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作家列表 > 亦舒 > 绝对是个梦 >
繁體中文 上一页  绝对是个梦目录  下一页


绝对是个梦 page 9 作者:亦舒

  只听得赵百川道:“倒也好,刚好回来见我最后一面。”

  “这是什么话。”

  “程真,你是爽快人,你看我,哪里还有得救,不必自欺欺人,越是治疗,越受折磨。”

  “这又不对了,医生说治,就得治。”

  “程真,我害怕。”

  他掩住脸,双手簌簌发抖。

  “百川,你听我说,百川——”

  他忽然嚎叫起来,声音中充满悸惧,看护闻声进来,替他注射,一边把程真与刘群赶出病房。

  程真颓然,“我明天再来。”

  “我送你回去。”

  “我有车。”

  刘群一怔,“谁的车?”

  程真不会瞒刘群,“孙毓川。”

  刘群不语,看着天空,叹一口气,“程真,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你看生命何等脆弱,能快乐且快乐。”

  程真点点头。

  她请司机驶到琴瑟路她娘家去。

  与母亲寒暄几句讲好改天吃晚饭就走了。

  在车里问司机:“这个台风,叫什么名字?”

  司机答:“叫奥菲莉亚。”

  程真一怔。

  过些时又问:“刮得成吗?”

  “已经远离本市直赴海南岛。”

  程真松口气。

  到了公寓司机说:“孙先生吩咐我明早九时来候。”

  程真说:“不用了,我自己有办法,你替我向孙先生道谢。”

  司机仍然笑吟吟,“孙先生吩咐我在这里等。”

  程真忍不住问一句:“他人呢?”

  司机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

  程真这才取过简单行李回熟悉的小公寓,宾至如归,推开窗,邻居搓麻将的声浪排山倒海而来。

  她一看表,十一点半,大乐,探头出窗,大声叫:“过了十一点了,再不住声,要报警了!”

  接着听到邻居喃喃咒骂声,到底收了牌局。

  程真觉得无限亲切,取出新鲜床单铺好睡上去,室内十分清洁,想必是母亲定期着人来收拾。

  分期付款买这幢公寓之际还没认识董昕。

  那时年轻,真怕会在这个丫角终老,一到假期,连个说话人的都没有,慌忙地四处约会亲友,多委屈迁就她都肯……真傻。

  现在只希望可以躲在这里一辈子。

  程真淋浴更衣,累,但是睡不着。

  刘群拨电话来,“我知道你还没睡。”

  “想起老赵,心头上仿佛压着一块大石,”程真难过,“几时我们这些人不必身后萧条就是大跃进了。”

  刘群说:“你不用,程真,董昕会好好对待你。”

  “我与董昕已濒临分手。”

  “他要面子,他是大男人作风,他一定会替你料理后事。”刘群看得很准。

  程真啼笑皆非,“谢谢你,我自己也有能力。”

  “老赵的孩子还小,而且还有三个,吃起来穿起来非同小可,差不多大小,又得齐齐缴付学费,这年头养孩子决非农业时代加双筷子那么简单。”

  程真无话可说。

  “我们此刻在进打捐募运动,你捐个十万八万吧。”

  程真落下泪来。

  “哭什么,你又不是拿不出来。”

  “我明日交支票给你。”

  “程真,好心有好报。”

  “我不要酬劳,我只想像儿时那样无忧无虑睡一觉。”

  董昕的电话跟着来了。

  “刚才我已经打过,没人听,你还没到家。”

  “谢谢你关心。”

  “赵百川如何?”董昕问。

  “你记得这个人?”

  “记得,在我俩婚礼上,他大肆抨击政府,众亲友为之侧目,一家五口,占了半张桌子。”

  “是,是他。”

  “最大的孩子今年才十五六岁吧?”

  “不错,刚要进大学,这才叫人难过。”

  “你尽量帮他忙,我支持你。”

  程真感激,“董昕,在这种事上头,你还是黑白分明。”

  “好好休息,替我问候妈妈。”

  程真或许会后悔结婚,但是她不会后悔嫁给董昕。

  第二天一早她带着现金支票出门与刘群会合,才九点多,街上已经人挤人,肩摩肩,程真把手袋挂肩上,用手紧紧握着,习以为常,她知道她到家了。

  昨日那辆车果然在门口等她,她上车,与司机打招呼。

  在约定地方见到刘群,“来,我们去吃道地广东茶。”

  嘈吵的茶楼,说话几乎听不清楚,可是谁在乎,程真迅速填饱肚子。

  声浪分贝已达不健康程度,可是填充了程真空虚的心灵,她在这里长大,市内所有缺点都属理所当然。

  她俩随即去探访赵氏。

  赵太太双目如鸽蛋般肿,已无言语。

  刘群对她说:“我陪你去把捐款存入户口。”

  她们去了,程真与老赵单独相处。

  程真把报上头条读给他听。

  老赵情况比昨夜好得多,面露笑容,可是双目深陷,形容枯稿,已不是当日那个老赵。

  “几时做手术?”

  老赵要过一刻才答:“医生说不用了。”

  程真立刻明白,握住老赵的手。

  “我现在想开了,安静等待那一天来临,程真,他朝汝体也相同,不过,遗憾的是,看不到三个孩子结婚生子。”

  程真毫不犹疑地说:“一定出人头地。”

  “替我看着他们。”

  “我会的。”

  “程真,听说你特地回来看我。”

  “我是闲人,不比他们,他们忙得死去活来。”

  “我后悔没有抽多些时间出来陪伴家人。”

  “用懊悔,将来在天国相聚,有更美好时日。”

  “程真,我们会到天国去吗?”

  “你肯定会,老赵,你是公认好人,我,我就差一点了,”程真颇有自知之明,“我太爱恶作剧。”

  老赵居然被程真引得笑出来。

  她一直握着他的手。

  这些年来,她以为她对死亡已经颇有认识,可是老同事要提早告辞,她还是一样伤心。

  接着,老赵的三个孩子来了,最小那个还带着书包。

  程真说:“我明日再来。”

  “程真,不用了,你回去吧。”

  “我陪你一个星期,不用讨价还价。”

  刘群陪着程真到赵家与赵大太聊到生活细节,逐一商讨解决办法。

  “把大儿送到加拿大来读书吧,”程真说,“我负责这三年开销,届时程功已毕业,她可来接棒,做司机管接送,还有,跑跑腿当当差。”

  赵太太无言,只是落泪。

  “你放心,他出了身,自然会照顾弟妹,日子会熬过去的,坚强点。”

  忽然之间,话说不下去了,程真站起来,离开赵家,上车,看到座位一侧放着一大箱香槟。

  她如获至宝,取过一瓶捧在怀中。

  司机说:“孙先生唤人送来。”

  如一直有人赞助香槟,真不在此生。

  “替我向他道谢。”

  “程小姐,他说今日下午到府上见你。”

  程真吓一跳,“今日下午,几点钟?”

  “他没说时间。”

  岂有此理,下午可以自一时至五时半,整整四个半钟头,如何守候?

  第七章

  程真发呆,等,还是不等?

  最好召一桌麻将,一边搓一边等,不至于浪费时间,这是妇女们打牌的至大原因?

  车子到了家。

  司机帮她把酒抬上去。

  他要她等。

  她得急急想个对策,正是,等亦不是,不等亦不是。

  一看钟,已经一时半,如果不等,要赶快出门才是,正在犹疑,门铃一响,莫非他决定早到?

  一打开门,却是母亲大人驾到。

  程真安下心来,这下子名正言顺可以留在家中。

  母亲絮絮发言:“你又为哪个闲人两肋插刀?”

  “你益东家帮西家,总是不理自家。”

  “董昕为什么没同你回来?”

  程真呆坐着,不知自己年纪大了会否变成这样唠叨,对程功的琐事管个不休。

  整个下午都被她噜苏殆尽!

  看看表,已经五点多,程真送母亲大人下楼。

  司机还没下班,顺便载老人一程。

  程真在附近溜达,在潮州食肆中买了半斤熟花生,用来送酒,最好不过,她喜欢这些小食店与角落士多,她缓缓踱步回家。

  到家门看见一个人蹲在她门口。

  闻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笑。

  “是你吗?”

  “我足足等了四十分钟。”

  “现在已是黄昏,逾时不候。”

  他站起来。

  程真用锁匙启门。

  开亮了灯,她看着孙毓川,孙毓川也看着她。

  孙毓川讶异,“你看你,又瘦又干,怎么刹那间憔悴了?”

  程真哈一声,“你也是呀,老兄,脏兮兮,一身军服似整月未换,怎么搞的?”

  然后再也忍不住,她主动拥抱他,埋首他怀中。

  孙毓川的下巴紧紧抵着她头顶,半晌才说:“你好几天没洗头了吧?”

  程真本来想哭,此刻又忍不住笑,“总比你多日不洗澡的好。”

  “我没想过敢拥抱你。”

  程真说:“感觉真好,很舒服,像七十二小时未睡,回到家中躺到床上一样。”

  “谢谢你,形容得很贴切。”

  “没想到会进展到这个地步。”程真语气凄酸。

  “是,第一次开口与你说话时我也那么想:总算有过对话,不是陌生人了。”

  程真说:“或许我们应该等待对方,不应结婚。”

  孙毓川不出声。

  “那也不行,”程真改口,“一旦生活在一起,什么情趣都会变质。”

  孙毓川问:“你为何憔悴?”

  程真回答:“我老友快要死亡。”

  “是,我听说了。”

  孙毓川放开程真,细细看她的脸,然后,他走到另一角坐下。

  程真连忙去做饮料。

  孙毓川在客厅说:“在这里可以看到你青年时期的生活状况。”

  地方小,无论在什么角落讲话都清晰可闻。

  “所以一直不愿卖掉这公寓。”

  “你将留几天?”

  “一个星期左右。”

  “你会否恢复原职?”

  “相信不会,那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起早落夜,四处奔波,一旦懒下来,再也不愿背起架生,我们敌人不少,历年挖社会疮疤,被人痛恨,属厌恶性行业。”

  “对于工作,你是认真的吧?”

  程真点点头,“可与你打赌。”

  孙毓川看着她问:“假如我为你提供一份工作,你可愿接受?”

  程真一怔,坐下,笑起来,差些没埋首双膝上。

  他要给她一份工作,好让她乖乖留在身边,正像当年董昕欲把她训练成室内装修师一样,她与他出双人对,任他副手。

  不不不,她有思想有灵魂,这不正是他们当初觉得她与众不同之处吗?

  “不,”程真摇头,“我有我的打算。”

  “当然,”孙毓川温和地说,“我相信你有计划。”

  程真看着他微笑,“还有什么问题吗?”

  “将来要见面,就更加困难了。”

  “困难并非不可能,我的生活里,没有什么是容易的。”

  “那是因为你不允许他人帮你减轻负担。”

  “你说得对,什么都是靠自己的好。”

  “那样倔强,必定吃苦。”

  “所以我相信没有什么好事会得耐久,一开头就持悲观态度,往后便不会失望。”

  “与你说话真是舒服。”

  “你一再强调这点,”程真问,“难道你统共没有谈心事的朋友?”

  孙毓川欠一欠身。

  程真讶异,“真没想到你如此寂寞。”

  他英俊的脸上露出感喟的神情来。

  “我比你幸运。”

  孙毓川笑道:“看得出来。”

  “我们这行业人人大情大性,喜怒哀乐都搁脸上,敢怒、敢言,还有,恨一个人,也千万要给他知道,不然白浪费精力。”

  “真痛快。”

  程真十分自傲,“说得好。”

  “可是,为什么敢恨不敢爱?”

  程真被他一言打沉,不作一声,隔了一会儿才说:“生活有了经验,知道这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修行那么多年,实在不想放弃功力。”

  孙毓川叹息,“你说话一句是一句,惊人坦诚。”

  “假如我很年轻的时候认识你,一切肯定两样。”

  “我告诉过你,大学时期,我有个朋友像你。”

  程真微笑,“你与她怎么样了?”

  “家里反对。”

  “你还得听家里?”程真大表意外。

  “是。””

  “哗,那么惨。”

  “我与她龈龋甚多,所以我想,大概分开也是好的。”

  程真摇头,“你错了,吵架也是一种沟通,你不会与不相干的人吵架。”

  “你说得对,我思念她至今。”

  “家里为何反对?”

  “怕她太过不羁。”

  “有无她消息?”

  “她在美国波士顿教书,已婚,有两个孩子,与常人无异。”

  “有无再见她?”

  “没有。”

  “为什么?”

  “怕她笑我,我已十分沧桑,与当年差太远了。”

  “我才不会那样说!她一定在报上看过你的照片。”

  孙毓川瞪她一眼,“希望不是你那篇特写。”

  程真大笑,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孙毓川感喟地说:“我只认识两个会这样大笑的女子。”

  程真安慰他,“已经不太坏了。”

  他站起来。

  程真送他到门口,微笑道:“下次看到你希望你穿西装。”

  他神色黯然,一言不发。

  程真看着电梯门关上,良久,没有进屋关门,她落下泪来。

  赵百川没有浪费任何人的时间,他很快昏迷进入弥留,留下呆若木鸡的妻子与惶恐的孩子。

  程真当夜便去陪他。

  看护轻轻说:“你们这班同事情深意长,真正难得,其实,你可以回去休息,他已没有知觉。”

  程真疲倦地惨笑,“不一定,也许他的灵魂已升上屋顶,正在俯视他自己的躯壳。”

  看护没好气,摇摇头走开。

  又过一夜,赵百川才离开这个世界。

  程真黯然与刘群话别。

  她只能说“尽快把赵小川送过来读书”。

  然后背着行李上飞机,不知恁地,那时十分希望有人送她一程,可是人生往往想什么没什么,不如意事常八九,她重重打赏为她服务好几天的司机,一人登上飞机。

  不知恁地,一阖上眼就看到赵太太愁苦的面孔,她只得唤人取酒来。

  到站几乎酩酊,被服务生唤醒才懂得下飞机。

  程真随着一众走进海关,那是一条长而窄铺地毯的走廓,走着走着,程真忽尔问自己:“我干吗在这里?我明明是中国人。”几乎想打回头,就在那个时刻,有人高声叫她:“程真,是程真吗?”

  停睛一看,是泛亚通讯社一位朋友。

  只得交谈几句,不自觉来到关员面前,顺利过关。

  一出门就看见董昕。

  程真没想到他会亲自来接,暗暗留意他有否对不修边幅的她露出厌恶神情。

  他没有,他脸色凝重,似有心事。

  “程真,我有话说。”

  “请说。”

  “回家坐好才说。”

  程真用手撑着头,“那么重要的事?改天说行不行,今日我实在累。”

  “已经拖太久了,非今天讲不可。”

  程真频频打呵欠。

  二人一言不发到了家。

  开了门,程真嘀咕:“程功没来替我浇花。”

  董昕却说:“你坐下。”

  程真抬起头,“你有话请说吧,别卖关子了。”

  董昕清清喉咙,“你讲得对,程真,我另外有了人。”

  程真耳畔“嗡”地一声。

  这么快。

  这是一个讲效率的世界,董则师自然不甘后人。

  终于不得不分手了,从此以后,他的世界再也不容她踏足,奇怪,她不是已经对他的天地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吗,为什么由他宣布出来,统共不是味道?
 
 
 
言情小说作家列表: A B C 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言情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