊,还站在这里?”我提高声音。

  “我一时间找不到先生。”

  我忍不住冷笑,“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你怎么会找不到他?快去,别让我再见到你在这里出入。”

  老张一直看着我身后,我警惕地转头。

  一个穿红的女人连忙转过身子,假装看喷水池。

  不知怎地,今日我特别大胆,盯牢她看。

  只见她理了极短的头发,象男孩子的西式头,独独在后颈留了一小撮长穗,又染成红棕色,看上去一阵妖气,鲜红色琼皮衣裤,显得盛臀峰腰,配一双绣花高跟靴子,一百公尺外都错不过这个人。

  这便是我丈夫的情人崔露露。

  我看着自己身上的浅灰色套装与黑漆皮平跟鞋,非常自惭形秽。

  我深深叹口气。

  这时候崔露露也略略转侧面孔,象是要看我离开没有。

  浓妆的脸鲜艳欲滴,大眼黑白分明,下巴角上有几颗小痣,更衬得皮肤白得透明。

  我忽然想起无忧的问题:台湾女人有什么好?

  我无奈的同老张说:“开车回家。”

  他只得开动车子走。

  我真不想让无忧看到这一切,回到那边又忍不住告诉父母,爸妈又忍不住担忧,我又得费一番唇舌解释。

  我往酒店大堂走,陈小山真不识相,香港数十间酒店,他偏偏要订这一间。

  我抬起头,正碰见他出来。

  他并没有看见我,照往日我会习惯地躲起来让他渡过这一关,但今日被他一番贼减捉贼,忍不住要回报。

  “陈小山。”

  他抬起头见是我,呆住了。

  我有点痛快。“真巧,”我说:“难怪我们有缘份可以做夫妻。”

  他犹疑一刻,讪笑道:“我早该想到无忧住的是这间。”

  “在门口我看见老张,我同他说:偷闲不要紧,怎么到这里来了?咖啡十五块一杯哩,近来谁给的小帐,这么阔气?所以叫他回家去了。”

  小山尴尬得不得了。

  但是他并没有离去。他面孔上有种“吵呀,跟我吵呀”的意思。

  “你的禁脔在外面等你。”

  “你见过她?”小山有点意外。

  这是我与小山第一次提到“她”。

  “多次,”我说:“有时在置地广场那两道自动电梯上交叉相遇,你与她下去,我正上楼。”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小山讶异。

  “当然,我穿得灰灰白白,与墙壁有保护色,你想想,你怎么会看得见我?”

  “你为什么不同我吵?”

  “没有力气。”我停一停,“而且,她的确是个美丽的女人。”

  小山沉默一会,才说:“你比她美多了。”

  我笑:“Givemeabreak.”“真的。”他说:“只是你太遥远……怎么搅的,无迈,怎么我们又开始谈话了?”

  “人家在外头等你。”

  “无迈,我不是要你为我放弃工作。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为我告一年长假。”

  “干什么?天天到丽晶来提你?”我笑问。

  “我们至少应该要一个孩子。”

  “少肉麻了,记得今天晚上在海鲜舫。”

  “无迈。”

  “站好久了,她的腿不酸,我的腿可软了。”

  “为什么老赶我走?”他握住我的手。

  玻璃门旁红光一闪,我知道是崔露露进来了。

  “快走,叫无忧看见,你我都有得烦。”

  我匆匆转头。

  小山叫道:“晚上有话同你说。”

  我并没有找到无忧,她出去了。

  我自己在咖啡厅吃了简单的食物,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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