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的,邓小姐,他们的个子一点点大,躺在氧气箱里,怕亮光,故此用这块被子盖在玻璃纤维罩上,不但实用,且够亲切,看护凭被子上的花纹认人嘛。”
“啊。”
“本来医生反对,后来经家长恳求,把被子先消毒,就批准我们。”
“我很佩服,但是,敝公司可以做什么?”
“被褥时时滑到地上,请帮我们设计一下,使它贴紧氧气箱。”
志高立刻说:“我愿意效劳。”
“邓小姐,这是氧气箱的尺寸。”
“我做好了与你联络。”
她把方太太送出去。
子壮知道了,摇头说:“还嫌不够忙。”
志高说:“早生儿,多么奇怪,是提早来世上做人的人。”
“真可怜,父母不知焦急成怎么样。”
傍晚,志高斟一大杯咖啡,加班工作,把图样尺寸输进电脑,荧幕出现立体模型,她开始设计,纸样打出来,却不是用手工方便做得出来。
她模拟了好几个款式,都不太满意,正聚精会神,听见有人叫她。
志高抬起头来,那人背光,长得很高大,她心一惊,“谁?”
“冯国臻。”
志高反而开亮了灯,“下班了,我们同子壮去吃饭吧。”
冯国臻再钝也知道一个女子如果喜欢他,不会急急找女伴来夹在两人当中。
子壮说:“恕我失陪,阿朱一早买了票陪孩子们去看卡通。”
志高说:“啊。”
她胃口很差,只叫了啤酒喝。沉默,每当冯国臻开口,她便下意识礼貌地应酬性微笑。
冯国臻心痛地说:“你与我疏远了。”
志高歉意说:“病了一场,人生观不一样。”
“是否心中有人?”他口气像长辈。
志高摇摇头,“一个都没有,空虚寂寞。”
冯国臻取出纸笔,“刚才无意看到你的设计,其实可用最原始设计,在被褥四边镶上铅线,有了重量,坠在四周,便不易滑落。”他绘图示意。
“呵,谢谢你。”
“浴帘脚都装有铅线,可托装修公司代买。”
“我知道了,怎么没想到。”
冯国臻握住她的手,“太聪明了,也许就疑心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因此走了冤枉路。”
志高气结,“总不甘心不讽刺我一两句。”
“我这次来,是为姐姐、姐夫选购一幢公寓,暂时住在表妹家中。”
“你家亲戚,都是殷商。”
“表妹清丽乖巧,可是,十分单纯天真。”
“大家闺秀,一定如此。”
“志高,我喜欢的人是你。”
志高微笑,“何德何能,蒙你错爱。”
“明天他们家请吃自助餐,你可要来?”
志高摇头,“我怕人多。”
“我也怕,希望你壮胆。”
“下次住酒店,可避免偿还这种人情债。”
“多谢忠告。”
第二天,她还是出席了。
没想到他表妹家那样富裕:独立洋房、游泳池、网球场,人也活泼,见了志高叫声姐姐,热诚招呼。
志高轻轻说:“还在读书吧。”
“不,她大学毕业后在父亲公司任董事总经理。”
“如何服众?”
“也许,众人怎样想,根本不是问题。”
志高也笑了。
她什么都吃不下,净饮香槟。
志高打算坐一会就走,顺路买材料替早生儿做棉被。
她放下酒杯,向主人告辞。
冯国臻说:“我送你。”
可是他表妹把手伸进他臂弯,笑鸏说:“叫司机送邓姐姐出去不就行了。”
志高大方地答:“我有车。”
头也不回地走向停车场。
根本不应该来的,最近老是抉择错误,是精神恍惚的缘故吧。
可是,志高又有预感,这次到这间华厦来,另有原因。
果然,还没有走到大门口,已经听见有人叫她:“邓小姐。”
志高抬起头,看到方太太,呵,原来如此。
“你是碧君的朋友?”
志高微笑,“我认识冯国臻。”
“真是稀客,快来这边。”
原来在地下室,有好几张大桌子,几位中年太太正在生产小棉被,说说笑笑,好不热闹,真是好消遣。
“外国杂志知道了这件事,专程来访问我们呢!邓小姐,我们会把服务延伸到儿童癌症病房。”
志高把铅线设计主意提出来。
方太太立刻吩咐佣人把浴帘拆开,她们即席试做几张,效果十分理想。
“呵,真好脑筋。”
志高笑吟吟,“试试用豆,也许更好。”
“我们还打算用针织,并且,事先打听病童喜欢什么颜色。”
志高由衷说:“孩子们一定十分感激。”
“呵,邓小姐,我们还会什么?既不想到舞会去疯,打牌又打不了那么多,幸亏想到这个主意,不然早就闷死了。”
有一位太太坐近志高:“邓小姐,有事请教。”
“叫我志高得了。”
“怎么样维持你这样纤瘦?我出尽法宝,仍然重到百五磅,真懊恼。”
志高笑笑,“我病过一场。”
那位太太不敢再问。
方太太怪关心,“志高,是什么病?”
志高答:“现在没事了。”
这时,佣人捧着饮料及点心下来,话题一下子扯开,太太们小息,志高告辞。
地库旁边还有房间,志高猜想是电影放映室,好大一间屋子,室内足有一万平方尺,室外又有万多尺,像堡垒一般,足不出户也可消磨日子。
方太太说:“我带你参观。”
她推开房门,原来是一间健身室,运动器材应有尽有,一个赤裸上身的年轻人倒勾在一座架子上,做拗腰运动。
看见方太太,他叫一声“妈”。
志高一呆,他像煞一个人,她吓一跳,本能地别过头去。
“叫邓姐姐。志高,这是小儿沃林,是碧君的孪生兄弟。”
那年轻人倒望着志高微笑,一时没有下来的意思。
志高转身走出健身室。
方太太感喟,“屋子大而无当,叫你生闷。”
“方太太,你真谦虚。”
“我自己头一个觉得屋大阴森。”
“不,府上阳光充沛,人多热闹,旺丁旺才。”
她说了再见。
志高走到停车场,冯国臻迎上来,“咦,原来你在这里,我到处找你,见你车子又还在,猜想你未走。”
方碧君追上来。
志高说:“表妹找你呢。”
忽然觉得好笑到极点,仰起头,对着蓝天白云,哈哈大笑,病后,精神的确有点异常。
她一边笑一边上车去,迅速把车子驶走。
在蜒回的弯路上,不久志高就发现有辆白色跑车钉着她,她开的是高身吉普车,一点也不害怕,女性个子小,最好开大车,路上才不会被歹徒欺侮。
这种小跑车贴得愈近愈吃亏,她一踩煞掣,它来不及停,就铲入她的车底。
渐渐驶近市集,看到有花档,志高慢驶,停下。
摊档上有切开一半的腰子西瓜,颜色鲜艳,志高挑一块即席啃食,果汁溅到她白衬衫上也不顾,口渴极了。
边吃边挑了两盒柑橘,又蹲下看一株晚樱花。
正把花果搬上车尾箱,一眼看到那辆小跑车。
司机朝她走过来,啊!正是健身房中那个满身阳光的年轻人。
志高不出声。
他侧着头看她,“你不是碧君党其中一分子。”
这算是赞美了。
志高不出声,关上车厢。
“那边有个小小露天咖啡座,扮欧洲,可要去休息一下?”
志高看着他英俊的面孔,忽然温柔地答:“好。”
他见到有栀子花,摘下一朵,佩在志高耳畔。
因为做得非常自然,志高不以为忤。
他叫了两杯冰茶。
座位侧有紫藤架,绿叶缝中可以看到碧蓝的天空,志高忽然想起,大学暑假时在意大利南部塔斯肯尼旅行,也坐在类似的小咖啡店里休憩过,那样好的时光都会过去,志高垂头。
年轻人忽然问:“你为什么这样哀伤?”
“啊,”志高伸手摸自己的面孔,轻轻回答:“因为时光飞逝,永不回头。”
“你仍然年轻。”
“因为世上良辰美景实在太少。”
“你需努力寻找。”
志高微笑。
“即使在笑,你双眼仍有愁容。”
不久之前,也有人那样说过。
志高喝完咖啡,说声谢谢。
年轻人替她开车门,看到车子后座有婴儿安全椅,奇问:“孩子呢?”他不知那只是公司设计的样办。
志高听了却一愣,垂头不语,是,婴儿呢。
她把车驶走,耳畔的栀子花落下来,本来象牙白的花朵已经变成黄色。
志高知道她仍处在情绪低谷。
车子回到家门,她把花果搬下车,一双手伸过来帮她。
“什么,又是你?”
年轻人笑,“我不受欢迎?”
“你跟着我干什么?”
“想了解你多一点。”
“你找错对象了。”
“永不说永不。”
“回家去在你姐妹的朋友中挑一个消磨时间,直至打算安顿下来,好好结婚生子。”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快乐,你太正经了。”
“讲得不错,再见。”
志高上楼去。
无论怎样,一个年轻英俊的异性跟上门来,仍然叫她高兴。
怎么可以完全不接触异性呢,当然要被他们追求,或是拒绝他们,对他们生气,或是暗慕他们,依恋、痛恨、耻笑他们,以及思念他们。
非得有一个以上的对象,生命才不致空白。
她淋了浴查阅电子邮件。
第五章
有一个奇怪的讯息:“你仍然独身,但是渴望男欢女爱,我们或可助你一臂之力,请到以下网页查询。”
志高好奇,按下号码,啊地一声。
“你独坐家中,漫无寄托,凭空疑想悲欢离合,镜花水月,假扮疑男怨女,却不能一偿所愿……”
原来是征友栏,只要付出些微代价,可以阅读寂寞之心俱乐部名单。
志高笑了。
另一栏这样说:“想寻找理想子女吗?我们有办法。”
志高决定看一看。
荧幕上字句吸引了她。
“他是一个好人,你不介意他做你的忠诚伴侣,但是,你真想子女像他?只有乙级成绩、又缺乏冒险精神、收入平平、周末只想躲梳化上看球赛、喝啤酒……我们有解决方法。”
志高看下去。
“本实验室以最新优生科技帮你,我们提供最佳人选,你可以选择体育家、专科博士、特高智商,甚至丰富幽默感……”
志高发呆。
“你不能选择亲人,是,但现在你能够选择子女。”
接着打出捐赠者种族、学历、身高、体重、特征、性格、嗜好。
真没想到有这么多选择。
最后打出医务所地址号码。
“不要迁就妥协,何必在子女成绩表上全是丙级时才抱怨遗传欠佳。”
志高笑出来。
“我们有优秀的人才!”
志高细读人选。
“二十八岁,美籍华裔,哈佛法律学院毕业,喜滑雪及跳降落伞,未婚,身高五尺十一寸,体重一百六十磅,深棕色眼珠及漆黑头发……”
“薄有名气雕塑家,二十二岁,南欧人士,棕发碧绿眼睛,身高─”
志高抬起头来。
从前只听见有人抱怨“孩子这么蠢与丑”不知像谁;现在,就快有人说:“孩子既聪明又漂亮,不知像谁”了。
她熄了电脑,躺到梳化上。
子壮电话找她。
“怎么在家里?”
“不在家谁听你电话。”
“我试试你在不在,为什么不出去玩?”
“刚回来,那冯国臻一心向我展示他有个表妹,我见过了,他应当满意。”
“表妹?”子壮也哈哈大笑。
志高松一口气。
“让我听听维樱的声音。”
半晌,志高听见幼婴愉快地说:“妈─妈。”
“她在干什么?”
“满地爬。”呵,会运用随意肌了。
“你真开心。”志高由衷羡慕。
子壮静一会才说:“来,同我们一起去游乐场。”
“我想静一静。”
“那我们上你家来。”
志高连忙说:“医生叫我多休息。”
“你且睡一睡,我们七点钟来接你。”
“喂,喂。”不给她有单独胡思乱想的机会。
她忍不住回到刚才的网页上,查到一间没有花言巧语的医务所。
她发出询问:“成功率有多少?”
回覆:“百分之二十五左右。”
别以为四分一命中率很高,试试把四粒颜色不同的水果糖放进抽屉里摸一颗你心目中的颜色,可能一小时也摸不到。
“过程有无痛苦?”
“很多女士说,生理上些微改变完全可以忍受,但是手术失败却使她们精神沮丧。”
志高觉得这间医务所十分坦诚,查看地址,原来就在本市。
“是否百分之百守秘?”
“所有医务所有义务将病历守秘。”
一开始通讯,对方已拥有她的电邮号码,选择一间严谨的医务所是非常重要的事。
“我们可以电传详细资料给你阅读。”
“劳驾了。”
资料十分详细,志高第一次接触到这方面的知识,看得入神。
门铃响了,志高连忙把文件收进抽屉。
以为是子壮及其家人,却是花僮,花束小小,一束紫色毋忘我,但是果篮却硕大无比,他挽得吃重。
志高欣喜,谁?是子壮吗?
打开卡片一看,署名方沃林。
啊!是他,他这样写:多谢你陪家母消遣寂寞时光。
志高才放下果篮,就接到子壮通知:“维平忽然发烧,虽然只有一百度,还是去看过医生较为放心。”
“不来了?”志高松口气。
“一个母亲,只得这些节目罢了。”子壮有点气馁。
“子壮,你不过是押阵,司机保母一大堆,不算辛苦啦。”
志高拆开果篮,闻到一股清香,她挑了一只石榴,这种水果最难剥,且不好吃,但是颜色认真讨好,石榴子像透明的宝石,是志高最喜欢的水果。
篮子一角还有两只佛手,志高连忙用水晶玻璃盘载起。
她踌躇,那个肌肉发达的年轻人居然还有灵性,抑或只是水果店老板的心思周到?
子壮稍后来了,一个人,又累又饿,见志高桌上有吃剩的寿司,狼吞虎咽。
“朱太太,你怎会搞成这样?”
“维平喉炎,在医务所等足两个小时。”
“为什么不立刻回家休息?”
志高切蜜瓜给好友吃。
“倘若这□也有一个呱呱吵的男人及三、四个哭闹的孩子,我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子壮说:“幸亏还有你这所清静的寺院。”
志高啼笑皆非,“喂,谢谢你。”
子壮搁起双腿,陪笑道歉:“对不起,我似过分了一点。”
闲聊了一会儿,司机来把她接返红尘。
志高把佛手放在床头闻它的清香。
第二天,志高出差到厂家去看一种尼龙料子,整天不在公司,下午回到银行区,发觉白衬衫上多了许多黑迹子,其中有明显的手指印。
稍有洁癖的她不禁口出怨言。
子壮笑,“幸亏没有孩子,否则还得用手整理排泄物。”
秘书听见也笑,“还好不是吃饭时候。”
志高问:“有谁找过我?”
“一位方太太,邀请你今晚七时去中区老人中心跳舞,茶点招待。”
“什么?”
“她的留言确是这么说。”
“老人跳舞?”
“年纪大了,也是人呀,也还活着。”
子壮吁出一口气,“我几乎放弃了学习肚皮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