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她们母女在客厅聊天。
程功老气横秋,“这孩子会有出息。”
程真笑,“上帝是公平的,已经剥夺赵家那么多,总有偿还。”
“我也发觉了这一点,世事古难全,这话是对的吧?”
程真用手托着头,忽然说:“董则师仍未叫我去签字离婚。”
“也许他还未考虑清楚。”
“我却已经下定决心。”
程功欷歔地问:“为什么夫妇不可一生一世相处?”
程真笑起来,“因为世上有生离死别。”
程功也笑了,“我还需努力自己的婚姻呢,少论断人为妙。”
程真像是听到什么,她侧起耳朵,“谁的车?”
程功走近窗查看,“没有车。”
她诧异,母亲在等谁?
程真忽然说:“是辆吉普车。”
程功笑道:“吉普车早已归还董则师,汤姆说他把车子卖掉了。”
程真明明听得引擎声,亲自在屋前屋后都看过,才相信那是幻觉。
程功看在眼内,不动声色,“累了,早点睡。”
“你讲得对。”
程功走后,程真仍然忐忑不安。
在电视机前,守至凌晨,忽然听见有人按铃,立刻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孙毓川。
她见了他,身心舒泰,不顾一切地拥抱他。
他俯下头,在她脖子呵气哈痒。
她想,他与她居然进展到这一地步,真正难得。
她听得自己说:“我思念你。”
他回答:“我何尝不是。”
她埋首他怀中,不欲放手。
正缠绵间,忽然有人叫她。
程真回首说:“不要理我,不要理我。”
可是叫他的人越走越近,“阿姨,阿姨。”
她惊醒,看到小川站在她对面,原来适才一切均是南柯一梦,天色已亮,她在长沙发上睡了一宵。
她怔怔地看着小川,摹然想起杜丽娘游园惊梦,魂离肉身一事,不禁恍惚起来。
“阿姨,有人找你。”
“谁?”
“是我。”
程真转过头去,看到站在身后,笑吟吟的正是袁小琤。
不知怎地,程真惊出一身冷汗,怔怔地看着袁小琤,不知所措。
小川发觉了,“阿姨,你脸色甚差,不舒服?”
程真撑着起来问袁小琤:“什么风把你吹来?”
“我去纽约与毓川会合,碰到你的一位朋友,叫毓川替你带礼物来,我立刻自告奋勇。”
程真强笑问:“是谁呀?”
“她叫刘群。”
礼物用油皮纸包着,一大捆,一看就知道是书报杂志之类,本来最受程真欢迎,但是此刻她心绪不能归一,无心拆阅。
袁小琤倒是很风趣,说道:“礼重人意重。”
程真背脊爬满冷汗。
小川忍不住说:“阿姨,你可是病了?”
袁小琤过来,忽然亲呢地替程真探一探热,程真避都避不过。
只听得袁小琤笑说:“唷,额角滚熨,要快看医生。”语气十分愉快。
程真忽然明白了,袁小琤一点都不糊涂,她什么都知道。
程真怔怔看着她。
“毓川与我,下星期在台北见面。”
这时,连赵小川都发觉客人来意不善,他虽然不知首尾,可是也懂得说:“这位女士,我阿姨有点不舒服,改天再招呼你。”
袁小琤仍然笑吟吟,“不用客气,我们是邻居,改天再见。”她清脆地笑。
袁小琤转头向大门走去。
小川关上门歉意地说:“阿姨可是我不应放她进来?”
“不,”程真说,“不关你事。”
她欲站起来,可是双腿发麻,接着,眼前也黑了,人很镇静很清醒,身体却渐渐软倒在地。
小川急急过去扶她。
程真已不省人事。
醒来之际身在医院。
知觉一点一点恢复,却无力说话。
坐在床沿的正是那大孩子赵小川,好人有好报,小川即时报恩,照顾阿姨。
程真一醒,仪器立刻响起,看护随即进来。
小川握住她手,“阿姨,我马上去通知姐姐。”
程真颔首,小川立刻出去叫人。
看护微笑,“你今天怎么样?”
程真张嘴,喉咙沙哑,“很好,发生什么事?”
“肺炎,已不碍事,一星期后可以出院。”
程真十分遗憾,“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哎?”
看护诧异,“肺炎可引起若干并发症,足以致命,不容轻视。”
门一开,程功抢进来,见到程真无恙,泪如泉涌,伏在她身上。
看护看见说:“有这样的弟妹多好。”
程真点头,“你可以再说一遍。”
看护吩咐,“让病人多休息。”
程真轻轻说:“还不去上学?”
程功与小川连忙应:“是,是。”可是双脚不动。
这时,汤姆曾推门进来,程真微笑,真好,现在还多个女婿,他抱着鲜花及两瓶健康饮品。
嘴里抱怨:“人人移民后都身广体胖,你怎么会倒下来?”
他开了葡萄糖水瓶子递给程真,程真一嗅,知是白兰地,略喝一口,不动声色,旋紧瓶盖,这女婿有点意思,程功总算眼光不错。
刚想说几句好话,病房门又推开,这次来人是董昕。
汤姆立刻识趣地说:“孩子们,我们且回避一下。”
他们三人退出去。
董昕走向窗前,“你看你。”
恶人先告状。
程真没好气,“你看你才真,人财两失,不知所云。
董昕沉默了。
程真后悔讲出那么难听的话来,连忙喝两口酒。
她问:“你来干什么?”
“文件准备好了。”
“为什么不带来医院给我签署?”
“待你出院再说吧。”
“多谢宽限。”
“程真,”他看住她,“孙毓川这个名字,对你有无特别意义?”
第九章
程真虽在病中,思维却保持清醒,已经分手,还想知道更多,董昕真正食古不化,于是程真略略露出三分茫然,“孙太太对你那幢房子有不满之处?”
董昕自然不会那么容易放过程真,“有人看见你俩见面会晤。”
“孙太太来请教我种玫瑰之道,我只得把我们的园丁介绍她。”
“不是她,是他。”
“园丁哲利?他一向是定期十天来一次的。”
说到这里,程真已忍不住露出笑意。
董昕凌厉地看着她,“好,我只当没听过谣言,我的律师说,如果我彻查,且找到证据,我的财产不必。”分你一半。”
程真终于忍不住,“董昕,你省省吧,开口闭口你的身家,你有多少钱,你尽管自己留着傍身吧,这上下我靠女婿女儿,也足够吃一辈于,别忘记我还有一双手,快走,好让我耳根清静。”
董昕无言,转身就走。
程真这才发觉他瘦了不少,气色欠佳。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他了吧?
到后来,总是斗讲世上最难听的话,使对方经历人间至大的难堪。
所以,如果爱一个人,千万不要与他同居或是结婚。
维持一个辽阔的距离,偶遇,可以爱慕的目光致敬,轻俏温柔,不着边际地问:“好吗?”一年一次已经足够。
程真落下泪来。
取过镜子一看,病榻中的她十分枯干黄瘦,这副样子,只配见她不爱的人,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什么顾忌都没有。
她歪在床上睡着了。
再醒来,看见有人背窗而立,穿深色西服,程真咳嗽一声,那人转过身来。
程真露出失望的神色。
那人诧异问:“你在等一个人?”
程真点点头。
“我是你的主任医生史密夫。”
“你好,医生。”
“那人,他没有来?”他替她做检查。
“没有,医生。”
“没问题,康复后你会找到更多新朋友。”
“我也这样想,医生。”
“我的忠告是,天气寒冷时,最好躲在室内,以免细菌乘体弱入侵。”
“是的,医生。”
他拿起葡萄糖瓶子,“这种饮品,出院再喝。”
程真无奈苦笑。
她住了四天就出院了。
程功与小川一起照顾她。
这使她很得意,“看,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一双好子女。”
各有前因莫羡人。
回到家中,看到一式一样的考究花篮排开共有五只,“谁送的?”去看卡片,见写着袁小琤三字。
她没有忘记她,天天致送敬意。
另外,书桌上一大叠信件及传真待复,有事弟子服其劳,程功与小川把信读给她听,然后,由她口述,他们记录。
孩子们照顾了她大半个月,一日,她决定上街,小川立刻说:“我来开车。”呵已经考到驾驶执照,真是一日千里。
在车上,程真问:“妈妈好吗?”
“好多了,她问候你。”
“多拍点照片给她看。”
“这边冲晒照片好不昂贵。”
“小意思耳,务必使令堂大人老怀大慰。”
到了目的地,赵小川才知道阿姨是去签名离婚。
他黯然,可是却没发觉阿姨有什么不愉快神色。
小川想,成年人控制情绪的工夫真是神乎其技。
只见阿姨听律师讲解了几句,她连手套都没有脱下,握着笔,签下名去,结束了婚姻合约。
小川看到阿姨忽然笑了,似如释重负的样子。
他偕她离去。
在电梯大堂,他们碰到了两位女士。
其中一位,是袁小琤。
程真一怔,袁小琤亦感意外。
程真立刻作出反应,“谢谢你的花篮。”
袁小琤面色平和:“不成敬意,你的身体大好了吧?”
“痊愈了,谢谢孙太太问候。”
袁小琤忽然说:“我已经不是孙太太了,我已与毓川离婚。”
程真不觉得意外,只是唯唯诺诺。
这时,又是赵小川这懂事的孩子前来解围,“阿姨,电梯到了。”
他帮她穿上大衣。
这些日子,少了小川,还真不晓得怎么办。
程真向袁小琤道别。
回家的时候,程真叫小川开车到山顶去兜一个圈子,看到董昕起初盖的房子竖起出售的牌子。
袁小琤只住了几个月时间。
因为时间短,一切恍惚,更不真实。
车子调头,回到家中。
私家路上,停着一辆红色小跑车。
程真意外,这是谁?
只见小川马上飞红了脸,程真心中有数。
小川迎上去,一个少女下车,二人随即喁喁细语。
程真喜见小川投入新环境新人事,她独自开门进屋。
片刻小川进来说:“阿姨,我出去一下。”
“玩得高兴点。”
小川忽然说:“阿姨,你自己当心。”似有第六感。
程真笑,“我知道了。”
小川又加一句,“不要开门。”
“你倒像我的长辈,去去去。”
两个年轻人结伴出去了,程真独自在家。
电话铃响了,她跑去听,喂了半晌,那一头无人出声,程真连忙挂断,她嘀咕全世界都有这种讨厌的无头电话。
坐下,打开画报,看不到两页,有人按门铃。
程真一凛。
一张望,发觉门外站着的是袁小琤,她穿着紫红色套装,打扮整齐,面色正常。
程真耳畔忽然传来小川的警告:小心,还有,不要开门。
十分钟前那个无头电话,是她打来的吧,她要查实程真在家。
程真正在犹疑,袁小琤已经发话:“程真,你在家吗?请开门,我坐一会儿就走。”
程真避无可避,花园洋房四面临空,无论自哪一扇窗都可以看到屋里有人。
程真硬着头皮去打开大门,被迫含笑道:“什么风把你吹来?”
“你,一个人在家?”
程真但然道:“是,我一个人。”
袁小琤进来坐下。
程真问:“房子卖出没有?”
“看的人不少,出价的人不多,卖东西,就是这点讨厌。”
程真笑了,戒备之心不由得减少三分。
“不管了,”袁小琤讲下去,“交给房屋经纪处理。”
没想到一幢簇新洋房短短数月间两易其主。
程真并没有斟出饮品,只希望袁小琤快点走,她不是怕她,而是实在没有话题。
她坐在比较远的一张安乐椅上。
袁小琤说:“听讲你同董则师分手了。”
“不必听讲,你问我,我也会告诉你。”
“所以,房子的风水不好。”
程真笑,“是吗,在外国长大及受教育的你相信这一套?”
袁小琤无奈,“找个借口推卸责任,是人之常情。”
说得真好。
可是她接着问:“有见过毓川吗?”
程真不动声色,“许久没见。”
“多久是许久?”
程真抬起头来,很认真地思索一会儿,“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袁小琤笑笑,“一般人都觉得孙毓川这个人十分完美。”
程真不置可否,她越来越不自在。
“可是,朝夕相处,又是另外一回事。”
程真敷衍地答:“我们也还不是一样。”
“你觉得毓川有什么好处?”
程真站起来,“咦,有车声。”
她走到大门边,可是袁小琤比她更快,迅速挡在门前。
“你听错了,”她语气惆怅,“这上下,谁会来找我们。”
程真至此不得不说:“我有事要出去。”
袁小琤转过头来,诧异地说:“再坐一会儿嘛,这么急,去哪里?”
她的语气有点怪,好似程真坐在她家里,她是主人。
程真看着她,“孙太太,我要出去。”
袁小琤用手掩着脸,“我告诉过你,我已经不是孙大太了。”
程真同情心油然而生,“那么,你又何必再关心孙毓川何时何日见过何人。”
她缓缓放下双手,似有顿悟。
“他已经同你没有相干,抓紧过去的人,没有将来。”
“我就是为着将来,才与他分手。”
“那么忘记过去。”
袁小琤渐渐镇定,“你说得很正确。”
她又坐下来。
这次,真的有车子由远而近,停在门前。
程真松一口气。
“有车子来了。”
她再一次走过大门,这次,袁小琤没有挡住去路。
程真拉开门,门外是赵小川。
小川一见袁女士,立刻使一个眼色,大声道:“阿姨,大家都等你一个人,急了,叫我来接你。”
程真说:“我马上来。”
袁小琤点点头,“那我告辞了。”
赵小川连忙说:“招呼不周到。”
他把大门敞开,硬是送走了这位不受欢迎的袁女士。
程真笑,“你很有办法呀。”
小川沉默一会儿才说:“在家我最擅长应付上门来的债主。”
程真说:“幸亏你赶回来。”
“我叮嘱过叫你别开门。”
“她知道我在家。”
“你可以召警求助。”
“这不大好,总得给人留个面子。”
“阿姨,你最好搬个家。”
程真笑,“我最怕听这两个字,你看我,已经囤积了这么些东西,怎么搬得动。”
“阿姨,我们出去喝杯茶。”
程真知道这是小川想她散散心。
他驾驶,她看风景,还未下山,小川便说:“阿姨,有人尾随我们。”
程真转过头去一看,发觉尾随他们的正是袁小琤,她把车子驶得紧贴,随时会碰撞。
小川很镇定,把手提无线电话交给程真,“拨给警察。”
程真还在犹疑。
赵小川踩油门,车子增速,可是身后车子如影附形般追上来,车头且接触到他们的车尾。
赵小川忍不住,抢过电话拨九一一紧急线。
到了山脚,两部车子被警车截停。
程真立刻跳下车,她忍不住想斥责袁小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