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时送来的?”
“刚才他交我抬上来。”
“谁,你见过他?”
程功一怔,“是汤姆呀,他买来孝敬你。”
“呵,这么说,陆续有来。”
程功笑,“那当然,我会时时提醒他。”
“你看我福气多好,也怪不得所有母亲喜欢有经济基础的女婿。”
程功微笑,“差好远唷。”
“可不是,不但女儿不必吃苦,连带岳母大人也沾光,若是个穷小子,说不定还得赖在我家吃喝睡。”
“妈妈,你是不会介意的,还有谁比我跟小川穷。”
程真搔搔头坐下来。
这是真的。
当初认识董昕,他在刻薄的亲戚公司做学徒,工作十六小时,拿几千块,每天晚上下班,带些熟食回公寓,煮一锅白饭,便当一餐。
穷得连朋友都没有,没有钱置妆,没钱请客,一日,董昕买了票子,与程真去一个晚会,昂贵的票价,程真花了整个下午打扮,结果位置在最角落,主席演说时,闻声不见人,程真不怒反笑,从此落力工作,不问其他。
今日她根本不再稀罕这种场合。
她不怕穷,她也怕穷,她心理状况十分正常。
她加注脚:“年轻时什么都不要紧,中老年身边就得宽裕点。”
程功“嗤”一声笑出来,“才怪,眼看着同学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珍惜,那感觉,像被人打一巴掌。”
母女俩一人一句聊得不知多有趣。
程真说:“你有无听过拣回来的铅笔的故事?”
程功诧异,“没有,你请说。”
“我念小学及中学时,从来没用过簇新整支的铅笔,都用父母自办公室拣回同事用剩的短短的铅笔,倘若略长一点,或是附着橡皮头,就不知多高兴。”
程功专心听故事。
程真说下去:“一向觉得无所谓,直到一日,在同学家玩,发觉他有整盒一百支新铅笔,还有只电动铅笔刨,他即席表现,把整支铅笔插进去刹时间刨成一寸长短,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了解到,人的确有穷富之别。”
程真至今不能释然。
“可是你今日的成就高过他吧。”程功想安慰她。
“那不是问题,我的童年一去不复返,我希望我有一百支新铅笔的回忆。”
“明日我送千支给你。”
“现在没有用了。”程真颓然。
程功却笑,“怎么没用,我从来不去钻研以前的事,现在拥有,已胜过永远没有。”
程功又来老气横秋。
程真看着她,“你很少有不快乐的时刻吧?”
程功忽然落寞,“可是,这样看得开,我已没有什么真正快乐的时刻。”
如此清醒的妙龄少女实罕见。
程真打一个呵欠,“我几时可以回大屋?”
“你当是重阳节登高避难吧。”
程真记得那人叫费长房,幼时在国文课本上读过,那时,每个节令有一课书,清明时节雨纷纷,每逢佳节倍恩亲,程真尽挂住课文长短,她至怕背书,记性差,人又懒。
没想到一下子就变为成年人。
时间过得真快,精神恍惚的时候,程真发誓她才只得十七岁,彷徨地在前途迷津里暗无天日地转来转去。
她长长叹口气。
程功温和地说:“好好睡一觉。”
“我不需要好睡,我明日无所事事。”
“妈妈,好不容易赎了身,赚回逍遥,好好享受。”
“是,我会习惯的。”
“不再想回去?”
“想,怎么不想,想至落泪,我想回家,我想归宿,我想爱情,会一直想下去,直到老死。”
程功说:“牢骚来了。”
她告辞。
人客一走,程真立刻挂下了脸,无比寂寥,董昕最怕她这种表情,时常劝她:“莫斯科巷战与你无关,不必忧国忧民,还有,印度地震虽是悲剧,不必背上身。”
听在程真耳中,都是讽刺语,感情日益冰冻。
有些人没有表情时似在微笑,真幸运,熟睡与死亡时予人安祥感。
程真做不到,可是在人前,她却尽量维持精神愉快。
孙毓川不知她另一面。
结了婚,结局都一样。
程真可以想象他自办公室回来,喝问伴侣:“你还没打扮好?今天这个宴会有刘公与区公,可不能迟到”,或是“这件衣服好出场面?换过它,还有,戴那套红宝石”……
是程真倔强的性格,控制了命运,她可以预言每段关系的结局。
他们最终都会铁青着面孔问:“你到底要家庭还是要自由?”
自由、自由、自由。
已经走了这么远,不愿回头。
她睡着了。
明知是梦,也无比真切,她与孙毓川在美国加州结婚,亲友都笑语,加州法律,夫妻分手,财产对分。
程真见到他的一对孩子,一口英语,神情踞傲,不近人情,不受笼络,而且,长得如袁小琤一个印子印出来,从头到尾,不与继母招呼谈话。
孙毓川英俊的面目渐渐模糊,时间被公事吞噬,程真独自守在一问大屋里,看着窗外,忽然觉得袁小琤才是胜利者,因她终于脱离这个苦闷的生涯。
程真吓得魂不附体,一身冷汗。
第二天醒来,她努力写作,不出三个星期,就把小说完稿。
她问程功:“可以搬回大屋没有?”
女儿的答复:“你没发觉这间公寓风水有利写作?”
这倒是真的,那就多住一会儿吧。
小说稿厚厚一叠,程真亲自动手影印。
程功说:“一位麦幼林先生找你。”
“麦是美新社社长,”程真诧异,“咱们有过数面之缘,他干吗找我?”
“说是有事,可以把电话告诉他吗?”
“当然可以。”
下午就与麦君联络上了,约定一小时后到程真处面谈。
程真奉以香茗,麦君年纪不大,辈分奇高,程真尊重前辈。
他笑说:“原来你躲在这里。”
程真微笑,等他开口。
他指着程真放案头的小说,“中文稿真奇怪,你看,一只只格子里填满方块字。”
“可不是,粒粒皆辛苦。”
“找你呢。”
“是美新社吗?”
“开头我不敢想,前日有人托我约你,我才灵机一触。”
“谁?”
“本市新闻周刊新世界想约你写特稿。”
“我不想写那种小眉小眼的地盘。”
“为人不如为己,美新社约你如何?”
程真笑颜逐开,“麦先生,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开口。”
“会十分奔波,你将负责跑亚洲。”
“我的运程转了,满以为会派我走非洲。”
麦君只是笑。
“听说,你亦是刘伶?”
“我只是爱喝。”
“醉后打不打人,骂不骂人?”
程真不慌不忙,“那些,我都留在清醒时做。”
麦君竖起大拇指,“好得不得了,明日下午我把聘书带来,我们去喝酒庆祝。”
程真忽然打蛇随棍上,“今晚有什么不对?”
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什么话都可以说。
麦君当场说:“我请客,来,我们沿笠臣街一直喝下去,不赌什么,喝不下了请即扬声。”
程真大乐,许久没有同行家来往,与他们在一起,当然如鱼得水,今日真是双喜临门,一则脱离游民一族,二则又有人陪她散心。
两人在车里已经论遍天下大事,自环保说到东欧国家内战。
程真道:“最近环保仔带着一个树桩游街,那棵被伐的树已经三百七十二岁,看了叫人心痛。”
“是反对克旭阔湾伐木事件引起的吧?”
程真颔首,“三百七十二年,那是元朝或之前的树啊。”
麦君很幽默,“它又不在中国生长。”
“它一定看透人情世故。”
麦幼林说:“干杯。”
身边有两个洋人亦说干杯,“这位小姐,说什么那么高兴,也陪我们谈谈。”
麦幼林搀起程真,“我们走。”
“喂喂喂,”洋人说,“慢慢不迟。”
麦君站在路边打量程真,“奇怪,行家一直赞你漂亮,我看人却看内涵,今晚证实他们所言不虚。”
程真坦白说:“我并无致力外形,这些年来,我背已驼,眼已花,不修边幅。”
“我们再到别家试试。”
喝到第三间,两人已经很熟络,开始感慨到人生无常,必须努力寻欢。
程真吟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在异乡的酒吧间,程真忽然吟出这样的诗句来,特别有震荡感,麦幼林沉默。
半晌他说:“我已经不算年轻。”
程真睞睞眼,“现在的标准不一样,但凡走得动,吃得下,谓之年轻。”
麦君拍拍她肩膀,“下一家。”
“我有点累了。”程真说,“我们去吃宵夜,我知道有一家火锅店,吵得头痛,又缺氧,可是非常好吃,跟我这个识途老马,错不了。”
寒冷,下大雨,店里人气雾气挤得水泄不通,可是两人记者出身,什么苦没吃过,视作等闲,耐心排队等座位,终于轮到,欢呼一声。
叫了一桌海鲜,约六人量,可是两个人居然慢慢吃得精光,真了不起,程真知道她已找回那大杯酒大块肉的日子,这三个月的悠闲假期,已成过去。
麦君走了不要紧,通讯社里必定有其他志同道合、快意恩仇的同事,想到这里,程真兴奋得耳朵都红了,桐油甕终需装桐油,幸亏她有自知之明。
酒醉饭饱,程真扬手结帐,走到街上,找车子,遍寻不获,正扰攘,一个穿黑色长大衣的身形趋近。
程真呆在当地,看着那人。
那人开了手电筒,把光打在地下,原来是警察。
“两位已经喝太多,不宜驾驶,叫计程车回家吧,车牌几号,我可代你找一找。”
他们分头乘计程车回去,约好第二天见。
程真讲错地址,车子驶到大宅,幸亏赵小川仍在写功课,立刻在雨中迎进阿姨,热茶侍候。
程真喃喃道:“没这一子一女,真不知怎么办。”
她倒在床上。
第二天一早,小川接到警局电话,原来车子仍停在邻街,安然无恙,小川连忙出去将它驶回来。
程真正在梳洗,不知恁地,小川觉得阿姨脸上那股颓疲之态好似在今晨洗尽了。
“小川,恭喜我,我已找到理想工作。”
小川笑着把车匙交还给她。
“叫你姐姐姐夫出来请客庆祝。”
“我马上打电话。”
程真正欲找麦幼林,小川已经探头出窗,大声叫有客人,程真心一动,扑出去看,来人是麦君。
她在晒台上笑道:“喔唷,居然找得到这里,不简单。”
麦氏仰头看她,“不然怎么做记者?”
“这么早?”
“来看你起不起得来。”
“不然怎么做记者!”
两人相视大笑。
他们在十分钟内就签妥聘书,程真正式成为美新社雇员。
他们继而谈了一会儿公事。
麦君注意到屋内的年轻人,“是赵百川的长子吧?”
程真给他一个眼色,然后转变话题:“你们这些拿美国护照的人,无往而不利吧?”
麦君立刻说:“我与你去见同事,其中也有美国公民。”
两个人一起出门。
程真这才笑着解释:“那孩子等于是我的儿子了。”
“这件事我很佩服。”
程真忽然问:“你可结过婚?”
“无此荣幸。”麦幼林微笑。
“可有子女?”
麦幼林答:“了无牵挂。”
“孩子们至可爱至可恶,一旦产生感情,十分难舍。”
麦君有点向往,但是立刻清醒过来,“责任太大,一个人有一个人好。”
他们到了美新社分社,小小办公室共三位同事,春田明是美籍日人,阿曼达星是印度美女,讲得一口牛津英语,从前在英国广播公司任职,此外,是加拿大籍的柯达史蔑夫。
这是一个小型联合国。
程真笑问:“这里没有种族歧视吧?”
麦君也笑,“怎么没有,每一个人都歧视每个人,可是不知怎地,又相处下来,同整个世界的情况相似。”
程真拿着纸杯咖啡大笑。
“明天开始上班,”麦幼林说,“罗织到你,是我功劳。”
阿曼达听到了,在一旁笑道:“别相信他,他对每个人都那么说。”
程真问:“你几时走?”
“今晚。”
“一定是这样的吧:亲爱的人永不在你身边久留,天天见面的邻居却话不投机。”
麦君垂首,隔一会儿笑道:“你大概也对每个人说这样的话吧?”
“嘎?我需要这样做?”
麦君笑,“那么,送我到飞机场。”
“一言为定。”
阿曼达又说:“幼林,你又故伎重施啊?”
同事们那么可爱,叫程真放心。
那天,程真陪麦幼林逛名店买礼物送佳人。
程真有点担心,“阿麦,你总得有个打算,不能老是千金散尽还复来,这种钱花得冤枉,白填限,你也不小了,不能没个节蓄,我同你说,没储蓄,没尊严,一日做不动了,你才知道苦。”
麦君微笑,“没人管着我,我不懂留手。”
“快点找个固定女友吧。”
“你是毛遂自荐?”
程真怔住,“不,我的意思是,我从不与上司同事谈这种事。”
谁知麦君不加思索地说:“我可以辞工。”
“你在美新社已有二十年,别开玩笑。”
“那还得看我追求有无希望。”
程真骇笑,“老麦,别开玩笑。”
“你走着瞧吧。”
程笑不放心上,吃了一顿丰富的日本菜,把他送进飞机场,回到家打点上班的行头。
程功来看她,“我把你的小说快速邮递寄到《光明日报》给刘群阿姨了。”
“哎呀,我还需增删披阅呢。”
“刘阿姨说这样就好,越改越匠气,根本拿不出去。”
“你有无同她说我已找到工作?”
“有,她说:感谢主,随后,又来这张传真。”
程真取过看,上面潦草地写:“据悉,袁小琤已与家人赴瑞士度长假。”
程功在一旁说:“我从来看不懂刘阿姨及你其他朋友的中文字。”
程真抬起头笑,“中文写熟了,可随心所欲,随意而为,不拘笔划。”
“这又不是我们的民族性了。”程功狐疑。
“中华民族是极之复杂的一个人种。”
程功感喟,“这我相信,做头脑简单的加仔幸福得多。”
程真检查衣柜,“这几套行头足可应付过去。”
程功忽然问:“你有无见到他?”
程真知道女儿指的是谁,停一停神,“没有了。”
程功坐下来,“你可记得爱嘉爱伦坡的致乌鸦诗?作家似听见乌鸦在叫‘永远不再,永远不再’。”
“他想像力很丰富。”
“我很怕永远不再这种字眼。”
“青春一过去就永远不再。”
“可怖,”程功掩脸嘻笑,“所以要出尽百宝设法留住。”
程真改问她:“什么时候结婚?”
“我们正在致力研究时间地点仪式。”她笑答。
看样子这也是一种享受,不然不会拖长来做。
第二天,程真的工作正式展开,虽云驾轻就熟,但是到底触觉有点生疏,程真心惊胆战,倘若休息一年,岂非有可能永久脱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