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目的地,过海关时并无太大滞留,她叫计程车到酒店去。
房间一早订好,不劳她操心,童保俊住在同一旅舍,她即时向他报告她已经到了。
他不在房间,她留言。
正是晚饭时候,她到附近小店去买三文治吃。
四周围都是洋人,这才切实知道置身外国,小时候一直盼望到欧美留学,她微微笑,趁这趟出差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回到房间。电话铃正在响,世贞跳过去取听筒。果然是童保俊。
“我在一一零三号,你还不过来帮忙?”当然,她是伙计,他是老板,可是,也总可以问问旅途可愉快吧。
童保俊与律师正在套房的客厅里商洽合约,见到世贞,他松口气,“细节你们谈,我要追看篮球赛。”世贞不知是荣幸还是无奈。
她金睛火眼看起合同来。
“我们规榘是如此这般……不过可以让步到……”童保俊在房扭大电视机声浪,十分喧哔,世贞过去轻轻掩上门,瞄见他在喝啤酒。
对方代表问:“你老板一贯作风如此?”世贞答:“不,只当他觉得合同太噜唆的时候。”对方无言。是要有一个中间人做这腌事。
到了最后,连世贞都光火,直斥道:“十五年来合作无间,为何到了这个时候才吞吞吐吐,有什么困难,照直说好了,童氏不会受不起打击,别浪费时间好不好。”对方律师竟一声不响立刻收回合同。
代表说:“我们下星期初再回覆阁下。”两人开门离去。
世贞跑到门前去踢一脚。身后有笑声。
可不就是童保俊,他已关上电视机。
他叹口气,“做小生意最屈辱。”“也不是每次如此。”“十次有九次够了没有?”“不至于吧。”“嘿,已是最乐观的想法。”他坐倒在沙发上,又开了一罐啤酒。
英俊的男人穿便服往往更有魅力,他看着世贞微笑,彷佛已浑忘适才不快之事。
他说:“告诉我,旅途可愉快吗?”“辛苦不要紧,可是没有合约带回去……”“别把这种事放心上。”他摆摆手。世贞吁出一口气。
“家里把这盘生意交给我,我无法不打理照顾,真烦,巴不得一走了之。”“去哪里?”世贞温和地间。
“到波拉波拉那样的岛屿去,在山上盖一座别墅,看着大海,天夭喝果子酒,醉了睡一觉,醒来刚好观赏儿阳。”世贞听了不禁心旷神怡,“那才不枉一生。”童保俊长叹一声,“待家母驾返瑶池后才有希望实践。”世贞骇笑,他在诅咒母亲?
“来,世贞,坐得近一点。”世贞坐到他身边。
“家母一生饱受创伤,我不得不作出让步。”“这叫孝顺。”“世贞,我喜欢听你说话。”他握住它的手,她以为他会吻她,可是疲倦的他忽然松了手,反一个身,睡着了。世贞嗤一声笑出来。
奢望办事至筋疲力尽的他们还有心情浪漫实在是太过天真丁。
世贞回房休息。午夜,他醒来,找她聊天。
“这两年童氏生意并不理想,耍整顿不是不可能,但是我心不在此,有人为着争名夺利愿意斩下一条手臂,那不是我。”世贞叹气,“你还诉苦,那我呢,我还时时庆幸我有一副健康的身体呢。”
“世贞,你确是可爱。”世贞搓搓手,“好歹来这世上一场,且闯它一闯,光怪陆离,看个饱,当享受。”童保俊笑了。
世贞终于趁这机会问:“你为何聘用我?”童保俊一愣,大大讶异。“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世贞怔怔看住他。
他很平静的说:“我对你一见钟情。”世贞张大了嘴,“那又何必叫我天天上班十二小时。”“相处时间长了,彼此才有了解。”世贞疑心,“你肯定这不是一物两用?”“不,我不会叫心爱的人吃苦。”世贞松出一口气。
“回去我们就宣布订婚。”“我并没有答应呢。”世贞抗议。
童保俊诧异,“签雇员合约之际你没看清楚小字,最后一行说:合约一年后乙方自动成为甲方家奴,不得有二心。”世贞微笑。
她此刻的想法异常实际,她在想:姐姐的愿望可以实现了,将来,小孩读书之时,一定可以报招云台的地址。是她命中该有这颗救星。
第二天早上,她过去敲他房门,找他外出观光,房门打开,她吓一跳。
连忙称呼:“童太太。”一点不错是老太太,双日炯炯有神,穿戴考究合时,语气冷淡客套,“是王小姐吧”,记性十分好。她怎么会在这里?
只听得老太太说:“我也在等他。”世贞唯唯诺诺。
“不怕你见笑,家就在新泽西,他偏偏要住酒店。”这一切,世贞也都是第一次听说。她装作一早都知道的样子。
老太太忽然转过头来,“王小姐,来,请到舍下走一趟。”世贞为难,她不想去,可是又不能不去。
老太太已经取过外套,世贞连忙帮她穿上,她挽起世贞的手臂,走出房间。
“王小姐,说几个笑话给我听。”世贞暗暗叫苦,她哪里会说笑话,还世上又何尝有什么可笑之事。她只得赔笑。
说也可笑,童家大宅就在酒店不远之处,世贞知道这一区叫玫瑰谷,真没想到童保俊情愿住在酒店,他们母子感情肯定不是最融洽。
屋子有私家路,林荫深处,世贞看到一幢鸽灰色三层楼大宅,车子停下,有佣人来开门。
世贞心想,且看看室内陈设如何,有些大屋只剩一个壳,室内陈旧不堪。
她一踏进门,就知道低估了童家,屋内全部翻新,家具考究新颖,看得出有实力。
童太太说:“请坐。”世贞尽量大方松弛。
“喝完茶,我带你三观屋子。”童太太说话有点像命令,世贞也不以为奇,世上的确有许多能干的母亲,因对家庭贡献甚大,得到尊重,渐渐权威。
就在这个时候,佣人过来说:“太太,国画老师来了。”童太太犹疑,“叫她等一等。”世贞连忙说:“叫老师等,不大好吧,我自己看看杂志好了。”童太太见世贞懂事,倒也欢喜,“那么,我去十五分钟即回。”她一走开,会客室顿时静了下来,花园外鸟语花香,环境清幽,世贞不由得纳罕。
这样好地方,为什么童保俊不愿居住?
也许,是太静了,再过三十年来定居还差不多。
星期一三学国画,四五练球,上午游泳,下午玩牌,周末到市区见朋友,当然,也得处理财政上问题,不过千万别太操劳。
这样富庶清静地渡过晚年,最好不过。
她溜出会客室,来到花园,发觉蔷薇架后有一座八角亭,她散步过去,看到亭子后边,另有一间平房。一只腊肠犬轻轻走出来,友善地看着她。
世贞对着它笑,“好吗,你叫什么名字?”平房内有声音传出来:“热狗,别骚扰客人。”世贞嗤一声笑出来,多奇怪的名字。
平房门虚掩着,热狗又轻轻回到屋内去。
世贞不知那人是谁,刚预备走开,忽然他问:“可愿进来喝杯茶?”世贞伸出手去,轻轻推开门。她看到平房边摆满青葱盘栽,远处一张大沙发床,近处一张大写字台,一看就知道是位艺术家住在这里。
世贞既意外又欢喜,她说:“我是王世贞,你是哪一位,也是客人吗?”大床侧边摆着一架高大的木制雕花屏风,那人自屏风后边走出来,“我叫童式辉。”既然姓童,就不是客人了。
世贞抬起头,看到他的脸,不由得一怔,他长发,一身棕褐色皮肤,只穿件汗衫,裤子穿洞,手上拿着一支画笔。
那人与她同样讶异,“你是谁的朋友?”世贞看着他那双明亮不羁的眼睛,他长得那么像童保俊,可是比他年轻,不用问也知道两人是兄弟。
世贞答:“童保俊是我的上司。”他不信,“你是他的女友?”世贞但笑不语。
他打开一张帆布椅子,“请坐。”他斟一杯薄荷茶给她,世贞一闻,心旷神怡。
这时一只白鹦鹉飞到他肩上轻轻停住。
世贞如进入童话世界中,无限惊喜。
鹦鹉张嘴说话:“欢迎,欢迎。”抖动羽冠,片刻又飞出窗外。
“来,吃点水果。”童式辉一脸笑容如阳光般眩目,他们一家都有魅力,可是在他身上发挥得最淋漓。
“你是画家?”“不,我什么都不是,我只喜欢画画。”
“让我看看。”他微笑,“都是见不得人的习作。”
“我肯定都是好画。”他笑了,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世贞渐渐觉得她太愉快了,不禁起了疑心,“这茶里……”“有一点点薄荷酒。”就在此际,佣人在平房外间:“王小姐在里边吗?”
世贞连忙放下杯子,“是童太太找我?”
童式辉失望,“这么快要走了吗?”世贞依依不舍,“下次再见。”他送她到门口。世贞老远便看见童保俊站在长窗前等她,一脸阴霾。
世贞不知做错了什么事,她不想看这种面色,沉默地低头。
“你怎么来了这?”他责怪她。
她低声分辩:“童太太邀请我。”
“你应该先知会我。”世贞本来还想解释,但随即叹一口气,维持缄默,他在气头上。
多说无益,一人一句,只有气上加气。“现在你马上跟我走。”
“我得向童太太道别。”“不用了。”“这好像不大对。”“我说对就是对。”他拉起她就走。
世贞不想同他吵,只得跟着走。
他开的是一辆敞蓬车,天忽然转晴为阴,接着下起小雨,两人头脸都湿了,其实一按钮便可以将软蓬升起,可是童保俊并没有那样做。
世贞忍不住,轻轻说:“童太太邀请我到大屋也是好意。”童保俊把车停在小路上,语气有点沧桑,“你错了。”世贞骇笑,“她总不会害我吧。”童保俊这时才息怒,“对不起世贞,我不该对你吼叫。”世贞揶揄:“不然下属要来何用。”
“我对手下一向十分客气。”世贞不由得说:
“你太认真了,同你弟弟大不相同。”童保俊一愕,脸色突变,“你见到了他?”世贞不满他几次三番反应过激,“是,我见过童式辉。”
“你擅自走上阁楼去?”“不,他住在花园平房。”他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异乎寻常地不安。雨下得急了。
世贞擅自按钮,车蓬缓缓升起。
她轻轻问:“你多久没回家了,连弟弟住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没有回答,紧紧闭着嘴唇,像是怕一张嘴便说错了永难挽回的话一样。
年轻的世贞不知如何安慰他,她没有经验,认为使性子是女性的权利,由男友来哄撮才对。小小车厢内气氛尴尬。
童保俊扭开录音机,偏偏是小提琴独奏,世贞不懂古典音乐,越听越烦,是,乐声幽怨,但那是别人的故事,与她无关。
好不容易熬到酒店,世贞轻轻交待一句“我去休息”下了车。
她哪真会耽在房间,昨日看报纸,知道附近有个花市,她换件衣服便出去观光。
到了目的地才知是个园林展览,越逛越高兴,吃了他妃苹果,再买冰淇淋,索性坐下享受热狗。然后与花档档主研究如何种仙人掌及玟瑰花。
她捧着两盘海棠回酒店。
接待员一见她便说:“王小姐,童先生找你找得很急。”她到底是来出差的,不能失职,立刻拨电话上去。
童保俊说:“他们回心转意了。”世贞立刻知道是生意有了转机。
“我这就上来。”利润打得那么低,成功也不值得庆祝。可是总算接到订单,对公司有个交待。
当然是做艺术家清高,不问世事,闭门造车,只需对自己负责,相形之下,生意人的确腌。他们两兄弟的生活如南辕北辙。
将来财产如果平分,可能有点不大公平。世贞脸色缓和下来。
童保俊打开门说:“代表马上就到。”世贞点点头。
他在喝酒,看样子两兄弟都喜欢喝上一杯。
他俩没有说话,世贞站在窗前往街上看,雨倒是停了。
对方代表准时到,世贞看过合同,交给童保俊签名,大家脸色缓和起来,又开始客套。“会顺便到纽约逛一下吧。”
“可能抽不出时间,”他忽然看到世贞脸上有盼望之意,略为踌躇,“不过,去半天大概不成问题。”侍者送香槟进来,各人碰杯喝乾了,对方才告辞。“合作愉快。”室内只剩他们两人。
“可去过纽约?”
“一年前跟旅行团去过一次,逗留一日,走马看花,什么都来不及做。”“我们今晚就去。”世贞笑问:“人们会怎么说?”
“他们会说:这两个人总算没辜负生活。”
世贞笑,“你难得清闲。”“我是家中负枷的牛。”
“男人照顾家人是应该的。”他兴致颇好,“我们去收拾行李吧。”有人敲房门,他去一看,是家中佣人。“太太说,明天一早——”童保俊打断他,“我们稍后就要去飞机场。”佣人连忙称是。
世贞连忙捧出刚才买的白色海棠花,“请代我送给童太太。”那佣人道谢而去。
童保俊看着她,“世贞,有许多事你不懂得。”世贞微笑,“你不说,我又怎么会知道。”他深深叹口气。
“你与兄弟不和,你不喜欢他,可是这样?”他忽然笑了,“我也希望是这样简单。”世贞抬起头,“不想说,不要说。”童保俊微笑,“皇恩浩荡。”他们兄弟都有令人百看不厌的笑容。
他不喜欢弟弟,是因为式辉少爷不问世事光是花费吧,老太太看样子又十分偏帮幼子。
行李上了车,童保俊才说:“现在,有两条路可走。”“说来听听。”“要不去纽约观光,要不到拉斯维加斯结婚。”世贞骇笑,“我可否回家?”他们终于还是去了纽约。
童保俊有心叫世贞高兴,凭他的人力物力,轻易做到,他们住在最好的酒店里。租直升飞机观光,看歌剧、逛珠宝店,他甚至带她到红灯区猎奇。
世贞笑说:“我好似觉得你在追求我。”童保俊诧异,“有这样的事吗?我一贯如此笼络得力伙计,不信你去问老刘。”那一日一夜过得十分丰盛。
世贞快乐的说:“呀,难忘的假期。”童保俊凝视她,“将来,有更重大的事会发生,令你刻骨铭心,届时,这个微不足道的假期,也自然被丢在脑后。”世贞探脸过去,“我是那样贪新忘旧忘恩负义的人吗?”“十足十。”世贞为之气结。
他们结伴回去。
自此世贞的地位大不一样,童氏的同事十分含蓄,表面上全不露出来,可是心知肚明,老板走开,或是忙,有什么事,不约而同会说:“去问世贞”,她人缘不错,不管闲事,不说是非,众人也十分庆幸,有时,见她捱到深夜,也觉得老板女友不易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