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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女 page 13 作者:亦舒

  “不,她会上岸。”

  “无迈,连我都要怪你走火入魔。”他说:“你服过药躺下休息休息吧。”

  才瞌上眼,门铃大作,朱妈报告:“老爷跟奶奶来了。”

  我用厚垫枕遮住头,老李看得笑起来。

  人一病,意志力便薄弱起来,动作活脱脱象个孩子。

  老太太是哭着进来的,眼泪鼻涕,她自家的老女佣扶持着她,老先生跟在她身后,垂头丧气。

  见了他们这样,我不得不撑起来,眼前金星乱冒。

  老太太昨夜还雄纠纠,气昂昂的呢,今朝又落了形,人有三衰六旺,信焉。

  她对着我鸣鸣哭,也不说话,我不想掉过头来安慰她,故此也不言语,随她去,老实说,我都心淡了。

  朱妈取来冰垫给我敷头。

  过了半晌老先生开口,“无迈,解铃还需系铃人。”

  老李代我发言:“我们已经发散人在找她,无迈也无能为力,银女与无迈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她可能不是单单为钱,无迈也不是单单为腹中的婴儿。”

  “阁下是——”老先生抬头问。

  老李捧上卡片。

  我补一句:“李先生是我的朋友。”

  老先生投过来一眼:“我们是太心急一点。”

  老太太说:“如果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呜咽起来我头昏脑胀。

  孩子,孩子,孩子,到底孩子倒还未出世,不知人间险恶,此刻我更担心的是银女。

  我叹口气,“你们先回去,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们。”

  俩老又磨半晌,总算走了。

  我倒在沙发上累得直喘息。

  老李问:“这俩老!多亏你一直把他们当好人。”

  “他们也是急疯了。”

  “你以为他们真来求你解铃?一进来便东张西望,眼珠子骨碌碌转,是找人来着,说到底仍然不相信你义,以为银女在这里。”

  “我收着她干啥?”我狂喝冰水,“我又不是同性恋。”

  “所以说这俩老鬼祟。”

  我有种悲从中来的感觉,他们以前断然不是这样的,小山一去,他们完全变了。

  “这上下怕他们去委托我的同行找银女了。”

  “先到先得。”我点头。

  门铃又响起来。

  “这又是谁?”老李跳起来。

  连朱妈亦罕纳。

  这次进来的是季康。

  我心头一热,“季康”。他终于来看我。

  他笑说:“搬了家也不通知我一声,幸亏我神通广大,不请自来。”

  我笑,“我病得蓬头鬼似,你还打趣我。”

  他身后跟着个人,我停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姜姑娘,素衣素脸,清丽动人。

  咦,这两个人怎么碰到一块儿?这么巧。

  “那女孩子给你不少麻烦吧。”季康坐在我身旁。

  姜姑娘笑咪咪地也坐下。

  两个人的面孔都洋溢着一种形容不出的光彩。

  尤其是季康,神采飞扬,整个人活泼轻松,情神说不尽的舒服熨贴,象是遇上平生什么得意的事情一般。

  “银女失踪了。”我说。

  老李在一边道:“是我通知姜姑娘请她帮忙。”

  哦,原来如此,难怪姜姑娘会得大驾光临。

  “有消息没有?”我问姜姑娘。

  姜姑娘摇摇头,呼出一口气,“她这一走,人海茫茫,还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大海捞针一般。”

  我失望地看看老李。

  姜姑娘说下去,“不过我密切注意她家那边,一有影踪,马上同你联络。”

  “她家人怎么样?”我问:“有没有进步?”

  “进步?”姜姑娘苦笑,“只希望没有更大的乱子罢了。”

  我没活可说。

  姜姑娘说:“你好好休息,除太太,她的钱花光了,自然会得冒出来。”

  “她以为我出卖她。”我说。

  姜姑娘诧异,“她不出卖人已经很好,凭什么怀疑你对她不好?”

  我说:“这两个月来变化很大,银女不再是以前的银女。”

  姜姑娘笑起来,“陈太太,你太天真,我认识王银女有四年,她就是不折不扣的王银女,再也不会变的,别内疚了,你需要休息,这两个月来,你真同她纠缠得筋疲力尽。”

  老李说:“说得好。”

  姜姑娘笑,“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季康站起来,“我送你到码头。”

  姜姑娘说:“不用。”

  但季康还是陪她出去。

  我笑问老李,“他们两个几时混得这么熟了?”

  老李的眼神很复杂,带着怜惜、同情、诧异。

  “干吗?”我问。

  “你真的还是假的看不出来?”他质问我。

  “怎么回事?”

  “季大夫同姜姑娘呀。”

  “他俩怎么样?”我瞪着。

  “无迈,无迈,你太天真可爱,你没看出来?他俩已经不止一段时间了,在走蜜运哪。”

  我头痛也忘了,发热也不在乎了,坐直身子,“季康谈恋爱?同姜姑娘?”

  “瞎了都嗅得出那股味道。”

  “不会的,他认识她才一个月,是我介绍的。”我惊惶失措。

  老李笑:“怎么,恋爱要在认识十年后才可以发生?”

  “不会的!”我呆呆地。

  “怎么不会,你这傻子。”

  我的心乱成一片,“不会的。”喃喃自语。

  “因为他是你不贰之臣?”老李问。

  我震动地看着他。

  一切瞒不过他这样聪明的人。

  他叹口气,“人的感情,原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但是季康——”我住了嘴。

  十年,整整十年,他没有停止仰慕我,他说他永远等待我。

  我茫然,十年。

  老李在一边讪笑我呢。

  我犹自不明白,“他才认识她几十天。”

  老李摆摆手,不欲再说下去。

  季康回来了。

  他笑吟吟地,“我有话对你说,无迈,你一定会替我高兴。”

  我冲口而出:“你找到对象了。”

  “对!”他喜孜孜,“你不是一直要我成家立室吗?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你觉得姜姑娘好不好?”

  “好”我忙点头说:“很好,很配你,我很替你高兴。”

  “谢谢你,无迈,真的要感谢你,是你替我们做媒呢。”他乐不可支。

  “做媒?”

  “是呀,上次你同她吃茶,给我碰到,你叫我送她回家,咱们就是这样开始的,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少共同点。”

  我冷冷看着他。

  老李与姜姑娘都说得对,我太天真。

  看看季康,三个月前他对我的一门心思此刻完全放到姜姑娘的身上去了,这比乾坤大挪移神力还要惊人。

  “我们在短期内就宣布婚讯,无迈,你没想到,连我自己都没想到。”

  “恭喜。”

  “大概是九月份吧,你可别外游呵,一定要喝了这杯喜酒才走。”

  “是。”

  “嗳,我有一个远亲也是住这岛上,我想顺便去探望他,你多多休息。”

  “再见,季康。”

  他热烈地握我的手,大力摇撼两下,便走了出去。

  我张大嘴巴,许久合不拢。

  李一双眼睛说尽了他要说的讽嘲之言。

  我终于笑了。

  我应该替季康高兴,他是应该有这样的结局,我又不爱他,留他在身边作甚,我不见得自私到这种地步。

  老李说:“从没见过如此热情澎湃的现代人,早生五十年,他就是那种面色苍白,一络头发挂在额角的新派诗人,一天到晚吟‘啊,可爱的白云天,君爱让我们比翼双飞’。”

  我大笑起来,不小心呛咳,我眼泪都带出来。

  老李拍着我背脊。

  “老李,”我边摇头边笑,“我爱上你的风趣。”

  他笑,“我也该走了,你躺一会儿便没事。”

  第八章  一直被蒙在鼓里

  没有。

  我并没有躺一会儿没事。

  老李走之后,半夜我发觉自己不妥,不但混身烧起来,而且呕吐大作。

  熬到第二天早上,朱妈陪我乘船出城进医院。

  我要朱妈留意银女的消息,我始终认为银女会同我联络。

  到医院嗅到熟悉的消毒药水味,如同回到正真的家,手腕吊着盐水,热度迅速降低,我睡熟。

  睡了很久很久,做着奇异的梦。

  梦见有婴儿躺我身旁,非常饥饿地哭泣,一旁搁着奶瓶,但我没有力气挣扎起来喂他。

  他就要饿死了,我受良心责备,但仍然没有力气,急得心乱如麻,但手脚不听使唤。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为什么没人来搭救我们,为什么没有借力的人?

  我哭出来。

  “陈太太,陈太太,你做恶梦,醒醒。”

  一睁眼,是好心的护士。

  窗外哗哗下雨。自从那夜开始,这雨没停过。

  嘴巴干,想吃蜜水。

  这时就想到有丈夫的好处来,无论如何,倒下来的时候,小山也不好意思不问暖嘘寒。

  他只是好玩。

  而我是最最不懂得玩的一个女人。

  娶了我,他有他的痛苦吧。

  我难得病一次,他便在我身边团团转,呼奴喝婢,小题大做,因为平日什么也用不着他。

  娶了我,他有他的委屈吧。

  朱妈过来给我喝水。

  “别想太多,太太你眼睛都窝进去了。”她说。

  “银女有没有同我们联络?”

  她摇摇头。

  “这么远路,你不必天天来。”我说:“在家打点打点。”

  那日豆大的雨点撒下,夏天的单薄衣裳一湿便紧紧贴在身上,往下淌水。银女走到什么地去了?

  下午老李来探望我,我向他查根究底。

  “有没有找过她母亲那里?有没有去查一查‘第一’?”

  老李说。“你瘦得不似人形,还挂着这些。”

  “似不似人形,谁关心?”我真不在乎。

  “我不知别人,我关心·”我笑起来。

  “如今进了医院,如你的愿,一套宽袍子可以从早穿到夜,自从我认识你至今,无迈你只换过三套衣裳,黑白灰,遮前遮后,长袖高领。”

  我第一次碰见人家这样批评我,怔住在那里。

  “怎么,你以为女医生就有权不打扮?就没人敢批评你?”老李笑。

  他越来越大胆,简直似数十年的老朋友,世界上除出无忧之外,没有人跟我说话敢这样。

  “无迈,快自象牙塔里走出来,众人以为是你纵坏陈小山,其实是陈小山纵坏你,把你敬得神圣不可侵犯,高高住在神台上。下来吧,无迈,这些日子你也受够了,嫦娥都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瞠目瞪住他。

  “每个人都不敢当你是普通人,只有我觉得与你我们没有什么两样,无迈,你其实是一个很原始的女人,把面具外壳都除下吧,做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我垂下眼睛。

  “才三十多岁呢,”他说,“看我,四十出头,照样做老天真,干七十二行以外的职业,混饭吃,浑浑噩噩,快活得很,无迈,做人太仔细是不行的,刨木创得太正就没有木了,人清无徒,水清无鱼。”

  难得糊涂。

  “无迈,培养一下自己的兴趣,什么不好干呢?插花钓鱼看文艺小说,穿衣服逛街打牌,咱们都是吃饭如厕的人了,少钻牛角尖,仍是聪明人,有什么不明白。”

  “老李。”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无迈,我是大胆冒着得罪你的险才说这些话,因为看样子我不说就没人会说,这年头谁真为谁好,都是隔岸观火的好手,专等人家出丑作茶余饭后的说话资料。”

  我眼圈都红了,拼命点头。

  “在手术室里,你是国手,在生活上,你是幼儿园生。”

  “老李。”

  “这件事洗湿了头,不得不收科,同你把银女找出来,你就要开始新生。”

  “本来就是。”我说。

  “我怕你再来一句三娘教子,要把那孩子扶养成人呢。”

  我涨红面孔。

  “太任性了,”老李摇头,“也太能干了,谁敢娶你?”

  “我想也没想过这些。”我不悦。

  “恐怕事情要来,挡都挡不住,身不由己。”

  “老李,”我失气,“你象个老太太。”

  “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耸耸肩。

  “你呢?你怎么没结婚?”我问。

  他沉默良久良久,“说来话长。”

  他没有说。

  自医院出来,天有点凉意,也许只是幻觉,造成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每逢初秋都有迷茫感,等下子秋老虎光临,热得震惊,便会自梦中醒来,接受现实。

  银女没有消息。

  我想约姜姑娘出来说说话,但人家会怎么想呢?她工作忙,工余更忙。

  闷到极点,只好出外逛。

  索然无味,孑然一人的孤独如今才袭上心头,跑尽一条街又一条街,直到满头满脑的汗,发泄完毕,回到屋内,才能镇静下来。

  我染上吃冰淇淋癖,大罐大罐买回来撑下肚子。

  一日在冰淇淋店轮侯,突然看到个俏丽的背影,心一动,扑上去——“银女!”

  拉住她手。

  那少妇吓得不得了,手上抱着初生婴儿,吃惊地看牢我,眉梢眼角,是有些儿象银女。

  她身旁男人向我贼喝,“喂!你。”

  少妇见我斯文相,又是女人,惊魂甫定,一笑置之。

  我呆看很久。

  回家一桶冰淇淋己开始溶化,淋淋漓漓汁水滴满一地,朱妈赶着收拾。

  司徒说我应到纽约去一遭。

  我问。“银女怎么办?”

  “别把自己当救世主。”是他的答复。

  让她去?不不。过了九月,过得九月才放下心。

  我看着茶几上堆着的厚皮图画书。

  有一本是希腊神话,是我准备介绍给银女读的,教育她,指导她改邪归正,从黑暗进入光明,满足我自己。

  据说史怀恻医生也有这种潜意识。不过我较为小规模地实现我的私欲。

  老李看穿我的心。

  姜姑娘来探访我,原想很假很客气地招呼她,要在她面前表现的最好,因为恐怕季康会对她说起我们过去的事。过去,什么过去?我哑然失笑。老李又说对一次,我是个最原始的人,想到这里,表情立刻松弛下来。

  姜姑娘很紧张。

  “可是银女?”心不由自主地抽紧。

  “你真的关心她是不是?”姜姑娘凝视我。

  “我自己却不明白所以然。”我苦笑。

  “不,她没有消息,是她家里。”

  “什么事?”

  “她的男人非礼她的女儿,闹大了。”

  我睁大眼,有要呕吐的感觉。

  “她向我求救,如今这个孩子由我看管,住在局里,歇斯底里,成日大叫大嚷。”

  “是哪一个?”我问:“银女下面那个?”

  “不,老三,很乖,煎药服侍母亲,带妹妹去买菜煮饭洗碗的那个。”

  “禽兽抓进去没有?”

  “抓了,我的主意,”姜姑娘说:“他发誓出来要剥我的皮。”

  “好,好得很。”我拍拍姜姑娘的背脊。

  “老三情况非常不稳定,我很担心。我们这一行有人做得精神崩溃,叫做‘烧尽’,陈太太,真想不干。”她长叹一声。

  “不,你要做下去。”

  “单是银女这一家都救不了。”

  “但你不是要救她们,你只是为尽力。”

  “我尽了力吗?我的力,我与我同事的力,到底有限。”

  “那母亲如何?”

  “她在医院中。”

  “你送她进去?”

  “是。”姜姑娘说:“她就要死了,整个肺烂光。”

  “幼儿们呢?”

  “老二带着。”

  我们俩坐着很久很久,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可以做什么?”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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