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说你像女孩子,是因为你敏感。。
“有些女人敏感得像马桶盖。你不能这么比呀。”
“今天不能跟你说话,”她笑,“今天我说什么都不能讨你欢喜,我去帮四姊。”
我喝完了四姊给的饮料。
四姊在那边说:“莱都凉了,现在又热了出来,过来吃吧。”
我国睡过了头,因此吃不下,为了礼貌,也只好吃着。
我说:“四姊,那狮子头再给我一点。”
她惊异:“怎么你也叫我四姊?”
我一呆。
“我并不是第四个姊姊,这是我名字啊,你们真没大没小的。”她笑。
我说:“我不能一辈子叫你云小姐。”
“算了算了!”她说,“真拿你们没法子。”
我吃着饭,不做声。
四姊说:“关于你那个同学——以前我写过一篇小说、不过主角是个女孩子,她死在一个夏天,手中也握着一个杯子,握得很稳,坐在沙发上,薄的窗帘一下一下拂着,她脸上凝着一个黑紫色的笑。但她身边有一具唱机,是那种自动从头来过的。 除非关掉, 会一直唱下去,那唱机正在放一张唱片重复又重复,是白光的:‘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你看,这样的巧合。”
我震惊的看着她。
她拨着饭。
真看不出她是一个基本上这么绝望的人。
小燕说:“四姊喜欢时代曲与元曲,我都不喜欢。可是我喜欢四姊的小说。”
我实在被那个故事慑住了,动也动不得,叫我说什么呢?早已经有人知道有这种结局。
然而四姊淡淡的说:“然而这种事也少有了吧。大家能够活,都活了下去,我很鼓励大家乐观的活下去,现在我也不写这种东西了,你那同学——是一种冲动,对生活根本上的厌倦,不是为了一个人,一件事,没有值得难过的,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尤其是一个大学生,他总有理由。”
我无话可说。隔了很久很久,我说:“我不知道你写小说,一定要借我看。”
她微笑,“写了这些日子,没有人知道。还是不看的好。”
“有很多人还不看《红楼梦》呢。”我说。
“谁若敢比《红楼梦),九成是失心疯了。”四姊笑。
“给我看看。”我说。
“等你考完试吧。”她说。
不管她开心,不开心,笑,静默,她总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镇静与淡漠,但是这种淡漠使我觉得她可靠。
这一顿饭大家都食而不如其味。
可是就在吃完饭的时候,我们喝咖啡.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当时小燕正在说话,本来无论谁说莫名其妙的话,四姊都有本事全神贯注的听,她是一个礼貌的人。可是她忽然打断了小燕的话。
“有车子声,什么时候了?怎么会有这种车声?”
我们停了说话,侧耳而听,的确有车子引擎的声音,而且是一辆跑车。
四姊“霍”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把大门开了。
我问小燕:“什么事?”
“九成是他来了。”小燕微笑道。
“他是谁?”一时间我还没醒悟过来。
“四姊的男朋友。”小燕说,“不……不是男朋友,该怎么说呢?同居的人。情人,爱人,异性朋友。我的天,反正是四姊的男朋友。”
我的好奇心大炽,我太想知道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了。
我希望他真的会进来。
小燕仿佛知道我想什么,她说:“是他,那辆跑车的引擎声我都认得出来。”
没有一会儿,门外有声音传了进来。
一个低沉男人的声音说:“你何必出来呢?一会儿又着凉了。”
“你真该打个电报来!”四姊说。
那男人出现在门外的时候,我几乎停止呼吸几秒钟。我顿时明白了。是的,惟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四姊做他的情妇,可恶的是,上帝竟这么不公平,这么厚待了这个男人!
他约莫四十岁左右,漂亮得简直不成话,所谓“英俊”两字、用在他身上,简直无懈可击,两鬓早白,仿佛染成的。
脸上只有额角有皱纹,白衬衫,黑西装,黑呢大衣。一身衣服贴在他身上,舒服顺眼之至。他轻轻的举止,几个动作,便充分的使我明白“从头看落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上头,风流往上流”。这样的外表,如果再有学问修养,简直如虎添翼。
我呆得忘了妒忌。
是的,他配得上四姊。
我忽然不怪四姊抹了,正像小燕一样,我把这事当作一件极普通的事看待。
那男人见到了我们,和蔼的点头。
四姊介绍,“这是黄先生。小燕是见过的,这是宋家明,家明与你念同科呢。”她看着黄说。
她那种眼光,是我从前未曾见过的,一种形容不出的目光,一种我们无法进人了解的境界。忽然我心又酸了。得一红颜知己若此,夫复何憾?这该死的男人,这幸运的男人。
“最近你做什么?”他问四婶道。
“画仕女图。”她笑,“学了一辈子的梅兰菊竹,现在总算出头了。”
黄向我们笑笑,他脱了外衣,坐了下来。
我与小燕起来告辞,他苦留我们,小燕答应再坐半小时,可是我与她坐到另一角去。
我凝视着窗外。
小燕说:“他真漂亮,是不是?”
我点点头,难得的是那种风度。
“与四姊真配,可是他不能与四姊结婚。”
天下没有“不能”的事,他之所谓不能,就是不愿意,他爱她,可是没愿意到为她离婚的程度。因此算来,他爱她实在太少了。
我转头看他们,他们正在低声说话,没有握手,没有搭肩,可是两个人隔得再远,也还是有一种融合的感觉。我叹一口气。
长久的等待,就是等他。
可是他知不知道有一个女人只为了等他而过日子?
他不会知道,他只知道他来的时候,有一个女人会认出他车子的声音而奔出去开门,太幸运了,这算什么呢?虽然是她愿意的。
我叹了一口气,坚持要告辞。
小燕与我出来了,我送了小燕回去,叫的是计程车。黄要送我,我不肯,四姊知道我的脾气,她没有坚持。
我们看见黄那辆名贵跑车停在门口,车身有三分一是玻璃造的。
小燕问我:“你觉得四姊快乐吗?”
“她有她快乐的时候。”我答。
“什么时候?”她问。
“现在。”
“现在?现在她猜疑他不知道几时又走,她怎么快乐得起来?”小燕问。
我呆呆的看着小燕,“那么她几时高兴?”
小燕道:“没有快乐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快乐的时候。”
“那么她干么不离开他?”我问。
“他那样的男人?”小燕笑,“你见过几个他那样的人?那是真正的男人。”
“你也喜欢他?”
“我可没有这资格,我也没有这么伟大,一辈子过这种生活。”小燕说,“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只想过平凡的一辈子。”她看了我一眼。
我淡然的看她一眼,“当你一脚踏进法学院的第一日,平凡已离你而去。”
“可是法学院里有一半是女学生!”
她不服气。
“女人根本只有两种:平凡的与不平凡的。两者数目相等。”
他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待我到四十岁的时候,我永远不会像他。我也许会在一家小大学教书、头发又白又脱,披一套旧西装……我真不明白怎么有男人可以那么漂亮。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也没有几个女人像四姊,他们看上去漂亮,也许因为他们没有结婚,他另有妻子,可是他们在一起。把黑暗的一面撇去不提。他们是浪漫的。人生苦短,正应如此。
我把小燕送了回去。
她在门口跟我说:“你今天很不高兴。”
“开头是,现在不了,现在很平静、谢谢你。”我是由衷的。
小燕很高兴,她欲言犹止,我们俩呆呆站在门口。
我看着她扁扁的脸,在夜里她的脸像一朵小花。我的心软了下来,我看着她很久。
我说:“下个星期……有空吗?”
她很紧张,“有!”
我从没有见过她这么坦诚的女孩子,所以很感动,当然我不知道她只有对我这么好,对别人也是很坏的,当时我只觉得她极之可爱。
我说:“下星期六,七点钟,我来找你。”
“是。七点钟。”她像个小孩子似的答应着。
我说:“我——不大会说话,你不要见怪。”
她微笑了。
我叹了一口气,转头回宿舍。
我从来没有这么累过,简直累得要死,脱了衣服。也没理好,就睡了。
半夜醒来.这一次没有胃痛吐血,半夜我发了一身风疹。
我尽量忍着不抓,可是看着身上一团团,一块块,我忍不住恶心,我头都大了。我大声叫着,挥着拳,不是为了风疹,而是为了太多奇怪的事,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我不明白的事。
我没有睡,第二天就红肿着脸叫了计程车到医院去。
到医院不必挂号。
医生说:“怎么又是你?”
我说:“我离不了这里,我爱上了这里。”
“你怎么了?吃错了食物?药?吹了风?采了花?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知道。”
“痒不痒?”
“废话!”
“不能打针,给你药吃。”医生说。
我说:“看,你们英国医生到底懂不懂打针?从来没有见你们打过针——”
“请不要侮辱你的医生。”他说,“吃这个药。一天两次,吃了睡觉。”
“我没有空睡觉,我的工作堆积如山,我三个月前欠下的功课还没赶出来。”
“听我的,小子,如果你躺到棺材去,那就更是什么也不用干了!”医生说,“你别想太多。想太多了,会发风疹。”
我在医院里服了药,叫车回家,照着镜子,真是既好气又好笑。不要想太多,想多了会发这个,哪里来的逻辑,外国人最最好笑,他们的养生之道是什么也不烦恼,结果搞成现在这样、那个财政部长结果还是在报上道了歉才罢,又去信中国道歉。看样子就快丢职了。
我在数我回家的日子,还远呢。
一个人躺在床上,猪头似的躺着。不是你我他的错,是社会的错。我哈哈的笑了起来。那药不错,我睡熟了,一件功课也没有做,是的,我想、我想我会及格的,但是要拿个优就难了。
我不想考第一了,我不再想考第一了。
第二天我接了小燕的电话,老实说,我还真高兴听到她的声音。
我说:“我又病了。”
“你像林黛玉。”她说,“多愁多病身。”
“你是几时开始看《红楼梦》的?”我问。
“自从你告诉四姊说:很多人连《红楼梦》也不看的时候。”
“我是说笑的。”
“你从来不笑,”她说,“我看得出来。”
“我的天,你倒是很清楚我。”我说,“我到医院,每次他们问我;直系亲人是谁?我总是想哭,我一个亲人也没有在这里。”
“你可以填我的名字。”她问,“什么病?”
“性病。”
“你不会生性病。”
“是呀,我知道,我不会生性病,也不会生肺病、我只懂得发风疹与胃出血。”
“那也很好。”小燕说。
我哈哈的笑了。
“你好了一点没有?说得怪可怜的。”
“好一点,可是我的手表又坏了,要拿去修。”我说。
“我的天!”她在那边大笑,“你有没有不坏的东西?”
“同学也这么问我。”我说,“什么都坏了,连手表在内。真痛苦。”
“首相辞职了。”她说,“你听见没有?中午时分宣布的。”
“每个人都辞职,我可不可以辞职?”我问。
“不可以,你总要读完的。”她说。。
我叹一口气。
“你知道吗?”她说,“黄先生这次来,是为他女儿订婚来的,女儿订婚了,但是他妻子没有来主持仪式。”
“应该夫妻双来的。”我说,“这才有气派。女儿毕业,双双来观礼,女儿订婚,双双观礼,女儿泡洋人,双双观礼,女儿鼻子上长了个疮,双双观礼。”
“你也太难了,”小燕说,“人家还请你去观礼。”
“我不要去,四姊呢?”
“四姊或者去,你知道,这女孩子不是现在这黄先生的太太养的,所以她没来。”
“我听不明白,实在太复杂了。”我说,“做人为什么要这样复杂。是不是一个人长得漂亮一点,比别人强一点,就可以什么都干?,’
“那是讲运气的,我不能说。”她说,“你不去吗?”
“我不去。”我说,“我要去睡觉了。”
“我要去睡觉了,他说。”小燕笑,“我有空再找你。”
“好的。”我挂了电话,我去睡觉了。
我想象着黄先生复杂的感情生活。开头是一个女人,没有结婚,或是结了婚,反正脱离了关系。可是留下了一个女儿,这女儿现在也很大了。他后来结了婚,这次是名正言顺的娶妻,但是因为种种不得意,他有一个情妇,现在情妇与女儿在英国。
我这样想着,因为事情实在太复杂了,简直像数绵羊一样,所以很快的睡着了。黄先生本人一定不会有失眠的烦恼。我生命中只要有一个女人就够了,好的。好的女人不一定是美丽的女人,或是能干的女人,或是学问好的女人,或有钱的女人,我要,好的女人。
第二天我仍然去上学,累得半死。坐在课堂中,我觉得是浪费时间,不停的渴睡,而且很冷,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好好的找个静静的窝去睡一觉、然后再出来。累?不一定,是一种闷倦。
大家伸了一个懒腰又一个懒腰。教授絮絮的说着。我的眼皮渐渐沉重,这人最好去讲授催眠术。我的眼光投到同学的报纸上去——火车与货车撞,有人在火车站下放炸弹,一死四十伤。
在家里,火车与货车也常常在平交道里出事。家里那种灰尘,炎热,母亲拖鞋“拍拍”地响着。太阳有一种腥气,一件衣服晾出去,半小时就干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十分钟就湿了。
在家里,走廊里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走近一看。却是一箩筐西瓜。
听听时代曲也是好的。
回家惟一的好处是可以睡至日上三竿,不要问我是怎么过的日子,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每日七点四十分跳起床,穿上牛仔裤、毛衣、大衣。拿起书包一步步的走向学校。我真的是不知道为了什么,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我不明白,回了家、如果找到了工作,也要一早起来去上班的。做人还不如做一条狗。
隔壁的同学说:“越来越闷了。”
在家里,我心爱的女孩子说:“我不爱你,我们从来没有相爱过,从来没有。”我还记得她那惊人的肯定语气。她是壮丽的,长头发盘在头顶上,穿一件薄得透明的衬衫,松的,里面隐隐约约的有一只肉色的胸罩,花边是美丽的。因为热,她的头发被汗湿得贴在耳边,无处不是的碎发,她很紧张,好像我随时会放飞刀收她的首级似的,但是我当然没有,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