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太太说:“都给我坐下。”童保俊硬梆梆的说:“我们有事。”童太太恼怒,“你多日未见式辉,不想与他说几句话?”“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世贞看到的是一个大谜团,只有两点事实:一,童保俊与母亲不和;二,童保俊与弟弟之间有误会。他一直紧紧握住世贞的手,他在冒汗。
童式辉抱起腊肠犬,看住世贞,“我带你到后园散步。”邀请有无限吸引。
童保俊拉起世贞就走。上了车,他才松口气。
世贞温言道:“那样对家人,似乎过份。”“我不知道他也在这。”“我也是来了才见到他。”
“你以后再也不必与我家人接触。”世贞维持缄默。
“避开他们。”那不是忠告,那是命令。世贞不语。
那天晚上,世贞又做梦了。
童式辉向她走来,“跟我到后园去。”那是一个秘密花园,只有他知道入口,世贞已经嗅到花香。她不由自主跟着他走。他光着上身,黝黑肤色,V字型肩与腰,充满男性魅力,他握住她的手,手心比常人略熨,他轻轻把她拉进怀中,吻她的嘴唇。
世贞耳边可听见海浪声与风声,他的唇是如此丰满柔软。
世贞惊醒。这是不折不扣的一个绮梦,世贞非常难为情。
照说,入梦的应当是童保俊而不是童式辉,可是,童保俊偏偏不是年轻女性在梦中渴望见到的人物。奇怪,世贞被童式辉深深吸引住。
第二天上班,她挑选了颜色比较鲜艳的衬衫穿,巴不得想在耳畔替一朵大红花。
中午,童保俊说:“我不去吃饭,想憩一憩。”世贞点点头。
她独自离开办公室,走到街上,揉揉酸倦的双目。
有人叫她:“世贞。”她转过头去,看到旧同事王子恩。
她有说不出的喜悦,像是一刹那回到烟火人间来,“子恩,你好吗。”熟络地把手臂圈进他臂弯,“一起吃饭去。”王子恩受宠若惊,他对她一向有好感,但又不致不自量力,去与阔少争女友,故一早知难而退。
他没看错她,她没有一朝飞上枝头不认人的陋习。
世贞感慨,王子恩才是单纯的好对象,与他在一起也许得一直做到五十五岁,不过只要相爱,又有何妨。他们到小馆子坐下。
王子恩大胆地问:“快做童太太了吧。”
“谁说的,你们就是喜欢听信谣言。”
“童家虽不算巨富,但童保俊是唯一承继人,真是金龟婿,”王子恩笑道:“许多女子梦寐以求。”世贞并不怪他无礼,“但是,童保俊还有一个弟弟。”王子恩愕住,“你不知道?”世贞不笨,立刻知道这里头有文章,她若是问,王子恩一定卖关子,于是,她淡淡地模棱两可地说:“没有关系啦。”可是一颗心已经狂跳起来。
果然,那王子恩忍不住,不服气地说:“怎么会,人人都知道童式辉智力有问题,终身不懂照顾自己。”世贞头顶上如被人浇了一冰水,冷入心脾。
她的双手颤抖起来,她连忙放下茶杯。耳畔有嗡嗡声。
王子恩说下去:“童太太带着幼子走遍全世界访求名医,可是一筹莫展,他终于成为童家的负累。”世贞抬起头来,轻轻说:“你好像知道得很多。”
“我每到一间新工作任职,都把那家的来龙去脉打听清楚,好知道忌讳,这算是护身符,世贞,你说对不对?”
“正确极了。”不知怎地,她就没有这种智慧。
“世贞,怎到不说话?”世贞勉强笑了笑,“彷佛在说一个人是非似的。”王子恩不以为然,“据说自闭症是一种弱智,很多人都知道。”世贞无限怜悯,无比哀悼,过一刻她说:“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一个重要约会。”王子恩讶异,“菜还没有上呢。”“改天再同你聊。”她站起来离去。
在街上叫了一部车子,命司机往童家驶去。
男仆认得她,开门请她进去。
“王小姐,童太太出去了"”世贞一迳往后园找去,“式辉,式辉。”童式辉正在画画,一大幅画布,上边痛快淋漓地洒满了浓艳的颜色。
听见有人叫他,转过头来,见到世贞,十分欢欣。
世贞泪盈于睫。
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与常人无异,只不过略为沉默,世贞还以为艺术家理应内向。
她握住他的手,“你听到我说话吗?”童式辉笑,“多谢你来探访。”世贞松口气,用袖口抹一抹眼角,聪明伶俐的她竟没瞧出端倪。
条件那样好的年轻人怎么会耽在画室里与鹦鹉为伴,世贞苦笑起来。
她自顾自坐下。见桌上有果子酒,斟一大杯来喝。
一只黑色的八哥忽然失声说:“阮小姐来了。”世贞转过头去轻轻说:“我不姓阮,我姓王。”随即发觉她竟然同一只鸟在说话,不禁诧异到极点,在这个特别的环境,她也不觉有什么不对。
劳累的她只觉得这是个歇脚的好地方,无论是障残儿与鸟类以致腊肠狗都不会伤害她。她走到一张竹榻上去躺下。
一边还在教八哥说话:“是王小姐来了。”女仆进来微笑问:“王小姐在这里吃饭吗?”世贞吁出一口气,不幸她还要回到尘世间去做人,“不,我只能留一会儿。”
“那么,我去做一碗饺子,王小姐喜欢素馅还是荤馅?”
“我不吃素。”女佣人退下去。在这,与世无争,永远有新鲜丰盛的食物供应,这样生活,与许多有大树遮荫的人一样,无所谓才智能力,障残与否,实在并无太大分别,难怪她看不出来。
谁会去挑战他们呢。
不比穷家子女,一浪接一浪那样接受淘汰试,读书必须名列前茅,要不,就长得如花美貌,那样,才能战胜出身,出人头地,找到合理生活。
一生不知要捱多少批斗:力争上游是不自量力,精打细算变为太工心计,保护自身即是自私自利,简直做什么错什么,被欺压得退往墙角,不外是因为无人撑腰。
世贞记起雅慈说:“你若靠一份薪水过活,做得久是因为外头无人要,有新工辞职是被老板炒鱿鱼,永远听不见好话。”她深深叹息。
童式辉讶异问:“你不高兴?”
“不不,我很开心。”但愿她也可以学他,无忧无虑过一辈子。
吃过点心,世贞温柔地说:“改天再来看你。”童式辉微笑,露出雪白牙齿。
世贞忍不住吻他的额头。
回市区之后,她到书店去找资料,买了好几本关于自闭症的书籍。
到了公司,只见人人伏案苦干,如一群工蜂般,埋头但发出嗡嗡声。
世贞呆呆地看着同事,这是另一个世界。
“王小姐,童先生到处找你。”世贞呵地一声,这才发觉她自己也属于这个蜂巢,天天营营役役为着挣一口饭吃。她定定神,推门进去。
童保俊看到她,诧异地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呃,去看一个老朋友。”
“喝过酒?”
“一杯。”他看着她,她精神有点恍惚,似有心事,正如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样子,年轻貌美,但际遇欠佳,心事重重,忧郁的眼神叫他不住询问: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吗。现在,这种眼神又回来了。
“我有空,你若心烦,不如拿出来讲一讲。”世贞笑笑,“我没有什么难题。”“喝杯咖啡,坐下来,开始工作。”世贞低头说是。
她越来越像他的徒儿、弟子、门生。
她一日比一日尊重他、敬畏他,因为他是她的恩人。
渐渐她已看不到他是何等英俊潇洒、慷慨大方,多么可惜,她只觉得他是严师,她是学生。好不煞风景的男女关系。
一整个下午世贞都觉得疲倦,她嘴角尚余果子酒余香,她勉强地聚精会神,可是像学期尾的中学生,明天可以放暑假了,课室外有蝉鸣,无论如何听不见老师在说什么。
“以后,中午不可喝酒。”世贞唯唯诺诺,眼皮彷佛抬不起来。
熬到五点,她决定下班,同童保俊说:“我先走一步。”回家倒在床上,白色床褥像是变成一张绳网,结在棕榈树干上。不住摇晃,天花板上出现蓝天白云,耳畔有嬉笑声,海浪一个接一个激起芬芳的盐沫。世贞忽然明白,酒有特别成份,使人产生这样愉快的幻觉,而且效果持久。
不过,那是完全无伤大雅的副作用,酒的用意本来如此,她准备高高兴兴做一个好梦。
她不知睡了多久,隐约间听见闹钟及电话铃声,有人对她轻轻说:“星期天不用起来。”可是,昨天明明是星期三。
“从今以后,天天星期天。”多好,世贞又翻了一个身。
可是,世上哪有那样便宜的事会落在王世贞的头上。
她张大眼睛,看到闹钟响个不停,一点不错,今日是星期四。
已经晚了一小时,往日她八时正到公司,今日恐怕要九时才能抵达。
忙什么呢,至多被人说王世贞已被宠坏。
她打一个呵欠,伸伸懒腰。面孔碰到冷水,才清醒过来。
哔,那是什么酒,真厉害,喝一点就飘飘欲仙,浑忘世间烦恼。
她匆匆梳洗,取过公事包出门。
司机站在车旁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世贞不喜摆架子,心中十分歉意,拉开车门,更加愕然,不禁喊出来:“童太太。”“世贞,上车来。”她也等了一小时吗,有何贵干?
世贞拢拢头发上车去。司机把车驶走。
童太太问:“公寓还住得舒服吗?”
“很好,谢谢。”车厢归于静寂。
过一会,童太太问:“你去看过式辉?”
“是,我想,他或许需要朋友。”
“我很感激你的好意,我希望你可以常常去陪他说说话,聊聊天。”
“我一定尽量抽空。”
“我与你之间的约定,不必与任何人提起。”
世贞微笑,“可是,保俊迟早会知道此事。”童太太不响,之后,她的语气转为凄酸,“他是一个健康的人,他哪里会明白式辉的苦处。”这是她第一次提到家庭里的矛盾。
世贞可以感觉到一个母亲的彷徨。
她为童保俊说话:“保俊那样忙,还有什么时间顾及其他。”童太太忽然显得苍老憔悴,皱纹一下子显露,世贞不忍,别转了面孔。
“世贞,式辉需要你这个朋友。”“我知道。”“那我下车了。”司机把车停下来。世贞抬头一看,正好是她办公室大厦。
她心中忽然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日忙夜忙,忙的是什么呢,她根本不想走进那幢建筑物。
但随即她又提醒自己:王世贞,你莫折福,半年前团团转热锅上蚂蚁似找工作的情况已经忘了不成?
她随口低声自言自语:“做了皇帝想做神仙……”讪笑起来。
她走进办公室,时间还早。她开亮了灯,除下外套,这才发觉椅子上有人。
“早,世贞。”世贞一怔,看着童保俊发呆。
他仍然卷着袖子,脸色郑重,他说:“你知道了。”他的手,放在世贞买回来有关自闭症的资料书上。
世贞点点头,略带讽刺地说:“大人,我可以坐下吗?”童保俊说话权威,永远似在审问谁似的。
可是此刻他不与她计较。只是低下头难过的说:“以你这样冰雪聪明,见过他数次,要到今日才看出端倪,真不能置信。”是,世贞开头完全看不出来。
原本她是极端敏感伶俐的一个人,一切风吹草动只需一瞄便知道就,又懂得不动声色,神色自若。这次走了眼。
童保俊说:“不怪你,他外表实在与常人无异。”世贞不出声。
“所以家母无论如何不愿死心,可是多年来遍寻名医,并无进展,现在,大家都成了专家。”世贞等他慢慢把整件事说出。
他的声音为什么不住颤抖?这时,秘书不知就,推门进来找世贞,童保俊一见,立刻吆喝:“出去!”宛若晴天打了一个雷似。秘书吓得连忙掩门。
他的语气又迅速恢复镇定,可是此刻世贞知道他内心非常激动,冷静只是伪装。
“你对于一个人的脑部障碍知道多少?”世贞到这个时候才开口:“都在书里。”
“接受我的劝告,你帮不了他,以后别再与他见面。”
“你不想我见他,必有其他原因。”
“就当它是一个小小请求,可否答允我?”“为什么?”
“世贞,你像一个六岁的孩子,不住问为什么:风那么大,为什么。他不爱我,为什么,冰淇淋好吃,为什么。”世贞微笑,不知想地,她不愿干脆地说出她肯顺他的意思做。
“相信我,他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他与我们,没有接触。”那不是真的,世贞心想,她不知多喜欢与他相处,她与他,完全有感情上的交流。
“他只得几岁大的智力,他不懂乘数表,也始终没学会穿衣服。”世贞微笑,乘数表有什么用?
又害怕脸上那吊儿郎当的表情会伤害到童保俊的自尊心,连忙收敛笑意。
“而母亲却那样百般溺爱。”世贞同情他,“你精明能干,毋需照顾。”童保俊喃喃道:“我也是人。”差点没加一句“我也有弱小的心灵”。
世贞忍笑忍得好辛苦。
“不要再见童式辉。”“我明白。”童保俊似满意了,他拭去额角的汗。
“世贞,我决定派你驻新加坡分公司。”世贞霍地站起来。
“下星期出发。”世贞不相信他会如此独裁。
“那是一个好地方,职位落在你身上,许多同事会不满。”“我并没有答应。”童保俊露出一丝微笑,“你会说好的。”世贞无比恼怒,可是知道她是童氏手下一枚棋子,除非辞工不干,与他脱离关系,否则总得任他编排,她低下了头。
“世贞,那边的确需要你。”世贞愿意相信这是真话,那样她可以挽回一点自尊心。“世贞——”他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忽然觉得不自然,混身僵硬,心有一丝悲哀,理智不能战胜本能,过一刻,她轻轻摔甩他的手。
不是抗议,而是无法容忍。“不用收拾行李了,明早就走。”
“有人接飞机吗?”
“你放心。”世贞点点头,站起来出去做事。
她心中对他的爱念些微些微地减退,渐渐蚕食,拜然发觉已经没有什么剩下来。
她坐在自己房间发呆。秘书替她整理文件,一一装在盒子,“王小姐,这一格是磁碟,这里放公司印章。”
“是你跟我去吗?”“不,是冰姬,她不知多高兴。”
“为什么?”“新环境新同事,多刺激,说不定碰上谁,还有可能组织家庭呢。”是呀,说得对,一年前王世贞若遇到这样的机会,也一定雀跃,今日却无限踌躇,一定是被宠坏了。
当下她说:“工夫做不来,当心一齐被老板踢出来,太早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