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手:“你怎么做得到?”
“把她当女儿。”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儿!”
“很难说。”我微笑,“运气可以更坏。”
司徒忽然问:“季大夫呢,这个傻大个儿老在你身边打唿哨,怎么一转眼不见人?”
我涨红面孔,“司徒你真是以熟卖熟的。”
他们离开之后,我暗自算一算,真有一段日子没见到季康,应该通个消息,朋友与朋友,可以做的也不过是这些,因此把电话接到医院去。
他精神很好,声音很愉快,“无迈,是你?”
我放下心来。
“有事找我?”他仍然殷勤地问。
“不,问候一下。很忙?”
“比较忙,慕容放假,同孩子们到英国度假,你又不在,环境是比较差一点。”
“很久没见面。”
“我随时可以出来。”
“不不不想,”我不想引起他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那么忙……”我住咀,因为自觉太虚伪。
不知怎地,他这次却没听出来,仍一贯的愉快,“那好,我们再约时间。”对白分明可以在这里完美结束。
我没有挂电话,平时他总有许多情要倾诉,我一时间没醒会过来,过一会儿才说:“啊?好,再约。”
这时候他又不好意思起来,忙寻话题:“对了,那个女孩子,还住在你家?”
“你指银女?”
“是的,她还听话吗?”
我本来有许多话要同他说,但忽然觉得季康的语气非常敷衍,说不下去。
“有机会慢慢告诉你。”
“那好,再见。”他挂上电话。
我拿着话筒呆半晌。
奇怪,他怎么如此冷淡?忙疯啦。
银女问我:“那是谁?”
“一个朋友。”我终于放下话筒。
她抚摸着腹部坐下来。
使我安慰的是,她并没有予人有大腹便便的迟钝感觉。
“腿肿,面孔也肿。”她向我抱怨。
我尽可能温柔地说,“那是必然现象。”
“眼困,很饿。”她又说。
真难为她,我坐到她身边去。
她打个呵欠,“可是以后,我也会怀念这一段日子,毕竟你对我那么好,我在此地算是享福。”
银女说出这么有头绪的话来,我耸然动容,抚摸着她的短发。
“我并没有对你好。”
“有时候觉得生下孩子后,会舍不得离开你。”银女说:“你本事真大,什么都摆得平。”
我笑出来,“你说什么?你年轻,不懂得什是么有本事的女人,我这个人……很平常。”
她说下去:“那日我在花园闲荡,看到隔壁的太太抱着个极细小的婴儿,小心翼翼,那小孩紧闭着眼睛,象只小动物……,我妹妹幼时,我又背又抱又喂,却一点不觉他们可爱,为什么?”
我无法回答。
隔很久我说:“那时环境恶劣。”
“是呀,”她说:“大家都要穿没穿,要吃没吃,妈妈又咯血,时好时坏,那些男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换了面孔身材,却一副德性,于是又多一个妹妹,又吵架又打闹,我们都没有好日子过。”
“所以你离家出走。”我点点头。
“不走也没办法,根本没有地方睡觉,只得一间房间,入黑在走廊里打地铺。”
“钱呢?”我问。
“什么钱?根本没有赚钱的人。”
那个美女,她母亲,她应该有收入。
“就算有,也到不了我们的手。”银女冷笑。
两个人又静默下来。
窗外下着面筋粗的雨。
“在老屋里,人叠人,一共八户人家,住着大大小小四十多个人,一下这样的雨,一股恶臭,阴沟里的秽物全泡出来。”她厌憎地说:“一生一世不要回到那里去。”
我静静地听。
“你呢?”银女忽然问:“你小时候过什么日子?”
“我?”我愕然,不敢说:“小时候?好几十年前,不大记得呢。”
银女羡慕地说:“我知道你一定过得象公主,你看你到现在还那么高贵。”
我心情再沉重也笑出来。
“我也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做医生赚得多。”
我解释,“医生也有好多种,有些赚钱,有些不。我在公家医院服务,薪水是有限的。各行各业的人都有赚有不赚,所以一般人认为医生律师都发财,是不对的。”
“是吗?”银女仍有三分狐疑,不过她对我有信心,“那你为什么读那么多书?”
“读书是我的兴趣。”
银女笑出来,“我不要读书,闷死人。”
我微笑,不置可否。
过一会儿见银女又天真地说:“都说只有读过许多书的人才算高贵。”
我说,“学问也有许多种,人情炼达即文章,很多人虽没受正式教育,也可以成为成功人物。”
她不大相信,但是不出声。
“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介绍小说给你读。”
“我还是看‘龙虎门’,你有没有看过?”银女问。
“我知道有这个漫画,听说很精采。”
“你也看?”她象是遇上同志。
“我比较喜欢‘中华英雄’。”我偷偷说。
“你真好,”银女欢呼起来,“你真好!”
因为一本图画书的缘故,我们拥抱。
银女说,她发现我原来不是石头美人。
石头美人。
我发觉在她口中,可以听到很稀罕的事。
如果我还算美人,我可不介意是石头还是石膏。
这个绰号,假使小山听见,倒会得举双手赞成,他一直说我呆。
是晚临睡前,天忧电话,找到香港来。
“啊”,我笑,“你不生气了?”
“我能气你多久?”
“那就好。”
“那个问题女孩,还在你家?”
“是。”
“季康呢?”
“他最近很忙,没事我不好去撩拨他。”
“他是好对象。”无忧指出。
“你替我担心是不是?”我说:“怕我成为下半生无依无靠的寡妇,独自坐在幽暗的客厅中等佣人来开灯。”
“咦,你倒是把自己的生活形容得非常贴切,没成为寡妇之前,你何尝不是这样独坐。”
我苦笑,“也许你不相信,此刻我的生活曲折离奇。”
“爸妈叫你到纽约来住。”
“等这件事完毕之后,我会来。你尽量替我安慰他们,可别让他俩在这个时候跑到香港来。”
“我尽力而为。”
“再见。”我说。
“我们再联络。”她挂电话。
妹妹总是妹妹,没有兄弟姊妹的人是不会明白的,血浓于水,万载千年不易的道理,打死不离亲兄弟。
我心头一阵暖,有家人真好。
司徒为我们约好七点钟见陈氏两老。
我替银女挑出一件宽身衣裳,浅蓝色小格子,前胸是一块透明纱,缀着水钻,这么累坠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因为年轻,一点也不碍眼。
外面下起大雨来。
银女打个呵欠。
照我的做法,赶着大雨出去吃顿饭实在划不来,不如取消约会。
但老人会怎么想?益发显得我自私,硬把银女藏起来,不让他们见面。
司徒开车到码头接我们。
朱妈打着雨伞遮我俩上船,脚还是溅湿了。
上车银女坐在后座便脱鞋擦脚,我转头含笑说:“斯文点。”
她吐吐舌头,将鞋子套回脚上。
司徒投来一眼,象是说:她倒肯听你话。
我顿时象做了萧伯纳笔下的希敬士教授,洋洋自得起来。
车子无端端塞在马路上,寸步难移。
我略有烦言:“这么远路硬把人叫出来吃饭。”
司徒又看我一眼:“你以前并不抱怨。”
我看看后坐,银女靠在椅垫上瞌睡。
“现在拖大带小,不方便。”
司徒没有回答。
过一会儿我轻轻问:“有没有叮嘱他们,叫他们小心说话?”
司徒点点头,给我投来眼色,向车后呶呶嘴。
我即时醒觉地闭上嘴巴。
到陈宅已是八点一刻。
老女佣来开门时说菜都凉了,热完又热。
银女被唤醒,当众伸个懒腰,我轻轻推她一下,叫她检点。
与老人家寒喧数句,便坐下来吃饭,这是一顿鸿门宴,毫无疑问。
我与司徒立刻发觉陈老太没怀好意。
一顿饭的时间不住查察银女在我家吃什么穿什么,那种逼切的关注过分露骨,银女狐疑地向我没来奇异的目光。
“我的父母亲”再也没有理由对她表示这么关心。
我只好说:“妈妈,有我在呢,你不必不放心。”
谁知老太太忽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孔说:“我看银女还是搬到我们这里来住好,要什么有什么。”把尾六个字说得特别响。
司徒与我面面相觑。
老先生假装喝汤,什么也没听见,两者显然一早已经协定这件事,等我们上门来摊牌。
我忽然之间一口浊气上涌,只觉得他们愚昧,又宽心灰,不禁说:“我们一早便已说妥,我不想再说这件事。”
陈老太涨红着脸,当席便要与我分辨。
钱女已经托一托我手肘,“什么事?”
司徒放下碗:“陈老先生,我们这次来不是来讨论这件事的,你已答应过我。”
陈老先生咳嗽一声,“我不得不采取这个法子,司徒,你们一鼻孔出气。”
我不相信我的耳朵,这么和善可靠的两老!十五年来爱护我站在我这边的两者,现在要对付我。
陈老太咳嗽一声,“让我们问问银女,让她自己作出一个决定。”
银女警惕地问我:“什么决定?”
我知道事情要崩了,站起来,“妈妈,我觉得这一着你错了。”
陈老太瞪着我:“我吃盐比你吃米多呢。银女,跟我来,我给你看你的房间,都收拾好了,婴儿房就在你房隔壁。”
她一径拉着银女往楼上去。
我不怒反笑,跟陈先生说:“爸爸,你完全误会了,你以为这是五十年前?她是我买下来的丫环?从头到尾,我都哄着她,请求她保留这个孩子,现在我们前言不对后语,出尔反尔,她会怎么想?”
陈老先生燃起烟斗,缓缓吸一口,他可不急,“你拿什么哄她?”他反问。
我答不上来,怔住。
司徒代我答:“钱。”
“是呀,我何尝没钱,她要钱,给她钱即可。无迈,我知道这件事上你花了心思,不过现在你可以功成身退了。”
我转身看牢司徒,气得说不出话来。
司徒无奈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无迈,”老先生对我说:“我与妈妈不会忘记你的好处,我们自然懂得报酬你。”
“不……”我微弱地说:“不是钱,”我看一眼司徒,“司徒,你应该知道,不是钱。”
在这时候,银女已冲下楼来,走到我面前,大声责问我,“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是串通的?”
我看着她,无颜以对。
“你骗我!”银女高声说:“你骗我说他们是你的父母。”
司徒抢着说:“他们是陈小山的父母。”
“你骗我生下孩子好卖给他们?”银女戟指而问。
我颤声说:“银女——”
“我不会受你摆布,”她尖声道:“还有你们,”她指着陈氏两老,“钱,我自己找得到,不要以为了不起。”
“银女——”我叫住她。
“我以为你真的关心我,真的为我好,想帮我的忙,”她瞪大眼睛,“谁知道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好人。”
她掩住面孔。
陈氏两老呆住,想不到会有这个变化。
我去拉银女的手,她忽然发狂地甩开我,顺势将我一推,向大门奔去。
司徒大叫:“拦住她!”但是她已经拉开门,对着大雨,就冲出去。
我连忙跟着追出,司徒紧紧的盯我身后,大雨倾盆,我俩一下子变落汤鸡,却已经失去银女影踪。
我恨得顿足。
司徒把我拉进屋檐下。
我疲乏到极点,“我已尽了我的力。”
“我们知道。”司徒拍拍我肩膀。
这时候陈氏两老由佣人打着伞也出来,大声呼嚷:“人呢,人呢,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到处乱钻。
司徒说:“活该”“请送我回家。”我要求。
“好。”
车子驶出去,还听见陈氏两老在那里大呼小叫地寻人。
我在车中打冷战。
司徒脱下外套遮住我。
“谢谢。”我担心银女,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大雨,夜深。
“你放心吧。”司徒晓得我在想什么。
“总得把她找出来。”我懊恼得出血,“这两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留着银女做什么?真的用来要胁他们?现在好了,一拍两散。”
“他们以为有钱即可,”司徒说,“而实在也怪不得他们那么想。”
“有钱即行?那么掷出所有金钱,把小山叫回来吧。”我心灰意冷。
司徒沉默一下,然后说:“谁会想到,银女与你之间,会有感情。”
“怎么?”我冷笑,“她不配有感情,还是我不配有感情?”
“而是没有想到。”
“咦,你把车子驶到什么地方?”
“怕你淋雨着凉,先到舍下换下湿衣再说。”
“不,送我往码头,银女也许会找我。”
“无迈——”
“司徒,”我说:“你说得对,我们之间,在这两个月中,产生了感情。”
他无奈,把我送到码头,陪我上船。
回到家,朱妈来开门,便觉蹊跷:“银女呢?”
我同司徒说:“明早通知老李,叫他寻人。”
司徒对朱妈说:“好好照顾她。”
这时候衣湿已被我们的身体烤干一半,剥下来穿上毛巾衣,打数个喷嚏,已开始头痛。
朱妈给我递过来一杯牛奶,“走脱了?”她问。
我点点头。
朱妈说:“命中无时莫强求,注定没陈家的份,太太你也不必太难过。”
可是银女呢?她又回到什么地方去?这等于赶她回老巢,抑或是更坏的地方?
我心如刀割,救她救得不彻底,更加害了她。
我叹口气。
我整夜坐在电话旁等消息。
天亮的时候,陈老太打电话来,拔直喉咙问:“她回来没有?她回来——”我厌恶地放下话筒。
小山过身的时候,我还以为她会萎靡至死,人的生命力真强壮至可厌的程度,我实在是错了,脆弱的只是我自己。
银女一点消息都没有。
老李乘第一班船进来,他一见我便摇手,表示什么都明白,不用多说。
他告诉我,“我已布下天罗地网,没有人敢收留她,她非现形不可,你别把这事看得太严重,她一定会出来。”
“别逼得她太厉害,她非常倔强。”
“知道。”老李说。
我转过头去。
“你面色好差。”他忽然探手过来搁我额上。
我想避,并没有避过去。
“我的天,朱妈,拿探热针来。”
这时候我才发觉整个人头象在燃烧。
“恭喜你,无迈,”老李说:“小病是福。”
我被他逗得笑出来。
过一阵我说:“老李,有你在身边,心安许多。”
朱妈帮我探热:“不得了,一百多度,我叫大夫。”
我笑,“我自己就是大夫,把药箱给我拿来,服些药下午就好。”
朱妈也只好笑。
老李围顾四周,“走了银女,整间屋子清爽相。”
我说:“你们都不喜欢她。”
老李说,“无迈,这种问题女童,江湖上车载斗量,救得一个,救不得两个,她得救,还有妹妹,她妹妹上岸?她只生下孩子来,继承她的事业,现在这样的结局,未尚不是理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