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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羊 page 6 作者:亦舒

  他走到门口,其他同事都连忙招呼老板,可是世贞低头看着文件,不予理睬。

  他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午饭前找她,亲自拨电话过去,电话响半天无人接,终于助手前来说:“王小姐出去午膳,请问哪一位我?”童保俊轻轻放下话筒。

  这时他才发觉没有王世贞在一旁是多么的寂寞。

  他用手抹了抹面孔,叹息一声,为了自己,不得不迁就这位小姐。

  昨晚,他实在太过份了。

  他打一个电话,着人送一份礼物来给世贞,希望可略作补偿。

  世贞并没有吃午餐。

  她趁那一点点空档,走到水门汀森林一个小小休憩花园去坐下。

  石凳上有其他人比她先到,一对是年轻情侣,只得廿岁出头,衣着朴素,两人合吃一客便当,却不改其乐,一直看着对方微笑。

  世贞别转面孔,但愿他俩这一点点爱的火花可以维持到中年。

  另一角是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正在翻阅一份财经日报。

  一切都是那样陌生,世贞觉得格格不入,天色阴霾,像随时会得下雨,世贞刚想站起来,有人过来坐她身边。

  那是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年轻女子,手中拎着某时装店大减价的纸袋。

  她疲倦地坐下,吃一只苹果。

  世贞像是看到她自己的影子一般,十分震惊,她若没有进童氏,还不就是这个模样。那女孩吃完苹果,同世贞笑笑,无奈而疲乏地向某大厦走去。

  那看报的年轻人发现了世贞,目光向她打招呼,世贞佯装看不见,转身离开。

  她才不要同这种人攀交情,一看就知道还住在父母家中,月入二万,一万大约是赌马,本钱五千交给母亲,剩余的作零用,十年八载也成不了家。

  世贞怎么知道?她姐夫吴兆开就是这种人。

  回到公司,看见桌子上有两盒礼物,打开其中一盒,边是鲔鱼寿司,她连忙取起一块吃。

  另一盒是一串黑珍珠项炼,同昨天桑琳老板娘戴的一模一样,衬最别致的珠扣,是一粒白金圆珠上边用极细小蓝宝石出地球上五大洲的轮廓。

  向她赔罪呢。做得真漂亮,可见有钱好办事。

  有人咳嗽一声,敲敲门。

  当然是童保俊,他靠在门框,问道:“还喜欢吗?”世贞迟疑一刻,总得开口说话吧,总不能一辈子不讲话呀,那么,现在是下台最好机会,于是她轻轻说:“我昨天不过是客套,才称赞这串大珠子。”“你戴上一定好看。”

  “我用不著名贵首饰。”“可以转送令姐。”

  “她整日打理家务孩子,哪配戴这个。”说罢,觉得不好拒人千里,赶紧自己戴上,找镜子照。一抬头,发觉童保俊已经离开。

  世贞静静坐下来。

  适才他进来,她看他嘴角还有一点点瘀痕,大家都不可能那么快忘记不愉快的事。

  办完事,她打电话约雅慈出来。

  “嗯,这一连三天我都没空,下星期或许,你同我秘书联络吧,希望在十五号之前可以成功见面。”世贞没好气:“半小时后我到你门口接你。”挂上电话。

  三十分钟后雅慈跳上她的车,“我是真的没有空。”

  “约了谁?”雅慈不答。“男人是不是?”世贞冷笑。

  雅慈答:“我尚未打算约会女人。”“推掉他。”

  “喂,别搅局好不好,我半年也没有一次约会。”

  “是个怎么样的人?”“新同事。”

  “你打算请他,抑或他打算请你?”“谁请谁不一样。”

  “果然,”世贞说:“绝望了。”雅慈并不动气,只是吩咐司机:“请驶往康凯酒店,”然后,她转过头来,同世贞说:“但我们是自由身,日后发展如何,谁也不知。”车子停下来,世贞狠狠对雅慈说:“祝你毫无结果。”雅慈不予理睬,自顾自下车。一个年轻人迎出来,殷殷替她接过公事包。

  世贞没有细看,她别转面孔。

  不不不不是妒忌,她只有替雅慈庆幸。

  旁人都好像可以得到他们真正想要的,王世贞最想要的是什么?

  有能力保护她、爱惜她的父母,还有,成功的学业,体贴的丈夫,一个温暖富足的小家庭……汽车喇叭忽然响起来,车子挤成一堆。

  司机探头出去,与隔壁车子交换消息。世贞间:“怎么了?”

  “前边撞车,交通阻塞,看样子会是三两个小时的事。”

  “那我下车步行好了。”“王小姐,你自己当心。”

  “我知道。”

  “王小姐,童先生问起,我怎么说?”司机听差办事,值得原谅。

  “说我已经回家。”

  “是,王小姐。”本来打算与雅慈去吃上海菜,此刻除出回家,也没有其他的事可做。

  天淅淅下起雨来,世贞抄近路走回招云台。

  路经花档,她选了一束玉簪,等两位家庭主妇先付钱。

  其中一个说:“早十多年,买菜不那么辛苦的时候,总可以省下钱来插一两支剑兰或是玫瑰,现在不行了,蔬菜往往比水果贵。”世贞神驰,她多希望她到中年,也可以把这种事当大事,一本正经提出来与家人朋友讨论。

  正想留神听下去,身后有人说:“看我找到什么?”世贞一转身,看到的却是童保俊。他手上捧着一大把姜兰。

  花档主人大喜,“先生,夜了,便宜一点给你。”时限已届,已无讨价还价之力。

  世贞诧异,“你怎么会找得到我?”

  “没办法,至宝总得看紧。”

  “至宝,那是一个好名字。”他笑笑,“将来有个女儿,乳名就叫至宝。”

  看样子他已决定化解他俩之间的误会。

  他捧着那一大把花,跟她并肩走。

  世贞看着前边的路,忽然抱怨说:“累了,走不动。”童保俊说:“不怕,我背你。”“你双手可是拿着花。”

  “你拿花,我背你,来。”“那么多人看着,不好意思。”

  “不是说累吗?”他蹲下。

  人生有几何可以得到这样的承诺,世贞伏到他背上。

  这是一次颇严厉的考验。世贞并不轻,她体态硕健,可是童保俊却不费吹灰之力地开步走。“重吗?”

  “你身轻如燕。”世贞笑了,所以那么多女孩子都喜欢高大的男朋友,原来有这样的好处。

  他们之间的误会似乎冰释了,途人有无侧目?可是都会居民早已学会事不关己,目不斜视,童保俊居然可以一路顺利背着世贞回家。

  他们到的时候,司机也驾车出现。

  童保俊不避嫌,背着世贞进电梯。“喂,到了,可以放下我。”

  “还没到家门。”他一直背她到门口。

  世贞索性把脸伏在他肩上,怪不得被疼爱的孩子全被背着或是抱着,实在太舒服了。世贞把门匙交给童保俊。

  童保俊一直走到沙发前才坐下,世贞坐在他背后,陶醉了一会儿,才回到现实世界来,这才发觉童保俊气不喘,脸不红。

  世贞微微笑,“真看不出,原来是负重好手。”

  “你早应知道我是童家的支柱。”

  “总共得一母一弟,不算太辛苦啦。”

  “可是,不知怎地,老是吃力不讨好。”这也算是抱怨了,半句起,一句止,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他自己做了一杯咖啡,静静喝完。

  像是鼓起勇气才能说:“有你作伴,才知道从前的日子多寂寞。”然后,轻轻叹息一声。那夜,世贞做了一个梦。

  她置身一个宴会,正皮笑肉不笑与其也客人打招呼寒喧。

  突然看到父亲出来唤她:“入席了,还不快过来?”世贞看得很清楚,父亲上唇蓄着白须,穿白衬衫,外表相当整齐。

  她跟他走到一问偏厅,里边只有一张长方型桌子,已有几个人坐在那里。

  世贞知道人数太多,重要客人全坐在正式宴会厅,这张长桌显然是临时安排的。

  可是世贞毫不介意,她看到母亲,便过去坐她身旁。

  那时,她一点也不觉得母亲早已辞世,只取过饭碗,扒两口饭。

  桌上没有菜,邻座有一白发胖洋妇,紧紧抓住一盘公家菜不放。

  世贞母亲不管三七廿一,伸过筷子,在那盘夹了一着菜放在世贞碟子上,略作抱怨地说:“你吃呀。”世贞觉得抢菜吃不好意思,“妈妈,”她说:“我自己会夹。”

  一顿饭而已,多吃点少吃点,在何处吃同什么人吃,有什么重要。

  就在这个时候,梦醒了。

  一切历历在目,连那碟菜是茄子蒸肉丝也看得一清二楚。

  世贞呆了半晌。

  逝世的父母来向她托梦,他们怕她不够吃,可怜的精魂始终挂住小女儿的生活问题。

  世贞轻轻凄酸地说:“妈妈,我自有打算,我吃得饱。”他们知道她凡事不会争,只会避开,多番吃亏只是哑忍,往往使宇贞得了面光还要占光。

  世贞喃喃道:“我够吃。”渐渐握紧拳头,觉得这是一个使命,必须向去世的父母交待。翌日回到公司,和颜悦色,一点痕迹也没有露出来。

  中午,陪童保俊到私人会所吃饭,又想起那个梦。

  是母亲提醒她需要争取吗。抑或,潜意识觉得没有安全感,所以才做这种梦?

  要保证一生衣食无忧也不是难事,对面就坐着童保俊,大可开口,不过那需要牺牲许多自尊心,所以世上女子都希望有能力的男子自动献身。

  此时世贞的大眼睛有点呆,脸容看上去更似洋娃娃。

  童保俊凝视她。

  世贞时时会出神,思想不知会飞往何处落脚,也许,那是她的桃花源,歇一会儿,她又回到现实来。

  果然,她很快恢复了神采,叫了许多菜,根本无法吃得完,然后在心中说:看,我有得吃。而且有人签单付账。

  这次之后,童保俊对世贞比较松懈,故意看得不那么紧,世贞乐得轻松。

  下了班,与同事去喝上一杯,有时,正嘻哈绝倒,说笑聊天之际,忽然间,大家会静下来,原来童保俊出现了。

  他像个训导主任,一亮相课室顿时鸦雀无声。

  为免尴尬,世贞只得自动疏远同事。一个人总得有点牺牲。

  趁中午时分,她整理办公室。

  搬进来那么久,还是第一次打算久留,故此认真地收拾起来。

  助手丽蝶在看电脑荧屏上各式的记录,但凡不需要的决定全部洗掉。

  忽然之间她说:“王小姐,你请来看。”世贞过去探视。

  “噫,”她问:“这是什么?”丽蝶答:“王小姐,看样子是情书。”

  “谁写给谁?”聪明的丽蝶立刻站起来,“我不知道。”世贞知道其中有蹊跷,“我来瞧瞧。”

  丽蝶说,“我去做两杯咖啡。”世贞知道丽蝶有心回避,希望电脑上的情书不致于太过令人面红耳赤。

  情书没有抬头,即没有收件人,不过。肯定那个人一定可以收到并且读到。

  一开头是这样说:“已是深秋了,清晨起来出门,往往会用一分钟时间来呼吸空气中那一丝苍茫的清新,出奇地想念你,希望手指穿梭在你的手指,记得我老是笑身段英伟的你手像小蒲扇吗?踏过落叶,索索声令我希望你在我身边。”世贞呆住,抬起头来。丽蝶已回来,忍不住说:“写得真好可是?”

  “太奇怪了,是谁写给谁的信,几时写,为了多久了?”

  “一共三十一封,全在这,不知这对恋人是谁,只知必定是公司同事,因这是公司电脑。”“为什么用公司电脑?”

  “也许,家中不方便。”世贞蓦然抬起头,是有夫之妇,抑或对方是有妇之夫?

  丽蝶说:“还有一个可能。”“是什么?”

  “两人太多时间逗留在公司,根本不在家,因此,肯定是公司的高级职员。”世贞对心思甚为缜密的丽蝶另眼相看。

  “他们是谁?”世贞间。

  丽蝶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我也希望恋爱。”世贞笑了。

  丽蝶说:“他俩肯定已经离职。”

  “可是,那样重要机密的文件,怎么会不带走?”

  “也许时间非常仓卒。”“按一下电脑即可取销所有记录。”

  “那他俩肯定走得十分匆忙。”

  丽蝶笑,“人不在了,情意却仍然浓得化不开。”

  “反正不认识这两个人,也无所谓窥秘,且让我读完这几十封信。”

  丽蝶说:“这封关于床褥的特别感性。”就在此时,传来一声咳嗽。

  丽蝶立刻说:“童先生早。”她退出去。

  童保俊问:“什么事那么高兴?”

  “这具电脑从前的主人是谁?”

  “公司的文仪用具,谁知传过几手,有毛病便换一具。”

  “你来看。”

  “新床单,被褥略硬,不贴身,像开头的关系,后来,渐渐软熟,随心所欲,今晨醒来,躺床上,有如是观,希望你在身旁。”童保俊一看,脸色变得雪白。

  世贞却还没有发觉,“丽蝶说,是公司离职同事。”童保俊一声不响。

  “你一定知道是谁,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是否私奔出走?”童保俊慢慢回过神来,他掩饰得很好,轻轻说:“公司里那么多人,人事部都记不清楚,何况是我。”

  “那样的热恋一定瞒不过人。”童保俊却问:“有无咖啡?”

  “我替你做。”世贞出去,五分钟回来,童保俊已经不在她的办公室。地放下杯子,走到荧光屏前一看,发觉内容已被人洗掉。

  世贞顿足,房间只有童保俊一人,当然是他干的好事,她坐下来,他为什么这样急急要毁灭证据?”他肯定知道写情书的是谁,收情书的又是谁。

  丽蝶进来。“咦。”她发觉节目已遭清洗。

  世贞懊恼,“早知应该接到打印机上。”丽蝶不出声。

  世贞知道她是个机灵女,“你已经有副本?”丽蝶颔首。

  “不要给人知道,快给我一份。”丽蝶转身出去,不消十分钟,一份副本已放在世贞面前。

  天下雨了,办公室内全靠人造灯光,上午也像黄昏,世贞沉思。

  忽然之间灵光一现,她明白了。童保俊,他是收信人!

  不然他才不会这样着急。

  就算收过情书,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谁又是昨日出世的人,谁又没有过去。

  世贞万分狐疑,他不必故意隐瞒呀。

  她把那叠情书小心翼翼收入公事包。下班时分,童保俊来找她。

  “世贞,今日我生辰,一起吃顿饭。”世贞意外,“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也让我准备一下。”

  “谁都有生日,不必扰攘,你可与我祝愿已够。”

  “你爱去什么地方?”“家。”世贞眨眨眼,“你家,还是我家?”童保俊笑了,“我家。”

  “好,我一于奉陪,可以走了吗?”

  “我还要等一个电话。”趁空档世贞跑到礼品店去乱找了一阵子,店员把所有精致礼品都找出来介绍,可是竟没有一样适合,童保俊没有特别爱好,为他选礼物十分困难。

  世贞有点怅惘,倘若是童式辉,世贞反而知道怎么做,干脆送上一年量香槟即可,一天一瓶,一共三百六十五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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