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被母亲知道了,不知多担心。
若非还未睡,正在收拾行李。
她把杂物逐一装箱,像是要搬家的样子。
“咦,去何处?”
若非看她一眼,笑说:“就准你一人往高处飞不成。”
“相处数月,倒是有点不舍得。”
“这所老房子不知做过多少年轻人的歇脚处,环境略好便搬出去。”
“若非,你搬到什么地方?”
“去乙新公寓暂住,然后待他工作结束,一起赴美国定居。”
“你的工作呢?”
若非放下手上杂物,“我是游牧民族,那里有可安息的水边便到那里,同你的优差不一样。”
“今日好似事事针对我。”
“做文艺工作怎同医生比,你的学历便是盔甲与护身符。”
“记得卓羚吗,她也做文艺。”
“前辈固然真材实料,可是更加鸿运当头。”
“你考虑清楚了?”
若非坐下来,“看得出你是真关心我。”
春池不出声。
“我对本行无比厌倦失望。”
“就因你有个对头擅长利用肉身去换取报酬?若非,外国主妇生活吃重枯燥,家母每天光是收拾家居园子便喊救命,所以只生我一个孩子。”
若非笑了。
“喂,莫自火坑跳到油锅去。”
“我深爱吴乙新,我心甘情愿与他走这一趟。”
春池还能说什么,只得摊摊手。
“你放心,我不会做伸手派,我接了好几段稿件来写,收入不多,但可以支付生活费用。”
春池松了口气,恋爱时也要吃饭,别忘记这点便可。
“祝福我。”
“我由衷希望你心想事成。”
第二天在医院里,春池接到乙新电话。
她立刻问:“可是旧金山有消息?”
“不,仍然失望。”
“嗯。”
“春池,出来喝杯茶,有话同你说。”
春池笑,“邀请我做伴娘?”
吴乙新一怔,“什么?”
春池立刻觉得不妥,实时说:“出来再说。”
“下班时分我在医院门口等你。”
那日比任何一日都长,永远不到五时似的,叫春池心急。
五时正她便走到停车场。
吴乙新已经在等她,看见她吹一下长长口哨。
春池笑着迎上去,“有什么重要消息公布?”
“我那份报告已经做妥,先回纽约,上司批阅后,便往赫尔辛基开会。”
春池狐疑地问:“你要走了?”
“正是,向你道别,多谢你帮忙。”
“若非呢,”春池脱口而出:“与你共进退?”
吴乙新变色,“这里头有重大误会,她不是我的责任,彼此是成年人,大家都明白这点才可能发展下一步。”
春池这一惊非同小可,“什么?”
“你好象不接受,春池,你太保守了。”
“不,这与我的人生观无关,正如你说,这件事里有重大误会,林若非亲口同我说,你们将举行婚礼,并一起赴纽约生活。”
轮到吴乙新吓一跳,“我,结婚?想都没想过。”
“乙新,我想你得立刻同她说清楚,请问你给过她何等样的承诺?”
“什么都没有!”
“她又不是妄想狂,我觉得事不宜迟!你非解释清楚不可。”春池急得顿足。
“我已讲得一清二楚,我居无定所,收入普通,连自己身世尚未弄明白,怎样成家?”
春池呆住。
可怜的若非,那么聪明伶俐的女子,竟被自己蒙骗。
“我甚至不配拥有同居女友,她会独守公寓沉闷至死。”
春池打了一个寒颤,凶险!稍一不慎,连春池就是林若非。
这次是若非做了替死鬼。
春池低下头来,也许,吴乙新得到他父亲不良遗传,也许,成年人无论做什么,后果自负,不能怪别人。
“你怎么了,整张脸忽然缩小了。”
春池悲哀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舒服?”
吴乙新想伸手过来摸她额角。
春池连忙退后一步。
“你怪我?”
春池不知说什么才好。
“请相信我,我从未给过她任何虚妄的承诺。”
春池不想介入其中,又退后一步。
幸亏这时救星来了,停车场内忽然有人自车中探头出来,“春池,我送你回家。”
啊,是张仲民那愣小子。
春池立刻对吴乙新说:“我朋友来接我,祝你一路顺风。”
她奔过去,开了车门,立刻跳上车,张仲民马上把车驶离医院。
一路上春池面色煞白,犹有余悸。
对若非说什么好?惟有只字不提。
张仲民体贴地一言不发。
她若要告诉他,自然会和盘托出,假使不讲,他得尊重她私隐。
黑暗中他不知那比他高大的男子是谁,不过看样子不会与可爱的春池有瓜葛,她看见那人像见鬼一般,到现在还魂不附体。
终于,他听见春池叹一口气。
“想不想喝杯咖啡?”
“请到舍下小坐。”
张仲民一句“求之不得”到了喉头又吞下肚子。
春池想得到第二个意见,便问:“老房子是否十分破烂?”
谁知张仲民回答:“旧是旧一点,可是多有味道,像巴黎拉丁区的公寓。”
又一次意外,“你在巴黎住过?”
“公司想打开欧洲生意。”
“你谙法语?”
他立刻说了几句,呀,人不可以貌相,春池听懂了春天、许多、小心……等字。
“说什么?”春池好奇。
“春季会有花粉热,小心处理,许多防敏感药物会产生副作用。”
春池笑得弯腰。
仲民无奈,“我只会那么两句实用语。”
春池安慰他,“已经足够唬人。”
她准备点心招待客人。
在厨房里,无限感慨,谁会想到一个容易脸红,曾经叫她妈妈的年轻人会那样凉薄地处理感情。
而张仲民外形平实,却能时时叫她笑个不已。
外表真不可信。
怎么样叫小女孩当心?狼是狼,披着羊皮的也是狼,终身只能与狼共舞,只能在狼群中苟延残喘……春池歇斯底里地笑了。
张仲民进来取咖啡喝。
春池开口,“刚才停车场那个人,你也认得。”
“啊?”
“他是吴乙新。”
原来是他,“他骚扰你?”仲民关心。
“不不,他另外有女朋友。”
那么,仲民想,春池你为何脸色发青。
春池问:“他与你可算熟稔?”
“我性格比较务实,在年轻人中不受欢迎,与他只是普通朋友。”
这时,有人敲门,门外是若非,她神情并无异样,可是一双眼睛非常空洞。
她轻轻说:“啊!你有客人。”
春池约莫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过一刻来找你。”
若非退后一步,像一个影子,隐没在黑暗里。
春池转头,仲民已经取过外套。
“明天来帮你搬家。”
“先谢谢你。”
送走客人,春池匆匆去找若非,但是她已经外出。春池再找到珍吧,亦不见人,只得回家休息。
一整晚惊醒,像是听见若非在哭,侧耳,发觉只是风声。
一清早她去敲门,若非惺忪地出现。
“几点钟?我才瞌眼。”
“昨晚找我什么事?”
“没要紧事,聊天。”
春池凝视她,若非改变了倾诉的主意。
“你这一两天搬?”
“是。”春池放下新地址。
“我也差不多这几天走。”
春池冲口而出,“走到什么地方?”
第九章
若非若无其事,“咦,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我会跟吴乙新走。”
春池无话可说,站起来,“我赶上班。”
她不愿透露真相,春池不敢逼她面对事实。
下午春池心情略好。
新宿舍明亮宽敞,最重要的是,墙壁髹淡黄,静寂无声。
仲民笑说:“只得两件行李的年轻女子的确少有。”
“我不懂生活情趣。”
仲民不知多高兴,“是吗,正好与我一样。”
现成简单家具,一切齐备,春池松一口气,立刻向母亲报告。
“妈妈,你若来本市,可住在我处。”
连太太几乎落下眼泪,“呵,囡囡会照顾我了。”
但凡要求愈低的愈是好父母。
春池躺在沙发上,踌躇满志了五分钟,清醒了,跳起来,“我得回医院工作。”
下班后到经纪处办妥退租手续。
那中年人感慨说:“老房子说要拆卸足足三十年,终于期限到了。”
春池笑笑。
“老房子经历都会兴衰,人间悲欢离合,它若会写字,可写一本小说。”
春池觉得这个经纪十分有趣。
“你的芳邻也将相继搬出,李先生好象移民去澳洲,林小姐要结婚。”
春池说:“我还有点事,告辞了。”
深夜,她在办公室接到电话,“春池,我今晚回纽约。”是吴乙新来道别。
春池忍无可忍,轻轻问:“你肯定不是要结婚?”
乙新笑,“在未来十年内,我不考虑结婚。”
春池叹口气,“再见。”
“我会想念你。”
春池缓缓放下电话。
仲民来接她下班,不知不觉,他们的关系又有进步。
“下次同伯母通话,请记得提起我。”
“应该应该。”
春池心中牵记若非。
那夜她在新居休息,一夜到天明,完全没有醒过,只觉安全舒适。
一早,张医生到她办公室来,“我爸妈想请你吃饭。”
“哎唷,还未到时候。”
“你不想令老人家失望吧?”
“还有什么人?”
“仲民是最小弟弟,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三个姊姊,两个哥哥,大家庭,加上各人配偶子女,一共廿二人。”
哗,惊人。
“有没有吓怕了你?”
“我会先压惊再来,他们都像你与仲民那般易相处吗?”
“随和热情得多了。”
春池略为放心。
张医生并没有夸张。
张家上下老小均热情好客,亲切直爽,叫春池非常欢喜,几个侄子尤其可爱,春池一下子便与他们玩成一片,她特别喜欢一个叫子全的五岁近视小女孩。
张子全讲得一口好国语,会得朗诵李白诗篇,叫春池惊为天人。
张家相当富裕,家有厨子,菜式清淡可口,春池贪婪地想,为这一头现成温暖的家就该对张仲民另眼相看,她走运了。
“每星期我们都聚会一次,春池,欢迎你加入。”
“我一定来!”
“下星期做蟹肉小笼包你尝。”
馋嘴的春池感动得鼻子发红。
散会后仲民送春池返宿舍。
春池说:“拥有那样的父母兄弟姊妹真是福气。”
“我也知道。”
春池心想,有人连生母是谁都不知道,唉。
“家母只生我一个,幼时无伴,所以我有自言自语习惯。”
“独家子一定寂寞。”
“一直不甘心,时常哭诉,希望有弟妹,并替他们取了名字。”
“叫什么?”仲民好奇。
“妹妹叫比亚翠斯,弟弟叫阿伯拉罕约翰。”
仲民啊一声,“真是好名字,将来不如给子女。”
春池倒是没想到,噫一声不语。
过两日,张医生带了精致漆盒盛的食物给她:“这是你喜欢的醉转弯及笋丝炒肉丝。”
春池称赞:“这盒子太漂亮。”
“是外婆的嫁妆之一。”
春池暗呼不妙,这里边有深意,爱男方的家人固然好,可是不爱男方,光是爱他的家人,就有点不妥。
“我们一家对你有异常好感。”
“谢谢。”
“子全说,再有同学嘲笑她是四眼,你会用拳头教训他们的鼻子。”
春池简单地答:“是。”怕什么承认。
张医生笑:“子全的爸妈说谢谢你。”
春池庆幸在家以外找到了家人。
终于融入新环境,如鱼得水。
一日,在家中打报告,有人按铃。
春池猜是隔壁女佣来借油盐酱醋,离开工作桌去开门,外头站着的却是林若非,俏丽的她神情自若。
春池十分意外,可是立刻拉着若非的手,“什么风吹你来。”
若非答:“西北风。”
恢复了尖刻,真是好事。
“请进,吃过饭没有?”
若非却说:“老房子已经动工拆卸了。”
“啊!我得到地盘去拾砖头,卓羚姨嘱我替她保留点纪念品。”
“你们真有闲情逸致。”
“近况如何?”
“在家接散工来做,勤力点,生活尚不成问题。”
家,春池不敢问是谁的家。
“春池,有一件事想你帮忙。”
春池看着她白?的面孔。
“你做不到也不要紧,千万不要有压力。”
春池略为紧张,“你请说。”
她一口气道出来:“父母的家不下去了,我想在你处借住半年,待元气恢复就搬出去,我答应你,我会静得像只老鼠。”
春池以为还有下文,可是若非已低下了头。
春池问:“就是这个要求?这里两间空房,任你挑选,爱住多久便多久。”
对着这样的慷慨,若非呆住了,她鼻子缓缓发酸,别转面孔,轻轻说:“谢谢你。”
“咄,朋友要来干什么,你尽管在此静心写作,直至成名,这是我的家,我可以作主,你千万不用见外,我早出晚归,只不过回来睡一觉,不会打扰你的灵感。”
若非颤声道:“我一定过得了这一关。”她握紧拳头。
这时,春池才发觉她体态同从前不同。
她轻轻哎呀一声。
若非点点头。
春池低声问:“你决定了?”
若非答:“是。”
“单亲家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
若非微笑:“我知道。”
“那么,我支持你,今日的我英明神武,财宏势厚,你同我放心。”
若非笑,她露出一丝疲态,“我想躺一会。”
第二天,春池托同事找家务助理。
“每天工作八小时,擅烹饪、爱清洁,只需照顾两个人起居。”
这样简单,一下子便找到合适的人。春池又为若非联络专科医生。
“是澳洲人,姓史璜生,洋人少是非,每两星期去定期检查一次,医务所非常近。”
若非吁出一口气。
春池说:“写多几篇好文章。”
她并没有夸张,真正早出晚归,七时出门,午夜十二时回来,难得在家吃饭,周末又有应酬,有什么事,还得留字条给若非。
逢星期日往张家聚会,已成惯例。
她是受欢迎的客人,每次都带名贵水果花卉以及欢笑声上门去。
午饭后大家坐在偏厅各适其适,有人弈棋,有人学织毛衣,有人闲聊,老人打盹,孩子们玩电子游戏机。
春池与子全背《木兰辞》,仲民在一旁听。
电视开着,但调低了声响,荧幕自上午一直反复播映同一段新闻。
漆黑海面有惊心动魄的星星火头,仲民说:“是坠机事件。”
春池转过头来说:“听听详情。”
仲民说:“飞机自纽约飞出,经太平洋往赫尔辛基,抵达加拿大诺华史哥沙省时要求紧急降落,不幸却在附近海域坠毁。”
“可有生还者?”
“无一幸免。”
“你说飞机飞往何处?”
“芬兰首都赫尔辛基,飞机上大部分是前往开会的联合国工作人员。”
春池抬起头来。
“借你家计算机一用。”
仲民跳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
可是航空公司网页爆满,一时挤不进去。
仲民低声说:“你先回去照顾若非,我守在这里。”
他真连她的朋友都设想到了,春池感激地握住他的手。
张医生问:“什么事?”
“坠机上可能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