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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是个梦 page 11 作者:亦舒

  回到旅舍房间,程真依然有荡漾的感觉,她感喟以后吃鱼不敢吃剩浪费,原来捕鱼这样辛苦。

  她没有睡好。

  一阖上眼便听见董昕的话:“我余生感激你。”

  真没想到有人那么急于要离开她。

  追求的时候,也不是不出过力的,这一部分程真已经不愿意去回忆,好汉不提当年勇。

  清早,她到码头去看渔夫作业。

  远处风景是深深浅浅的灰色,一层一层萧杀的雾纱,揭来揭去,依然浓浓密密。

  这同西岸繁华明媚的都会有天渊之别。

  程真独自坐在码头上。

  顽皮小孩在她身后恐吓地叫:“鲨鱼!”

  她笑着转过头来,“太冷,没有鲨。”

  真的冷,双脚如搁在玄冰之上,寒气由足底穴道升上,很快循环全身,抵达脑袋,叫人牙关打战。

  怪不得程功恳求她到巴黎逛时装店。

  这是她前半生最长的假期,要毫不留情地把它糟蹋掉。

  下午四时许就日落,暮色四处合拢,程真想到童年时在儿童乐园看到的故事:夜之女神把一块深蓝色丝绒拉过天空,罩得大地严严密密,漆黑一片。

  她站起来回旅舍去。

  转身,朦胧中只看见有一高大人影挡在她身前,程真吓一大跳。

  那人轻轻对她说:“鲨!”

  程真不敢哭,怕眼泪会在脸上结冰。

  连忙低下头,“你是怎么来的。”

  “程功把地址告诉我。”

  “我希望你嫌烦,不再来见我,又希望你不嫌其烦,找得到我。”

  “只要你在地面,总会见面。”

  他与她并肩走回去。

  “你到了多久?”

  “中午就看你坐在码头上。”

  “为何要等那么久才招呼?”

  “你是风景一部分,我正好欣赏风景。”

  程真微笑,“人活着就是为着耳朵要听这等好话吧。”

  “只要你高兴,我会讲更多。”

  进入旅舍,店主诧异,同程真挤挤眼,表示“追到此地,实属难得”。

  在房间炉火边,二人除下外套。

  程真总共穿了好几层衣服,除之不尽。

  每除一层,使人觉得她原来那么瘦,最后还剩一套凯斯咪衣裤及一件丝棉背心。

  程真笑,“这堆衣服足十公斤。”

  房间的墙壁是一条条原木,小小窗户外有鹅毛飞舞,呵下雪了,典型北国风光。

  孙毓川把外套搭在椅背上,跑到炉火边坐下。

  程真说:“我到楼下取晚餐,听说今晚有牧人馅饼及椰菜猪肉碎卷。”

  “什么都好,饥不择食。”

  说也奇怪,没走到厨房已经觉得香,捧着食物奔上楼去,两人大快朵颐,都觉得平生没吃过如此可口的馅饼。

  接着还有香浓甜的咖啡,程真说:“虽死无憾!”

  孙毓川有同感:“做人其实多简单,我们这帮城市人都被宠坏了,以致需索无穷。”

  “所以到渔村来体验生活,回家之后,起码一年间会太太平平过日子。”

  孙毓川黯然,“至多一个月,又故态复萌,为名利权势烦恼。”

  “你说得对。”

  孙毓川看着她,“你真赞同我所说每一句话?”

  程真温和地说:“你远道而来是客,我自然尽力敷衍。”

  他微笑,“假使我俩正式在一起呢?”

  程真一愣,立刻郑重地说:“我俩没有将来,永远不会上起共同生活。”

  孙毓川意外地抬起头来,炉火窜动使他脸色阴晴不定。

  “我擅长许多事,人际关系却并非其中一环,两人在一起,不论同居或结婚,立刻要开始面对开门七件事及众多帐单,有什么意思?我已有一次经验,非常厌倦害怕,不希望再卷入第二次关系,请你做我客人,有缘千里来相会,不必改变现状,我会感激你。”

  这是真心话,讲完之后,用手掩住脸。

  “可是我希望你长伴我身畔。”

  程真笑,“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个人,我脾性急躁,我工作沉闷,不是出差就是埋头苦写,好几小时不讲一句话,你不会喜欢那样一个人长伴身边。”

  孙毓川不语。

  “而你平时,相信亦忙得不可开交,终日开会应酬,家人难以见你一面,让我们维持现状,直至你认为厌倦,何必把好好的我俩逼成一对夫妻。”

  “我己提出分居要求。”

  “那是你在生活上的私人选择,与我无关。”

  孙毓川沉默良久。

  程真恳求:“你了解吗?请说你明白。”

  孙毓川笑笑说:“我仍然想与你在一起。”

  “你不明白!”程真失望。

  “我追不上你,我是老派人。”

  “不,你只是没在感情上吃过苦。”

  孙毓川讶异了,“我此刻就在吃苦。”

  程真感动了,就在这时候,有人敲房门,“程小姐,你女儿及朋友来找你。”

  程真吓一跳,看着孙毓川,“你要不要避一避?”

  孙毓川但然笑问:“我为什么要避?”

  程真登足,“有外人,不方便,你且躲一躲,这是为你好。”

  孙毓川仍然笑,“我藏到衣柜还是床底?”

  外头已经传来程功的声音,“妈妈,你在房里?”

  程真悻悻然,“躲到大地岛也还来找我,有什么事?”

  一边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程功及汤姆曾。

  程真只得为他们介绍,结果程真发觉尴尬的只有她一个人。

  他们三人大方地颔首招呼,汤姆自动取过饮品走到炉火边座位取暖。

  程真质问女儿:“为何披星戴月赶了来?”

  “我们有话要说,不知你什么时候回家。”

  “既来之,则安之,有话请直说。”

  “汤姆的意思是,他可以让步,但不希望我读建筑,七年太久,他盼望我转系。”

  程真一听,抬高声线,“汤姆曾,人过来!”

  汤姆曾颓然,“程真——”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婆婆妈妈同爱人讨价还价!”

  “可是——”

  “没有‘可是’、‘但’、‘不过’,你真噜嗦。”

  汤姆曾大叫:“七年后我已经老了。”

  程真说:“你才不会,你少自私,你当心失去程功。”

  汤姆曾一听此言,立刻气馁,低下头,沉吟起来。

  程功微笑,站到母亲身边。

  程真加一句,“又这样又那样,分明是欺侮女友年幼,讨厌!”

  汤姆曾分辩:“我哪有这个意思,我——”住了嘴,一副委屈,像是强盗遇着兵,有理说不清。

  程真摊摊手,“爱情不应有附加条件。”

  “我明白。”

  “话已经讲完,你俩不妨打道回府,研究细节。”

  “啊,还有一件事,”汤姆曾看了孙毓川一眼,“董昕与我下个月起拆伙。”

  “那是你们业务上的纠葛。”

  “我觉得是一项损失,为什么?他有无与你说过因由?”

  程真微笑,“我从来不理他的事,他最自由。”

  “我们都羡慕他,可是,他认为你不关心他。”

  程真不再置评,她最讨厌自辩。

  汤姆曾仍然说:“做得好好的,我不明他为何无故提出拆伙要求。”

  程真维持缄默。

  她与女儿拥抱,“这里并非度蜜月的好地方。”

  程功笑,“未必。”

  程功过去与孙毓川寒暄,这些时候,孙毓川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程功见过他好几次,对他有好感,她又颇擅长交际,头头是道地聊起来。

  程真说:“你看,待她毕业,你就添个贤内助,永不拆伙。”

  “啊,”汤姆曾心花怒放,“承你贵言。”

  “她年轻,你们可以多生几个孩子,程功比一般女孩子更渴望有个安定的家,我相信你不会负她所望。”

  “是是是是是。”

  程真叹口气,“老了,女儿都要成家了。”

  “程真,我并非存心瞒你,只是未成事实,不便披露。”

  “我明白,”程真微笑,“你看我女儿多标致,汤姆你真是个幸运儿。”

  “是我知道。”

  “爱护她,对她好,你们会幸福。放心,有事业的男人不易老。”

  汤姆说:“多谢你的祝福。”

  他咳嗽一声,程功马上向他看来,二人已有相当默契,这是好事。

  程真自问没有那么幸运,她与董昕讲话,每句均复述好几次,有时董昕乃充耳不闻。

  一定是她的错。

  凡事先出头认错,什么事都没有。

  汤姆说:“程功,我们走吧,没事了。”

  这时程真反而问:“天色已黑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我们在这间旅舍租了间房间。”

  程真颔首。

  二人退出之后,她与孙毓川沉默一会儿,打断了的话柄不知从何拾起。

  程真只得笑笑说:“看,这就是真实人生,喜欢与否,天天都得应付这种场面,并无选择。”

  “你对付得很好。”

  “不,其实心底很担心程功将来的幸福,”程真斟出酒来,“她幼时,我一见她不开心,便心如刀割。”

  孙毓川微笑。

  “有了感情,同自己的孩子无异。”

  她放下酒杯,过去取过孙的大衣,服侍他穿上。

  他问:“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楼下有车子引擎声,想必是来接你的。”

  “是。”孙毓川有自嘲之意。

  她送他下去。

  鹅毛大雪飞舞,程真把手臂绕进他臂弯,两人似老朋友。

  孙毓川看着她,“回去,你会着凉。”

  程真转身。

  “程真。”他叫住她。

  程真又回过头来。

  “程真,你从来不问几时再见我。”

  她微笑,“我喜欢意外之喜。”

  “你不怕无常?”

  程真耸耸肩膀,“人生总得担当若干不如意事。”

  “我会尽快来见你。”

  “我感谢你努力。”

  他紧紧拥抱她,下巴依然搁程真头顶。

  程真微笑,“这次我恰恰洗了头。”

  两人都泪盈于睫。

  他上车走了。

  程真发觉有一张毛毯盖上她肩膀,她身后是程功,她握住她的手,“女儿大了,照顾妈妈。”这个女儿,失而复得,份外珍惜。

  程功问:“他为什么来去匆匆,时间真的那么紧凑?”

  程真沉吟一会儿,“我想他还没充分准备好。”

  程功说:“抑或,老派人喜欢调情?”

  “亦有可能。”

  “已经拖了这么长的一段日子,他再不提起勇气,只怕你会累。”

  “我已经被生活逼得憔悴,与他何干。”

  “假如我是男人,我会爱你,妈妈,我现在也爱你。”

  “我们明天起程走吧,不然血液都会结冰。”

  “真是苦寒之地。”

  他已经来过,再也没有寄望,那寒冷也就变得不能忍耐。

  第二天他们一行三人乘车转飞机回家。

  董昕很快与汤姆曾拆伙,在两地报纸都刊登了启事。

  程真许久没与董昕通消息,她开始讨厌他,以前,她一直不明何以夫妻离婚要做得那么绝,现在她知道了,皆因对方不留余地。

  他余生都会感激她!

  幸亏程功争气,不至于出卖养母,否则,程真也只好接受董昕那一番盛情。

  过十多二十年,程真也许会问女儿:“请告诉我,当时,你有否考虑过董则师”,过十多二十年再说吧。

  程功与汤姆曾正式订婚,董昕没有出席,他推说人在东京。

  程真见到了程功的生母。

  穿戴得很整齐,一早就在场,看到程真,迎上来招呼,她来了那么久,程真还是第一次见到她、

  程真微笑,“女儿有了归宿,我俩应当安慰。”

  她不出声,点点头。

  “居留没问题了吧?”

  她低声回答:“正在办投资移民。”一定是女婿的功劳。

  “很快可以出来。”

  “程真,我们母女真感激你。”

  “感激什么,我已百倍取回酬劳——无数疲倦的黄昏,回到家中,女儿一声妈妈,如一帖药,身心舒泰。”

  对方不语。

  “她这一代,比起我们,又多了选择,一代比一代好,是父母梦寐所求,你我可放心矣。”

  祝了酒,程真离去。

  她一直盼望孙毓川会出现,可是没有。

  程功说得对,再拖下去,他会像一个影子,越来越淡。

  但这是一个在程真心目中永不磨灭的影子。

  参加完订婚礼回到家中,看见门口坐着一个英俊少年,身边放着一小件行李,像是等了有一段时间了,程真愣住。

  那少年看见程真,松口气,满脸笑容,“程阿姨,你回来了。”

  程真愕然,上前问:“你是谁?”

  “阿姨,”少年急了,“我是赵百川的儿子小川。”

  “小川,你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猛地想起,出一身汗,脸都红了,“先住姐姐房,我再替你收拾。”

  少年原以为闭门羹是吃定了,谁知阿姨热情无比,又似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阵子没拆信没查看传真,所以才不知道赵小川已经起程,程真暗呼惭愧。

  这少年,几个星期不见,怎么又长高不少,看上去十分茁壮,程真相当欢喜。

  “坐下来慢慢谈,哪一班飞机到的?母亲好吗?弟妹如何?报读哪一系?是否人住宿舍?几时开学?”

  连珠炮似的问题,赵小川笑了。

  程真遗憾,“姐姐今天订婚,不然叫姐姐弄东西给你吃,姐姐厨艺不错。”

  “有作料否?我来做。”

  “你会烹饪?”

  “弟妹都由我照顾。”

  “啊,那太好了。”程真松口气。

  她不用服侍他,他会当家。

  小川早听母亲说过这位阿姨完全不谙家务,不过人是真正好人,此刻印证了这一点。

  程真对付远道来求学的孩子自有一套,经验丰富,先核对他入学文件,再检查他行李。

  “明早带你去大学报到、买新衣服、以及开银行户口,对,会开车吗?”

  “我还未足十八岁。”

  “这里十六岁可考驾驶执照,马上学。”

  小川骇笑,这位阿姨果然事事讲究效率。

  她与他天南地北,无所不谈,语气真诚恳切,使小川深深感动。

  “你母亲好不好?”

  小川低头不语。

  程真叹息,“多些与她通信打电话。”

  “我知道,阿姨。”

  年轻真好,赵小川丝毫不觉得累,他把行李全部整理出来,做了面食饱餐一顿,坐在房里看电视。

  程真与他谈些风土人情,打个呵欠,倒是比他更累。

  半夜起来找水喝,忘记家里有客人,看到灯光,先是吓一跳。

  然后才问:“还没睡?”

  小川有点不好意思,“想家。”

  程真笑,“有得好想的,逐日想一点,毋须堆在今晚做,功课也一样。”

  “阿姨,你可想家?”

  “你说呢?”

  “想。”

  “猜对了,暂时,这里就是你的家,将来,结婚生子,组织真正的家。”

  小川笑,“那是多长远的事。”

  程真笑,年轻人都觉得三十岁已是耄耋,遥不可及,走着瞧吧。

  第二天,程真带着小川到处跑,替他办妥所有手续,又选择考究些的衣服鞋袜,再陪他去理发,到下午,小川全身上下焕然一新。

  回到家,教车师傅已在等候,程真说:“看你自己的了。”

  这一天发生的事,比赵小川过去十年还多。

  程真也很兴奋,助人为快乐之本是句老话,却一点不错,本来意兴阑珊的她忽然又振作起来,忙得团团转,出钱出力,是种荣幸。

  傍晚程功来了。

  订了婚的她仍然打扮得似学生,朴素无华,见到小川,很是高兴,一见如故,讲起大学守则来,絮絮不休,程真知道她在替他打强心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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