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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墙会说话 page 3 作者:亦舒

  芝兰却处之泰然,可能,她已经豁了出去,否则,就是打算重新做人。

  她这样同安真说:“谢谢你救了我,我再世为人,一定会好好努力。”

  “甄子谓总要负点责任。”

  “不!不要去找他,过去的事算了。”

  忽然之间,有病人家属大声哭起来,安真知道有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芝兰反而微笑,轻轻说:“我梦见父亲,他带小小的我到沙滩游泳,那时他还年轻,还愿笑,他给我喝一支可乐,并替我拍照留念。”

  安真:落下泪来。

  那日,回到家中,车先生走到何处,安真跟到何处,他看报纸,她挤在他身边。

  “爸,你头顶微秃了。”

  安真非常痛心。

  “年纪大,第一件事是秃头,第二件事是大肚腩,你说怪不怪。”

  他摊开港报追新闻看。

  “爸爸——”

  “喂,别烦我,快去做功课。”

  第二天再去看芝兰,她已经出院。

  看护罕有地和蔼:“你是她妹妹吧,请多关心她,她有点精神恍惚,通常年轻孕妇都会手足无措,需要支持。”

  安真霍地转过头来。

  芝兰什么都瞒着她。

  她真正动气,一整个星期没去缆车径,可能心底黑暗之处,也深深明白,去了也无用。

  忻芝兰已堕入无底深渊,这生这世,难以超生,世俗叫这做一失足成千古恨。

  车炳荣同妻子说:“区家律师说,还有人住在缆车径,我只推说不知,我们已搬走两个多月,一切交割清楚。”

  车太太沉默一会儿,“忻芝兰还住那里?”

  “看样子是。”

  “会遭赶走吗?”

  “切断水电,她也住不下去。”

  “人海茫茫,一个年轻女子,往何处去呢。”

  车先生不得不硬着心肠答:“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可以去的地方多着呢。”

  “她的确比安真聪明百倍。”

  爱一个人,老觉得他笨,非得处处照顾他不可,而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肯定他聪明伶俐,占尽便宜,不劳任何人操心。

  那日放学,天下着滂沱大雨,安真站在屋檐下避雨,忽然低声吟道:“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安真。”

  抬头,看见马逸迅,她退后一步。

  马逸迅挺幽默,“别怕,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这倒新鲜,是什么事?

  “经过那场骚动,我家决定移民到加拿大多伦多去,明年即动身,以后,你再也不用避着我。”

  啊!剎那间安真感到一丝凄惶,人长大了,开始体验到生离死别。

  “我已得到麦基尔建筑系收录。”

  安真低声说:“祝你前途似锦。”

  “你也是,安真,黎教授说你才华横溢。”

  “毕业后我会在本市发展。”

  “安真,希望将来在报章名人版读到你的名字。”

  “谢谢你。”

  她是他的初恋,可是,像一切初恋,并没有给他太大的创伤,他仍然喜欢这短发圆脸的女孩,会给她写信。

  话说完了,他冒雨过对面马路,他也没有带伞。

  不知怎地,安真没有实时离开,她看着他背影,他一直冒雨向前走,可是,他也有第六感,蓦然回首,看到安真仍然站在那里,他以为她还有话说,赶着回头,一辆公共汽车经过,他再看,安真已上了车离去。

  年轻人惆怅的耸耸肩,大西洋彼岸有美丽新世界在等待他,兴奋刺激得他忘却忧伤。

  安真赶去替两名初中学生补习英文及数学,这是城内新兴行业,收费并不便宜,一个月下来,也够安真零用,从此不用做伸手牌。

  安真教人认真,有纹有路,学生能接收,进步神速,她受到家长尊重。

  自学生家里出来,她买了水果糕点去探望芝兰。

  她那笔气已经消了,听芝兰有权保留一点秘密,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不能事事赤裸裸摊开来讲。

  走近缆车径,已看到好几名工人上上落落。

  工人看见她,立刻问:“你住这里?”

  “什么事?”

  “你好搬了,我们要装修房子。”

  安真不慌不忙答:“先做三楼可以吧,来,吃点蛋糕。”把食物递过去。

  工人接过笑,“三楼这几天就完工,再不搬,要报派出所。”

  他们忙他们去,安真连忙按掣。

  没人应,门虚掩,她觉一惊,轻轻推开。

  昏暗的室内传出一般霉味。

  “芝兰,芝兰,是我。”

  芝兰在沙发上唔一声。

  安真走近,发觉她平躺着,神情劳累,地上有一碗喝剩的白粥。

  那股霉臭味道更浓了,

  “芝兰,你生病?”

  “休息两天就好。”

  安真扶起她,这时双眼已比较习惯黑暗,看到芝兰脸色灰败。

  “芝兰,我同你看医生。”

  “你每次来都企图大肆改革,不如好好陪我说说话。”安真惭愧,“是、是。”

  芝兰握住她的手,“这次我若好起来,一定争气做人。”

  “我去冲杯茶。”

  芝兰喝了热茶,精神似略好。

  安真去洗手,看见角落一只盘子里有一块血花,霉味就自那里付出。

  安真毫不犹豫,立刻动手,把那堆染血的内衣迅速洗出来晾好。

  “安真,你在做什么,过来说话呀。”

  安真抹干手,“来了。”

  她蹲到芝兰身边,“跟我回家。”

  “我已找到青年会宿舍,随时可以搬过去。”

  “不骗我?”

  芝兰微笑,“我时常骗人吗?”

  “听伯母有无消息?”

  “那边茶几上有几封信。”

  安真过去一看,却是芝兰寄到内地被退回来的信件。

  “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根本没那个地址那个人。”

  “那岂非失去联络?”

  “是,”芝兰牵牵嘴角,“我于孑然一人了。”

  “听伯母究竟怎么了?”

  “我也许永远不会知道。”

  安真跌足。

  芝兰有意改变话题,“你的男朋友小马呢?”

  “他不是我的男友。”

  “有龃龉?”

  “不,”安真说实话,“我看见他都怕,那么高大强壮,凡一动粗,真不是他对手。”

  芝兰笑,“你似乎还没有忘记一年级时被男生在操场推跌的情形。”

  安真?腆:“也许。”

  “功课怎么样?”

  “甲级。”

  “是,别的事上你挺笨,不过读书却有天分,从来难不倒你。”

  然后,芝兰发觉了。

  “安真,怎么敢当,你竟帮我洗了脏衣服。”

  “无所谓,无所谓。”

  “安真,时间不早了,车伯母等你回去吃饭。”

  “那我先走,明天再来。”

  可是第二天有政府机关要员来参观大学建筑系,车安真及其它两位同学陪队讲解。

  只得安真会讲国语,特别辛苦,原来不停说话喉咙会痛。

  回到家,倒头大睡,醒来时,天色已暗。

  她想到缆车径去,被车太太阻止。

  “下那么大雨,又无人陪,到什么地方?别去了,这阵子一直往外跑。”

  安真只得留在家中做功课。

  车炳荣轻轻道:“女儿算听话。”

  “仍像小孩,不知自己是女儿身。”

  “待大学毕业再说。”

  “届时已经廿四岁。”

  “怕什么,至多我养她一辈子。”

  “呸,你这张乌鸦嘴。”

  第二天,雨晴,安真心血来潮,到书局买了一本孕妇需知,躲在课室一角读起来。

  开头津津有味,对人类胚胎逐步成形啧啧称奇,然后,读到孕妇意外一章,她脸上变色。

  她霍地一声站起来,险些推跌了桌子。

  呵,不得了。

  她对同学说:“我有急事要回家,请同教授说我缺课。”

  她发疯似赶往缆车径。

  走到一半,她已经明白事情真相,一时情急,流下泪来。

  管父母怎么想,要赶,大不了连她也赶出去,反正今日一定要把芝兰接回家休养。

  走到缆车径,呆住。

  装修工人已把大门拆了下来,二楼已成瓦砾堆。

  安真尖叫起来,握紧拳头尖叫:“你们逼人太甚,为什么要围攻一个弱女,为什么不多给她一次机会!”

  众人愕然,收过她蛋糕的那个工头出来说话:“你的朋友昨午被送到医院去了,是我叫的救护车。”

  “哪家医院?”

  “小姐,总共只得几家公立医院,你去查一查就知。”

  安真如不见了真魂,她坐倒在梯间,一动不动,过半响才慢慢站起来。

  这时,她反而镇定下来。

  她静静到各所公共医院查探,都找不到忻芝兰名字。

  奔波到天黑,安真筋疲力尽,山顶公立医院医生特别开恩,让她进去逐张病床细看。

  她巡视过,并没有芝兰,安真悄悄落泪。

  一个看护过来说:“那边有个年轻女子,一个亲友也无。”

  安真过去病床一看,那女子容貌像中年人,可是,一双洁白的手却透露了真实年龄。

  护士笑说:“李淑宛,有朋友来看你。”

  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安真看到她鼻子上搭着管子,听到朋友二字,却也欢喜,微微一笑。

  看护说:“你们慢慢聊。”

  安真知道看护深意,坐在椅子上,轻轻问:“好吗?”

  探病,无论是谁,都只是这几句话。

  那女子点点头,她已无力聊天。

  也许,忻芝兰的情况同她差不多,甚至更坏。

  安真不由得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嘴唇颤抖,想说话,安真俯身下去。

  “我害怕。”

  安真恻然,她安慰病人,“不要怕。”“爸妈都没有来看我。”

  “啊。”

  “都不理我了。”

  安真低声说:“我不是在这里吗?”

  “几时我们再去看电影。”她有点高兴。

  “好,有几出歌舞片精采极了。”

  她点点头,不再言语,半闭着双眼。

  安真一直坐在那里,直到护士过来,“她已睡着,你可以走了,谢谢你的善心。”

  :安真吁出一口气,轻轻问:“病人什么事?”

  护士说得很晦隐,“手术做得不好,再转到医院来,己经迟了,放心,不是传染病。”

  安真沉默一会儿,“她不会复元?”

  看护摇摇头。

  安真踯躅回家,她又倦又饿,更伤心不已,偏偏父亲来替她开门时又说了她几句。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郑太太说你没去补习,害得你母亲急如热锅蚂蚁,只怕你有意外。”

  车太太赶出来说:“得了得了。”

  车先生不以为然,“你那么怕她干什么?”

  安真忽然发作起来,厉声对父亲说:“因为她有同情心,因为她懂得尊重人。”

  车炳荣愕然,“你说什么,这辈子从没有人对我大声?喝,你吃错药?”

  车太太夹在当中,“一人少一句,一人少一句。”

  车炳荣不肯罢休,“我被我养大的人责骂,这是什么世界?”

  车太太推女儿进房,安真大力关上门。

  车先生犹自在门口吵:“这是我的家,我的门,住在这里,应当有点尊重,是大学教你对生父无礼?”

  “好了好了。”

  车太太把他拉开,他一手甩掉老妻的手,忿忿不平。

  安真在室里再也忍不住,啕嚎大哭。

  半夜,车太太进来,掩上门,“安真,你不吃东西,也该沐浴。”

  安真心中凄苦,蓬头垢面,背着母亲躺在床上。

  “我都听说了,区家律师说忻芝兰终于搬走。”

  “她乘救护车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安真,她不是你的责任。”

  “妈妈,你的同情心到哪里去了,一个人年纪渐大,应该充满慈悲,为什么你与父亲心肠愈来愈硬,对旁人苦难视若无睹,当日若接芝兰一起住,情况不至于这样。”

  这时,车太太也有点动气,“安真,一个邻居可以做的,我们也都做妥,你何必为一个陌生女子同父母吵闹。”

  “母亲,你不明白,芝兰即是我,我即是芝兰,但凡女子,同一命运。”

  车太太冷笑,“我听不懂你这话,读了两年大学,你学问深湛,无人能明,忻芝兰行为放荡,当然后果自负,你一向循规蹈矩,怎么可以与她相提并论。”

  安真知道再说母亲也不会明白。

  老好妈妈,是上一辈子的人,克守妇道,逆来顺受,接受命运安排。

  安真尽最后努力,“妈,芝兰只犯了一个错。”

  “是呀,她行差踏错。”

  “不,她错在没有能力照顾自己,否则,错了可以挽回,改过,重头再来。”

  上文提要:安真因为芝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忍不住在室里啕嚎大哭。

  车太太看着女儿。

  安真镇定地说:“我这一生不会倚赖任何人,或是向任何人恳求时间、金钱及怜悯。”

  车太太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合拢。

  安真说下去:“我不会像你这样,爸对你好,叫做福气;他对你不好,叫做晦气。我的一生,将掌握在自己手中。”

  说完,安真啪一声关了灯。

  车太太在黑暗中坐了一会,轻轻离开女儿寝室。

  车炳荣气管气,仍然关心女儿,“她怎么了?”

  “累了,记得吗?小时候一累就哭闹,就是那样。”

  车先生不出声。

  “也难怪,自小玩大的小朋友。”

  车先生仍然不响。

  “你说,忻芝兰会不会有事?”

  车太太听见鼻鼾声。

  车炳荣已在沙发里盹着。

  车太太仰起头看着天花板。

  差不多已经一生,她对这个男子惟命是从,服侍他饮食起居,他有退休的日子,她却没有,每日在家中忙得团团转,粗细一起来,从接电话充秘书登记留言到洗熨煮、寄信、付帐、紧记亲友生日、安排修理家用电器杂物,丈夫一声问:“伤风药放在何处”,马上得在十秒钟内取出交在他手中……

  如果有工作能力,生活模式怕完全不同吧。

  假如她经济独立,这四面墙还关得住她吗?

  到底是老式女人,想到这里,已经头痛,思绪没有出路,她静静去休息。

  安真一早起来,把昨日脏衣服剥下来,自顶至踵洗刷一遍,到底年纪轻,换上新鲜白衬衫、卡其裤,又活脱是一名大学生。

  她拢一拢湿发,同母亲说:“妈妈,我想搬到宿舍住。”

  车太太瞪着女儿,把茶杯往桌上一顿。

  她说:“是,搬到宿舍,脏衣服交我洗熨,零用钱回家取,每个周末向我拎零食糕点水果,可是这样?”

  被母亲拆穿了,连安真都觉得自己有点厚颜无耻。

  “现在你也不过回来睡一觉,还要搬出去?住宿费又是一大笔,安真,别再任性同爸妈闹了,将来你也为人父母,就知道辛苦。”

  “我不会问你们要钱。”

  车太太嗤一声笑,懒得同女儿斗嘴。

  “毕了业,做了著名建筑师,才搬到自己设计的花园洋房去吧。”

  她并不如女儿所想,一点主见也无,她去忙过年琐事。

  放学,安真再到医院去,同一名护士迎出来。

  “你又来看李淑宛?”

  安真点头。

  “李女士今晨已经辞世。”

  安真低下头,无限辛酸。

  “这位好心的小姐,你可愿意登记做医院义工,许多病人需要你的关怀。”

  安真吸进一口气。

  “西翼还有儿童医院,那些孩子们更加寂寞。”

  “请问,她的家人最终有无来探访?”

  看护摇摇头。

  安真低下头,无限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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