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展航看到一辆小小班车朝他们家驶来。
下车的正是黄笔臻,眉目清秀,笑容可掬。
“我接伯母去习泳。”
展航意外,“你教她?”
“是,她学得很好,多年前她已学会浮水,现在只差呼吸,她说,为着带孩子,一直没学好法文及游泳。”
“可是,我们兄妹都算是泳将。”
“所以呀,你看,母亲牺牲无限。”
这时,于太太出来,“小臻叫你久等了。”
“妈妈,其实我也可以教你。”
“是吗,”于太太笑:“你要一起来吗?”
“今日我都没有准备。”
她们都笑了,“我俩明白。”
黄笔臻着伯母上车,向展航挥挥手。
这个女孩子明显地已经讨得于太太欢心,那么,母亲喜欢的女生,他也喜欢,不能叫母亲再失望。
回到房里,他又看到了那颗星的电子邮件。
“你已经找到了我,为什么不回复?拿出勇气来。”
展航一按钮,讯息消失。
他己不需要这些虚无飘渺的精神游戏。
展航拨电话给姐姐。
展翘刚巧打算休息,听到他声音,十分惊喜,“是你,展航,你破关出来了吗?”
“什么意思?”
“你的自闭症痊愈了吗。”
“所以我不愿与你多讲。”
“我会回家度假。”
“与男朋友一起来?”
“你怎么知道?”
“一定是想叫母亲看看那个呆子,可是这样?”
“当心你的臭嘴。”
展航哈哈大笑,“大哥呢?”
“大哥哪里有空同你讲。”
展翅的声音已经传来,“展航,放开怀抱,跟我们一起旅行如何?”
每个人都陈腔滥调地劝他欢乐人生。
“去哪里?”
“乘船游夏威夷诸岛。”
“有什么人?”
“我岳家及妈妈与展翘,你也来吧。”
“我最怕人多。”
“展航,不是我说你,这种毛病几时才改呢,人多有何相干,又不是野兽。”
“我倒是不怕猛兽。”
“又来了。”
“大嫂家的生意没问题?”
“我们是殷实商人,一不炒地皮,二不做股票,即使环境稍差,亦可生存,捱至顺景,多谢你关心。”
“那我放心了。”
“听你这样经济实惠,我宽慰才真。”
展航点点头。
“好好照顾母亲。”
稍后,于展翘回娘家来。
在飞机场见面,展航差点不认得她,她胖了很多,非常开心,一脸详和,身边跟着一个男生。
那年轻男子剪平顶头,戴玳瑁边眼镜,白衬衫,卡其裤,平实、和气、惹人好感。
展航立刻与他热烈握手。
展翘介绍他叫邓中群。
那小邓相当会说话:“哗,小弟是不折不扣英俊小生,比起他,我们简直象番薯。”
大家都笑了。
于太太尤其松口气,“展航,你也到星马走一趟,那边有的是优秀年轻人。”
幸亏黄笔臻不在,否则一定反感。
“回家再说。”
天气冷,邓中群不习惯,但仍然勇敢地陪着展翘去滑雪溜冰,摔得鼻青脸肿,却频呼过瘾。
于太太满意得不得了。
“我喜欢中群,直爽活泼,品学俱优,气概象个男孩子。”
展航说:“他确是个男生呀。”
展翘说:“象你就阴阳怪气。”
于太太偏帮幼儿,“可是,却那么多女生欢迎他。”
“彼此都变态。”
展航站起来,“你说什么?”
展翘忽然叹口气,“不怕,妈妈,上帝不会叫我们太吃亏,你会得到世上最好的女婿及媳妇。”
于大太笑问:“真的吗?”
展翘握住母亲的手,“一定。”
看来,他们决意挑一个会叫母亲满心欢喜的对象。
展航拨电话找笔臻:“你怎么还不来?”
“于伯母没叫我。”
“唏,你不妨自动献身。”
“我马上出来。”
“喂,买一只泰拉蜜沾蛋糕。”
“知道。”
黄笔臻出现的时候,还有大量精心挑选的水果鲜花。
于太太连忙付钱给她,她不肯收,“伯母,我也有收人。”
“嗳,替人补习辛劳所得,也不该花在我身上。”硬是塞给她。
展翘过来:“你名字怎么那样别致。”
笔臻笑:“家父希望我成为一个作家。”
“呵,那多清苦。”
“他生前是生意人,却向往文艺工作。”
于太太颔首,“生意人也有天真的一面。”
展翘问:“你可有志向承继父亲的意愿?”
“业余是可以一试的。”真正聪明。
大家都笑了。
气氛融洽祥和得不似于家。
终于雨过天晴了吗,也许是,长久盘踞在展航心中的恨意渐渐消失,他居然一直微笑。
不能再叫活着的人担忧,他终于明白了,已经来不及爱惜父亲,体贴母亲总还来得及。
于太太自厨房出来,“展航,劳驾你去买几桶冰淇淋。”
“什么味道?”
展翘大叫:“绿茶,黑芝麻。”
展航说:“可怕哩,我仍然至喜传统香草。”
“巧克力不可少。”
“展航,还不去?”
小臻提起勇气说:“我陪你。”
于太太说:“早去早回。”做母亲的永远不会放心。
展航摆一摆头示意黄笔臻跟他走。
笔臻问:“坐脚踏车吗?”
“我现在不怕开车了。”
等臻大惑不解,“你曾经对驾车有恐惧?”
“我慢慢告诉你。”
来到商场,买了冰淇淋,忽然看到露天咖啡座还有座位。
“来,喝杯咖啡。”
明知应当即刻回去,明知冰淇淋会融,两个年轻人坐下来,这是他们第一次约会。
展航主动说着班里趣事,学业上困难,以及毕业后去向。
讲得津津有味,活泼生动,令笔臻如沐春风,连展航都蓦然发觉:噫,原来我口才那样好,看样子,同大哥也不是不象。
还是笔臻提醒他:“该回去了。”
“也好,改天再来。”
“冰淇淋要不要换一换?”
“不用吧,现在就走了。”
“你来开车。”
笔臻坐到驾驶位置上。
天忽然下毛毛雨。他们朝家里驶去,收音机正报告新闻:“空难,瑞士航空一一一班机在大西洋坠海,二二九名乘客无一生还。”
笔臻忽然说:“我明白了,我至今不敢乘飞机,这是你对车厢恐惧的同样原因。”
“是。”
在住宅区转角,看到停车牌,笔臻减速停下,就在这个时候,对面斜路一辆黑色大车直冲下来,笔臻轻轻喊:“喂喂喂。”
她想后退,但是尾后有车,避无可避,想跳下车已经来不及,车头右角捱了一撞,车身震动一下,她听到车头灯碎裂的声音。
对方车子也刹停下来。
展航咕哝:“怎么开的车。”
不幸中大幸是刚好有警察在场,立刻过来处理场面。
两架车子驶至一旁,展航与笔臻下车,另一辆车的司机始终没有下来。
警察过去与他交谈。
笔臻问:“是老人吗?”
展航张望,“不,好象是一位太太。”
“为什么不下车?”
“受惊过度吧。”
“那样的驾驶技术,真叫人担心。”
半晌,警察过来说:“对方愿意赔偿做一切损失,我己代你抄下她驾驶执照号码,并且,会出任证人。”
“一枚车头灯而己。”
“如无问题,你们可以离去。”
笔臻松口气,“走吧。”
她头发已经淋湿,展航脱下外套,罩在她肩上。
大衣上尚余展航体温,笔臻觉得额外温馨。
他已经拉开车门,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展航,展航。”
声音嘶哑。
谁?
声音自另一辆车子里发出来。
展航对笔臻说:“你等我一等。”
他走近那辆大车,对方把车窗打开。
展航看到一张苍白的面孔,双下巴,肿眼泡,这名女子看上去疲倦憔悴,是什么人?
“呵,你不认得我了。”
展航不想无礼,搜索枯肠,就是不知道她是谁。
“展航,别来无恙,你比起两年前更高大漂亮。”
语气的确有点熟。
那女子见他还是想不起来,只得喀然说:“再见。”
展航也说:“再见。”
他回到车上。
笔臻迅速把车驶走。
“那是谁?”
“不知道,她认得我,会是母亲的朋友吗,幸亏没骂人。”
“警察不是抄下她资料吗?”
三曰提醒展航,立刻取出查看。
他呆住。
“究竟是谁?”
“……”
“为什么不说话?”
展航不相信眼睛,字条上写着段福棋三个字。
“仍然毫无头绪?”
车子驶到家门,于太太与展翘已经站在门口等。
“唉呀,急坏人,到什么地方去了?”
“车头灯怎么啦?”
笔臻把方才的情况形容一通。
于太太懊悔,“早知不叫你去买冰淇淋。”
“冰淇淋在哪里?”
“这里。”
“哎?都融成糖浆了。”
“嘘,看展航,面色大变,去休息吧。”
展航静静回房去,关上门。
展翘对笔臻说:“他就是那样喜怒无常,请勿见怪。”
笔臻说:“我不觉得。”
于太太问:“对方司机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一中年妇女。”
中年女子?不不不,她是段福棋。
展航把她过去的照片取出细看,那女人没有一点象她,但明明又是她。
难怪互联网上一点消息都没有,即使是展航本人,面对面三十分钟,还没有把她认出来。
有人敲门,展航把照片都收起来。
于太太进来,“猜一猜今晚谁打电话来。”
“妈,且不猜谜,我有问题。”
“你先讲吧。”
“妈妈,是什么令一个女人突然衰老?”
于太太沉默一会儿,“你看我这几年老多少便明白了。”
“不不,妈妈你仍然漂亮。”
“女人最怕感情突变。”
“还有呢?”
“环境也有影响,不自爱:吸毒、酗酒、日夜颠倒,一下子就变残花败柳。”
呵,这些毛病,大抵段福棋都犯齐了。
“还有,性情不够豁达的话,凡事怨怼,沮丧牢骚多多,全世界那是敌人,忿恨不堪,简直会变成女王。”
展航不禁笑出来。
“总要开心,自得其乐,你说是不是。”
展航拼命点头。
于太太凝视他,“是谁突然衰老?”
“啊,”展航反应极快,“我不过是对这个现象好奇。”
于太太十分有深意地说:“或者,你认识人家的时候,她已经不小了,出来混的某种女子,都爱瞒岁数,因为在那种场合,越是年轻,越是受欢迎。”
也有可能。
“不必唏嘘了,别冷落客人,出来陪小臻聊天。”
“对,妈妈,刚才你说,谁打电话来?”
于太太想一会儿,沮丧地答:“竟忘了,你看,我何止衰老,都患上痴呆症了。”
展航连忙握紧母亲的手。
那个晚上他独自沉思。
终于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她的地址。
原来她还在本市,也许根本一直没有离开过,也许。兜了无数圈子,又回来了。
他想象从前那样,骑脚踏出去,可是外头正淅沥地下着大雨,叠着一堆堆湿雪。
这也难不倒他,只不过忽然之间他添增了顾虑,找到了借口,他不想在这种时候出去。
展航很明白,他对她,心底那一朵火焰,已经熄灭,他已获得释放。
换句话说,他不再迷恋这个人。
虽然如此,第二天一早他就起来了,穿上寒衣,下楼来,发觉展翅比他更早,正在厨房打点。
展航说:“你变得乖巧伶俐。”
展翘笑,“你何尝不是。”
“父亲有知,一定会觉得安慰。”
“他想必知道。”
展航轻轻问:“你也快结婚了吧?”
“你看怎么样,乐观吗?”
“百份百看好。”
展翘也问:“你可有对象?”
“我陪伴母亲。”
展翘点头,“你一早就那样说。”
展航穿上外套。
展翘唠叨,“又去哪里,外头银色世界,不如等大家都起来了一起打雪仗。”
“我一小时必返,等我。”
展翘走过去,摩挲弟弟的下巴,“这么多胡髭,都是今年才有的。”
展航笑笑,出去了。
段福棋住在市区另一端,沿海,可步行到沙滩,风景优美。
她得到的赔偿一定不少。
展航仍然用最古老的交通工具,他把脚踏车踩得飞快,一枝箭似向前冲去。
他知道她的习惯,要趁早,这个时候她大概还没有睡,再迟一点,可能要休息了。
他逐个门牌留意。
到了。
一七三号,前院极为宽广,私家路起码百多尺长,展航把脚踏车停在对面樱树下,一停下来,热汗化泠,嘴巴呼着白气,竟觉辛苦,一会回去,可能要叫计程车。
他自嘲老了。
正在嘀咕,忽然看到住宅的门打开,一个女子走出来。
她身披皮裘,凝视远方。
本来这是好风景:妙龄女子独自倚门看雪景,可是,她身形出奇地臃肿,肩膊塌下来,目光呆滞,象一个病人,随时会坠地,叫人担心。
展航凝视她。
这哪里是段福棋,既不是她的肉体,也不是她的灵魂,只不过还有一点点残余的记忆。
开头,有人偷走了她的躯壳,跟着,她的魂魄亦出了窍,才变成现在这样。
只看见她蹒跚地走下门槛,是宿酒未醒的样子。
她颓然跌坐在石阶上。
门内有人喊她,幸亏还有佣人服侍。
可是她一听见叫声,反而站起来走开,踏入园子,不知怎地,脚底一滑,摔在雪地里,脸朝下,一动不动。
展航一直站着远处,他一点也不想过去扶起她。
终于,一个穿制服的女佣奔出来,大声呼喊,并且进屋子去叫救护车。
看到这里,于展航静静离去。
他到附近公众电话召了计程车,说明行李中有一部脚踏车。
等了十五分钟,车子来了,司机把脚踏车锁在车后架子上。
回到家,看见众人己在打雪仗,雪球飞来飞去,好不热闹。
“怎么不等我。?”
笔臻笑,“现在加入还来得及。”
展航下场,混战一场,大家都筋疲力尽。
于太太叫出来:“吃饭啦。”
大家一哄回到屋内,脱下外衣,进此厨房去。
邓中群说:“我都不舍得走。”
于太太说:“常常来玩,无比欢迎。”
“明日我们租了水上飞机去观光,请伯母也一起去。”
“好呀。”
展航忽然打一个呵欠,“我累了,想睡一觉。”
“你看他,作息无定时,仍象个小孩。”
“别批评他,还在放寒假呢。”
“也不过剩这几个假期,片刻就要做大人了。”
展航不去理他们。
回到床上倒下,一下子便入梦。
“展航,展航。”
展航凄酸地微笑,“是你。”
“是我。”
她站他面前,柔长头发披肩,瓜子脸只一点点大,面孔上只看到大眼睛,呵,是真正的段福棋本人。
“展航,琴声悦耳,请再弹一首给我听。”
“琴都捐给音乐学校了,找己没有再练。”
“哎呀,多可惜。”
展航说:“我看见了你。”
“你当然看见我。”
他伸手轻抚她的长发,“那个你胖了老了……”
段福棋露出惊惶的样子来,“不不,那不是我。”
展航不忍,“对,我看错人。”
“抱紧我。”
展航双手握住她的纤腰。
“紫些,再紧些。”
展航把她抱得透不过气来。
她的声音如油丝一般:“如果你爱上一朵花,夜间,抬头看星空,天上所有的星都是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