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续上叫三天,规矩如此,人人一样。”
“是是是。”
幸亏夏季天亮得早,卓羚心情才不致于太苍,时间接近,她去接心一出院。
心一已经准备好,看见卓羚,她轻轻说:“可以走了。”
卓羚问:“勒布朗太呢?”
“她已完成工作,我们以后再也不会看见她。”
“那么,吴氏夫妇来过没有?”
心一的声音非常平静,“已经走了。”
“你可有见他们?”
她摇头。
“婴儿呢,是男孩还是女孩?”
心一只说:“我们走吧。”
卓羚忽然掩脸哭泣。
她听见余心一用很讶异的语气说:“你为什么流泪?又不是你的事。”
心一住在卓羚租来的小公寓中,非常沉默,似没事人般,急于收拾回去。
“你可到缆车径三楼暂住。”
“卓羚,我会从头开始,我想过了,唯一报答你的方法,是生活得更好。”
“你说得再正确没有。”
一星期后她就走了。
到底年轻,剖开胸膛,片刻也能自动复元,抑或,仍在流血,只是掩饰得好?
卓羚留下来,正式入学。
一年之后,除却钟惠颜,已无人与她联络。
每次听到惠颜声音,卓羚都十分感激。
“惠颜你是有情人。”
她总向她报告各人消息。
“赵汝威拿了一个文学奖,张婉薇出任港报总编辑位置,王继成娶了才女何文慧,袁子梁画展成功。”
“有无周烈熊下落?”
“呵,那个人。”
“可有人知他消息?”
“卓羚,在这个都会中,各行业新人涌现,无论是谁,一沉下去就很难翻身,谁也没见过他。”
卓羚作不了声。
“不过,你应当为余心一高兴。”
“心一怎么了?”
惠颜大吃一惊,“你不知道?”
第六章
“知道什么?”
“她没有通知你?太过分了,你这样爱护她,到头来,她却故意疏远你,可是怕你提起她过去?”
“喂,究竟什么事?”
“余心一下个月结婚,连我都接到帖子。”
卓羚只啊了一声。
“此女真无良心,枉你一腔义气热诚。”
卓羚却问:“对方是什么人?”
“是一名历史教授,年轻有为,与我们老板简仲骞是好朋友,所以由他做证婚人。”
卓羚放心了,“那多好。”
“你似乎不生气。”
“我代她庆幸还来不及。”
“卓羚,你这个朋友真难得,我认识你也是福气。”
“在婚宴上请小心说话。”
“明白了,可要代你祝福她?”
“她不想我知道,你不必多事。”
“我有你一半那样懂事就好。”
放下电话,卓羚呆了半日。
啊,再世为人了。
在这之前,先要死一次。
所以,没有多少人愿意脱胎换骨。
心一一直没有与卓羚联络,她已交代清楚,生活得好已报答了朋友。
卓羚在北国却有奇遇。
学校开集体展览,她的作品给一间叫哈拉昆的出版社看中。
哈拉昆是默剧中谐角,穿格子衣裤及戴面具,这间出版社专门发行爱情小说,对象是小镇苦闷家庭主妇,生活枯燥,时时幻想有知情识趣俊男迷途来敲门,继而发生热烈恋情。
卓羚看过哈拉昆丛书,为其媚俗作风骇笑,难怪以丑角命名,可是你别管,俗世不知多捧场,销数往往以百万计。
庞大市场令卓羚震荡,她看过合约,毫不犹疑签下名字,立刻为哈拉昆服务。
出版社安排半裸俊男美女模特儿让她写生,卓羚不负所望,她设计的封面次次令小说更加畅销。
出版社非常重用她,卓羚收入可观,她立刻置业,并且买了一辆路华四驱车代步,不过生活仍然朴素简约。
惠颜见她久久不回,前来探望。
卓羚热情招待。
惠颜吃惊:“卓羚,你从未说起你在加国已名成利就。”
卓羚嗤一声笑出来:“不过生活有着落,你别言过其实,这些商业作品并无格调可言。”
“可是华人能在外国站得住脚,到底是件喜事。”
“你日后说话需小心,千万不要渲染这事,免得有人怪我忘本,我不想成为那种口口声声标榜‘只有洋人才懂得欣赏才华’的华人。”
“是是是。”
“拜托你。”
“我带了一件礼物来。”
“是吗,在什么地方?”
惠颜明明双手空空。
“在动物检疫站,一个月后可送到府上。”
卓羚一怔。
“卓羚,可记得余心一的玳瑁猫?”
是它。
“心一走了之后,几个人领养过它,但我觉得它应有一个永远的家,故此未征求你同意便把它带来。”
卓羚不语。
“怎么样,你不反对吧。”
“心一丢弃了它?”
“心一不愿再接触前生任何事。”
“惠颜,我会养它到老。”
惠颜忽然问:“它叫什么名字?”
“心一从来没说过。”
惠颜摇摇头。
“你可有心一消息?”
“报上社交版一年好几次刊登她的照片,大学筹款晚会之类她会随丈夫出席。”
“气色如何?”
“非常漂亮,看不出任何创伤。”
卓羚不出声。
惠颜回去之后,她领养了玳瑁猫,它却苍老了,背脊掉了毛,兽医说可能永远长不回来,它很静,时时在有阳光的窗台上打盹,对陌生环境似乎尚觉满意。
卓羚在新世界结交了新朋友,已经乐不思蜀,但是老房子时时出现在她梦中。
二楼比真实面积大许多,空荡荡,没有家具,只见一个女子面壁哭泣。
卓羚轻轻走过去:“是你吗?心一。”
那女子抬起头来,却不是余心一,是谁?而卓羚就在这个时候惊醒。
她决定回去一次。
把玳瑁猫交到兽医处寄宿,同出版社交代一声,她悄悄上飞机。
她仍有缆车经三楼锁匙,开门进去,长长呼出一口气,倒在沙发上,忽然流泪。
她到二楼去敲门,一位中年太太应声而出,手中抱着一个幼婴,一看,宽大的客厅里,还有三个小孩,咦,这竟是一间私营托儿所。
中年太太一见卓羚便说:“已经额满,明年趁早。”
卓羚笑说:“我是三楼的住客。”
那位太太喜出望外,“三楼长年空置,可否租给我扩充生意?”
卓羚也笑,“不,不,我会时时回来小住。”
托儿所内喜气洋洋,孩子们全部是驱魔高手,屋内再也不见阴森。
一楼现在住什么人?卓羚前去探望。
一个金发蓝眼体育家型的年轻人来开门,卓羚吃一惊。
怎么住了一个外国人?
随即笑了,她在加国又何尝不是外国人,她可以去,人家为什么不可以来。
年轻人热情得很,“我的中文名字叫李国枢,国家的国,枢机的枢,我在美国图书馆办公。”
卓羚与他握手。
缆车径比从前热闹得多,爱静的卓羚竟有点不惯。
忽然之间,华南中学的下课铃又大响起来,卓羚忍不住微笑。
她拥着被褥好好睡了一觉。
醒来已是黄昏,起来步行去吃,发觉铺已经关门,现在开着一间洋人素食店。
市容变化很大,叫卓羚吃惊的是百物腾贵,三年来物价涨上一倍不止。
惠颜气呼呼赶来陪她。
“想见谁,我帮你去约。”
卓羚不出声。
“可是想见心一?”
“不要勉强。”
“她应当现身。”
“惠颜,各人有各人想法。”
“我去问一问。”
第二天消息就来了:“卓羚,美国会所,中午十二时。”
卓羚有点意外,没想到心一这样爽快。
卓羚与惠颜一起赴约,心一比她们早到。
一看见她们立刻站起来迎出。
卓羚吸进一口气,淡妆的余心一美极了,高佻身段里在窄腰套装里苗条如昔,她婀娜地张开双臂。
她与两位朋友轻轻拥抱。
领班笑着走近,“叶太太现在可以上菜了吧。”
呵此刻是叶太太了。
她叫了许多菜,十个人大概可以吃得完,愉快热情地推介都会好去处。
卓羚很沉默,惠颜也不多话。
但心一的兴致一直维持活跃到下午两时。
惠颜有事要先走,卓羚也跟着告辞。
到了门口,两人茫然,异口同声地问:“那是谁?”
那可不是余心一。
美丽敏感忧郁的心一已死,借尸还魂的是一个世故、庸俗、生活富泰的名教授妻子。
终于,惠颜说;“她总算生活得很好。”
卓羚反问;“那叫做生活吗?一点灵性也无。”
“要求不可太高。”嘴巴豁达,语气却黯然。
两人嗟叹了一晚。
月亮升起来,亚热带的太阴星又圆又大又亮,就在眼前,唉,吴刚仍在砍桂树,玉兔蹲到一边,想起孩提时好时光,卓羚心酸,父母纵使打,到底照顾周全,现在,一切靠自己死撑。
她俩累极而睡。
第二天卓羚先起来,收拾地方,煮咖啡煎鸡蛋,在外国生活过的人说什么勤快点。
她替惠颜掩上门,让她睡久些,记者生涯不易捱,做了这么多年,愈升愈辛苦。
她正在享受日报上的副刊,忽然听见门外有声响。
卓羚耳聪目明,立刻去轻轻开门探视。她看到一个短发女子的背影,站在楼梯处看华南中学的学生放小息在操场活动。
她全神贯注,嘴角含笑,看得津津有味,完全不察觉身后有人。
噫,那么喜欢孩子,可见她一定没有孩子。
卓羚轻轻咳嗽一声。
那位女士转过头来,呵,已经中年了,可是保养得非常好,身上没有多余脂肪,名贵含蓄的打扮配合年纪身分。
她双眼有神打量卓羚。
这是谁?
可是人家认识她,“卓小姐?”
“咦,你怎么知道?”
“你租住这里已经有三年了吧。”
电光火石间卓羚知道女士是什么人了,她冲口而出:“你是车安真。”
那位女士笑了,“正是。”
卓羚连忙道:“请进来喝杯咖啡。”
“方便吗?”
“相请不如偶遇,这是我的荣幸。”
“哗,现在的年轻人那样会说话。”
卓羚连忙招呼,“车小姐是我的偶像。”
“不敢当,千万不要客气。”
她到厨房坐下。
“咦,还有其它食物?”
卓羚笑,“烟肉蛋、比利时窝夫、牛干西红柿全有,我赞成早餐吃好些,你要什么?”
车女士赞叹:“会生活,了不起。”
她只要两只半生熟蛋。
“听说,你是一个画家。”
卓羚谦道:“画匠耳。”
“何必画分界线,我也时常阅哈拉昆丛书。”
卓羚骇笑,“真出乎意料。”
车安真也笑,“生活中娱乐最重要。”
卓羚问:“今日来可是老房子有问题?”
“是,建筑署叫我来看看结构是否安全。”
“没问题吧。”
“也许需更换污水管。”
卓羚会意,“可是嫌麻烦?”
“也不,可交给工程公司,只是,有长辈老是劝我卖地,我略为踌躇。”
卓羚不出声。
卓安真改变话题,“这所老房子很奇怪,凡是住在这里的事业女性,都会名成利就。”
卓羚问:“恋人呢?”
车安真答:“他们的前程就多灾难了。”
“这便是风水吗?”
“我不知道,你说呢?”
这个时候,惠颜起来了,一进厨房,看见客人,便哗一声叫出来:“车安真女士,你怎么来了,我是港报记者钟惠颜,多次要求访问都被挡驾,车小姐,请让我问几句。”
卓羚骇笑,连忙致歉:“这是个疯子,车小姐你别理她。”
车安真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但笑不语。
惠颜纠缠不已,“三个问题,车小姐,只问三个问题。”
卓羚劝说:“惠颜你别骚扰客人可好。”
惠颜坐下来恳求:“车小姐,这是我难得的缘分。”
车安真终于说:“三个问题。”
卓羚既好气又好笑,“你一答应,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惠颜神气地说:“我早已准备了问题,这叫做练好功夫等行运。”
“你想问什么?”
“车小姐,你对出来打天下年轻一代女性有何忠告?”
车安真毫不犹疑地答:“任何时间不得怨天尤人地苦干。”
“谢谢,她们应该如何处理感情生活?”
“随遇而安。”
“最后一个问题:如何争取男女平等?”
车安真笑:“男女本来十分平等,你若没有企图,他又如何乘虚而入。”
惠颜叹气:“我明白了,你总不能要求别人养活你之余,还尊重你。”
车安真笑问:“为什么不访问你朋友?”
“卓羚?她谢绝访问,所有记者真正想访问的人统统已不接受访问。”
车安真大笑,站起来告辞。
卓羚送她到门口,忍不住说:“车小姐,年前,有一位先生来缆车径找你。”
车安真讶异,“谁?”
“他称你为卤莽的小安真。”
“啊。”
“他姓马。”
“是他。”
“他似有无限惆怅。”
车安真扬起脸,忽然笑了。
“我有他的名片,你可要找他?”
车安真摇摇头:“我们想寻找的,其实不过是失去的岁月。”
“那岁月一定美好。”
车安真笑:“既然已经失去,当然是举世无双的良辰美景。”
她走了。
惠颜说要立刻赶回报馆工作。
“三个问题够写访问?”
“我的一支笔自然会加盐加醋,否则怎做名记者。”
惠颜匆匆离去。
卓羚把车女士说的话反反复覆思想,她躺在沙发上,看着墙壁,忽然问:“你认为怎么样?说得真好,可是,但愿我也有同等的智能。”
墙壁自然沉默。
卓羚笑:“但愿我有你那样庄重。”
电话铃响了,卓羚去接听。
对方抢着说:“我多怕你已经走了。”
“心一?”
“正是我。”
卓羚问:“有什么事?”
“请你到舍下小聚,今晚七时可有空?此刻是吃蟹好季节。”
卓羚并不嗜蟹,但她意味到心一可能有话要说,“没问题,我准时到,可要叫惠颜?”
“好呀,一起来,你还有其它朋友吗?”
惠颜没有空,“一则我要赶稿,二则她再也不会说真心话,我不想虚伪敷衍。”
惠颜真有性格,在都会打滚这些年仍然维持某一程度真我,坦白率直,忠于自己。
卓羚独自赴约,她带了一小幅素描作为礼物,那是一本叫《浪荡的玫瑰》小说的封面初稿,一个俊男拥抱着长发美女,十分浪漫。
地址是宁静路三十号,半独立洋房,看样子叶教授有家底,否则,不过住宿舍。
卓羚按铃,余心一亲自来开门。
小小洋房布置华丽,男主人也在家,出来与卓羚寒喧。
叶教授一表人才,是那种土生华裔,性格温纯,一钻进学问便大半生过去。
他与卓羚亲切地谈了一会,然后道歉说约了学生,要出去一会,不陪她们吃蟹了,
并且说:“那毛蟹真有点可怕。”
他走了,卓羚才有时间与心一说话。
只见她穿着浅褐色薄毛衣长裤,不施脂粉,双臂抱胸前,略为憔悴。姿色同全盛时期是不能比了,但仍是美人。
卓羚觉得心一今晚比较有真实感;因此说:“现在没有教书了?”
“我仍在一间国际学校任教。”
卓羚有意外之喜,“那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