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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儿 page 6 作者:亦舒

  “美国有个牌子,叫‘岬’,品质还算不错,不过仍然是中价货。”

  “宣传费昂贵,全国性销售,广告遍登杂志,统统转嫁顾客。”

  谈来谈去,不离生意经。

  “我们小量生产,照顾老顾客。”

  “厂方不一定答应。”

  两人详细地研究有几间厂愿意合作。

  志高忽然头痛,不得不回家休息。

  “奇怪,我竟这样不济。”她咕哝。

  一眼看见子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立刻明白了,岂止头痛或是腰酸,将来,还有许多苦头。

  “几时覆诊,我陪你去。”

  “我自己会处理。”

  “志高,我也为难,王乙新昨日又来我家坐了一晚,他的确有诚意,我衡量过利害,志高,单亲不好做。”

  “你这个人真婆妈,一定要做中间人。”

  “志高,无论你拣的是谁,十年之后,剩下来的只是习惯,生活就如此,现实一点。”

  “你同朱先生就是这样?”志高诧异。

  第四章

  “是,”子壮大胆承认:“不怕你见笑,但是我对他的三角形身段无比亲切,他是我孩子的父亲。”

  志高轻轻说:“不适合我用。”

  子壮只得作最后努力,“他也有一半份。”

  志高摇摇头,“不,不是他。”

  子壮忽然明白了,大吃一惊,涨红面孔,说不出话来。

  志高反而松口气,“记住,以后,不要再提王乙新这个人。”

  子壮把她送回家,一直没有再说话。

  志高松口气。

  就在那天晚上,志高做了一个梦,她在大海遇溺,擅泳的她遭漩涡吸紧,用力挣扎,忽然之间,海水转为血红。

  她惊醒,浑身冷汗,立刻知道不妥,开了灯,只见床单颜色同海水一样。

  她打电话给朱医生。

  朱医生声音镇定,“我十分钟可以到你家。”

  这短短一刻是志高一生中最难过的时间。

  朱医生来按铃,她去开门。

  朱医生叫她躺下,检查一下,立刻说:“入院。”打电话叫救护车。

  她握着志高的手,志高异常镇静,一声不响,只是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幸亏没有镜子,否则她自己一定先受惊吓。

  途中志高昏迷过去。

  醒来的时候,在医院病房。

  医生转过头来,“志高,觉得怎么样?”

  “不要通知任何人……”

  “只我一个人知道,放心。”

  志高接着说:“我─”

  “我替你做了手术,你无恙。”

  “但是─”

  “志高,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将来,在一个比较好的环境、比较适当的时刻,你会得偿所愿。”

  医生紧握住她的手。

  志高别转面孔。

  医生亲手替她注射,“可要向公司告假?”

  一言提醒志高,真的,不见了她,子壮会敲锣找,子壮不会让她默默消失,老好子壮。

  “我代你知会她可好?你需要友情支持。”

  “我自己会找她。”

  “那我先回诊所。”

  天已经亮了。

  志高心里像是穿了一个大洞,手可以伸过去,直通背部,她垂头看着这个洞,用手扯紧衣襟,万分惶恐,怕旁人看到丑陋的秘密。

  一切努力都像是白费了,少年时捱更抵夜、勤奋读书,成年后苦心孤诣创业……加起来不值一哂,怎样都无法填充空虚,志高堕入谷底。

  她昏睡过去。

  有人在耳边轻轻叫她,她不愿回答,她根本不愿醒转,她小小声同自己说:邓志高,你要做的事已全部做妥,尽了全力,不能做得更好,再做下去也没有意思,不过是日出日落,枯燥重复,你在世上的卑微任务已经完成,不必再醒过来。

  “志高,是我,子壮,志高,请你醒醒。”

  这讨厌的子壮,叫魂似,不住骚扰,她微微睁眼,看见子壮伏在她身上哭。

  志高不禁好笑,这是干什么,如丧考妣。

  看护过来同她说:“病人会全部康复,你别担心。”

  子壮看着好友的深陷眼眶,灰色皮肤,一夜之间,像老了十年不止,子壮心酸,一个人的希望死了,肉体也跟着衰亡,她悲从中来。

  志高说:“我想回家。”

  看护说:“你暂时未能出院。”

  “这房间太光亮。”

  看护放下窗廉,但是阳光仍然自缝隙渗入。

  “真想回家洗个澡。”志高烦躁。

  子壮说:“我问过朱医生再说,你且忍耐一下。”

  朱医生稍后进来,轻轻劝志高:“我介绍一个心理医生给你谈谈?”

  志高大奇,冷笑说:“我在大学副修心理学,我毋须任何人照料,我出院了。”

  她掀开薄被站起来。

  子壮阻止不来,只得陪她回家。

  “我差一个佣人来服侍你。”她急急拨电话。

  不知怎地,志高觉得她从前至爱的公寓太大太空,不着边际,像一个公众地方,叫她害怕。

  床褥一片凌乱,还未有人收拾,子壮即时帮她拉下来,“枕头套、床单放在什么地方?”

  志高自顾自放水洗澡,水滚烫,浸下去。

  子壮进浴室,放掉热水,“医生说只准你淋浴。”

  她强拉好友起来,叫她坐小凳子上,帮她擦背。

  志高坐在莲蓬下面闭上双目一声不响。

  “原来你似皮包骨,这样瘦我都没发觉,真没用。”

  佣人来了,子壮指挥她收拾地方,又把她带来的热汤盛在杯子里,放好吸管叫志高啜饮。

  志高摇头。

  她央求:“像喝水一样,不需要胃口,来,添些力气。”

  女佣抱出脏床单,子壮说:“晦气,全丢掉。”

  志高说:“让我静一静。”

  子壮悄悄取过她的门匙,打算复制一套,“我明早再来。”

  她们走了以后,志高满屋找地方栖身,忽然拉开杂物房的门,小小的,旁边放着洗衣机乾衣机,没有窗,一片黑暗,找到了,志高松一口气,就是这里安全。

  她蜷缩着身体躺下来,像一个胎儿那样四肢紧紧靠近,志高忽然哭泣。

  她不怕会有人听见,哭得疲倦,她睡□了。

  第二天早上,子壮拿着锁匙开门进来,没看见志高,心里打一个突,倒处找过,以为她出去了,坐在安乐椅上发呆。

  正想离去,忽然听见储物室有声响。

  她走过去拉开门,“天啊,”子壮蹲下来,“你在这里!”她痛哭失声,把志高抱在怀里。

  她马上通知朱医生赶来。

  志高见到阳光,十分不安地挣扎,子壮用一块湿毛巾搭住她焦裂的嘴唇。

  “志高,不是你的错,一切可以从头再来。”子壮。

  平日趾高气扬、精神飒飒的志高今日溃不成军。

  “回答我,志高。”

  志高真想关进储物室一辈子在那里度过直至腐朽,但那是最懦弱的选择,人生道路从来不会那么容易,她心底有一丝天良无泥。

  她声音沙哑,“子壮,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好起来。”一说话,干燥的嘴唇裂开,血丝淌出来,邓志高看上去像第三世界的战俘,子壮泪如雨下。

  朱医生到了,冰冷的说:“志高,羞不羞,读那么多书,做那么多事,为着一点点挫折,倒地不起,太纵容自己了,你想就此结束一生?太理想了。”

  子壮去扶她。

  “志高,起来。”医生喝她。

  志高跌跌撞撞坐好。

  “这是心理医生周氏的名片,你随时可去看她,到此为止,除却你自己,没有人能够帮你。”

  虽然这样说,还是替志高注射。

  子壮心痛地说:“有人进了小黑房一辈子不再出来。”

  “是,闲人还嫌她死得不够快,一味称赞她孤清脱俗。”

  “我担心志高。”

  “她不一样,她勇敢,她会抗争到底。”

  子壮长长吁出一口气。

  朱医生转头说:“志高,去上班工作,那会帮到你。”

  志高颓丧地摇头。

  “你不是工作狂吗?”

  她嚅动嘴唇,“我听见嘲笑声,每个人都笑我失败。”

  “谁敢笑你,我有笑你吗?”子壮问。

  “也许你不会,但其他人一定笑。”

  朱医生问:“你在乎吗?”

  子壮代答:“她也是人,当然也紧张人家怎样看她,平日有精神,装作不屑,现在养病,意志力薄弱,妖魔鬼怪都打过来,可是这样?”

  志高点点头。

  “养好身体最重要。”

  志高躺在沙发上闭紧眼睛。

  朱医生说:“许多女性遇到这件事都会情绪失常。”

  子壮抬起头,“男人呢?”

  医生一怔。

  子壮叹口气,“有时,我庆幸家中多男孩。”

  朱医生没有答案。

  傍晚,志高醒来,公寓静寂一片,厨房有佣人在轻悄工作,她呆呆地站起来,沿墙壁走一趟。

  这身体又一次拖累了她。

  她像幼儿学走路一样,扶着墙缓缓一直走到窗前凝视。

  女佣警惕地过来说:“邓小姐,喝点汤。”她像是怕她跳楼的样子。

  在长窗玻璃反映中,志高看到自己枯槁的容颜:皮肤灰败,头发干燥,她伸手去摸面颊,呵,可怕,她虽然一直不是美人,但也端庄清秀,满有气质,一惊之下,她坐倒在地上。

  女佣连忙将志高扶起。

  “这碗鸡汤全撇了油,邓小姐你喝一口。”

  志高知道这是一个关口,如果想活下去,就得好好照顾自己,否则,后果堪虞。

  她缓缓喝下汤。

  “来,添点银丝面。”女佣鼓励她。

  志高忽然落下泪来。

  “别难过,伤心最坏身体。”

  志高觉得幸运,连子壮的女佣都这样关怀她。

  门铃一响,女佣去开门,原来是子壮抱着小维樱进来。

  她一边说:“不敢见人,怕人嘲笑,维樱不会笑人,你同维樱作伴吧。”

  那小小孩子看到志高,倒是不嫌她病容,认得她,伸出双臂,“妈。”

  “对,这是志高妈妈,将来你出嫁,她负责一半妆奁。”

  志高点头。

  “没有嫁妆,行吗?”子壮叹口气,“虽不致于像一些不幸的印裔妇女那样被夫家虐死,却也吃苦。”

  志高没有意见,维樱坐在她怀中,她四肢渐渐暖和。

  子壮知道她做对了。

  本来还怕幼儿出现会刺激志高情绪。

  “呵,有银丝面,来,志高,你与维樱一人一碗。”

  小小孩子忽然说:“多耶。”

  志高没听懂。

  “她不会说维多利亚,一味只叫自己多耶。”

  志高已经很满意,“是天才。”

  子壮却感慨,“真有那么多天才,世界为什么仍然沉沦?”

  “公司最近怎么样?”

  “放心,你多休息几天好了。”

  “真是,谁没有谁不行呢。”

  “你别多心,一位冯先生,听说你病了,非常焦虑。”

  “呵,他。”

  “好像又不起劲,当心拣拣拣,终有一日拣个烂灯盏。”

  志高忽然笑了。

  但是苦涩乾瘦的笑容同哭脸差不多。

  子壮不禁害怕,好友还会恢复原状吗?

  到底还年轻,邓志高又活转来。

  可是,有两公斤体重永久流失,她比从前更加纤瘦,却受子壮等人艳羡。

  在心理医生周芷湘那里,她透露心事。

  她同医生说:“我看见那孩子,一点点大,有一头浓发,对着我微笑,并不怪责我。”

  医生不出声。

  “她有同伴,十多个小孩一起玩耍,不像是太寂寞,并不争吵,都很懂事的样子,当然,一早遭到遗弃,还是乖巧一点的好。”

  医生说:“你太敏感,想像力太过丰富。”

  “可是这件事会魅祟我一生。”

  “每个人都有伤痕。”

  “我太不小心。”

  “还是读少几年书的好,知识水准低的人较少内疚。”

  志高笑了。

  周医生问:“你的感情生活怎样?”

  “空白一片。”志高回答。

  “找个男伴会好一些。”

  “医生,你可有男友?”

  医生笑了,“有。”

  “他是怎么样的人?”

  医生对病人很坦白:“我有两个亲密男友。”

  “真的?”志高跳起来。

  “一个比我大十岁,在银行任职,替我打理税务及投资,帮我很多。”

  “另一个呢?”志高好奇。

  “比我小十岁,我们天天黎明一起跑步。”

  “哗,”志高艳羡,“他们知道对方存在吗?”

  “不,为什么要知道?”

  “你不觉技巧上有困难?”

  “完全没有。”医生笑答。

  “那太好了。”志高赞叹。

  “人生很短,尽量享受。”

  志高长长吐出一口气。

  “可是忽然想结婚成家?”

  “是,很倦,想落地生根。”

  “上一代巴不得有你们这种自由。”

  谈话到此为止。

  下一位客人是个秀丽得难以形容的女郎,面熟,志高蓦然想起,她是一位著名歌星。

  什么都有了,所以心理不平衡。

  志高忽然笑起来。

  她的肌肤渐渐又恢复弹力,头发经过拚死命维修,又有光泽,美容院帐单送上来,五位数字。

  秘书凯菲又找到了新男友。

  仍然非常年轻,她喜欢照顾人,又走上老路。

  志高大胆问她:“你不害怕?”曾经被蛇咬,应该怕绳索。

  她笑笑,“没付出没收获。”

  志高点点头,“年轻好吗?”

  凯菲直爽回答:“当然,精神充沛,灵活应变,朝气可爱,男人一到中年,暮气沉沉,再过几年,荷尔蒙产生变化,若没有事业,更加固执僵化,很难侍候。”

  志高吃一惊,没想到她人生经验那样丰富。

  “要变的话,比你大七十岁的男人,一样会变。”

  志高被她逗得笑起来。

  “听见吗,”子壮说:“一点包袱都没有,这才是年轻人。”

  “阿朱比你大多少?”志高问。

  “三年,他是我表哥的同学,记得吗?”

  “为什么传统上男方要比女方大一点?”

  “贪他多活了几年,有社会经验,还有,已经在赚钱,收入可支付家用,现在,女方也有能力做到,何必低声下气求人。”

  志高点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子壮却说:“唯一担心的是太年轻,说话也许没话题。”

  志高有答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我那样爱聊天,也许,人家不是为谈心。”

  子壮笑了,“是是是。”

  下午,一位中年太太来找负责人;问她有什么事,只说是慈善捐募,公司有规矩,凡是上得门来,一律打发三千大洋。

  志高刚巧走过接待处看到,看到那位太太一身名贵衣裳,不禁好奇。

  她站住问:“贵姓,请问是哪个机构?”

  那位太太很高兴地答:“我姓方,我代表我本人,可以说几句话吗?”

  “请到这边。”

  志高亲自斟一杯茶。

  方太太笑说:“贵公司气氛真融洽。”

  志高微笑,“有人说太随和了,不用穿西服套装,职员好似随时在吃零食。来,方太太,我们的松饼不错,请试试。”

  “邓小姐,你们设计儿童用品,不知有否去过儿童医院?”

  “我没有经验。”

  “邓小姐,你可知早产儿?”

  志高点头,“有,医学昌明,二十周大重一磅半的早产儿都可以救治,咦,方太太,你想捐募仪器?”

  方太太笑,“我哪有那样高科技,我做的工作十分卑微。”

  她打开手提包,取出两块手工缝制的小小被褥。

  “咦,很漂亮,谁做的?”

  “是我与一班志同道合的女友,已经送出百余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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