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航微笑。
“你的神情叫人心酸。”
展航紧紧拥抱她。
她低声说:“紧些,再紧些。”
那夜,他们并没有等到北极光,天露曙光之际,展航怕她着凉,推醒她,叫她返回屋内。
“你呢?”
“今日我需帮母亲做跑腿。”
“不累?”
他微笑,“一点也不。”
朱本欣却打呵欠。
于太太说得对,他应当找一个十六七岁的女伴,一起攀山越岭,不眠不休,去到极地或是沙漠。
她伸手轻抚他的脸。
展航亲吻她的手。
她终于问:“你会想念我?”
他点点头。
没到学期结束,她就辞去教职。
于太太假装讶异,“是吗,她已经走了吗,”然后,隔一会儿问:“可有留下地址?”
展航答:“没有。”
于太太放心了。
也许,不久,会有另外一个女子出现,年龄更大,思想更混乱,那时,才另想办法不迟。
伟谦问:“你不想念朱老师?”
“还好。”
“你牵记的,是另外一个人吧。”
“伟谦,你有无那人的照片?”
伟谦赌气道:“没有。”
隔了一日,展航发觉他书桌上有一张照片。
小小家常照,在网球场上拍摄,李举海一只手搭在伟谦肩上,另一只手挽住她的腰。
她的脸在照片上只有指甲大小,可是美女特征全都显露。
展航立刻用扫描机将脚片输人电脑,利用打印机放大。
伟谦过来看见。
“你打算怎么样?”
展航不打算隐瞒伟谦,“你说呢?”
伟谦不置信,“你要在国际网络上寻人?”
“是,总有人会在世界某角落见过她。”
“也许,人家并不想见到你。”
“那么,她可以不作回应。”
“这样不专心学业,仍然考第一,天无眼。”
“妈妈也是那样说。”
“我来帮你。”
寻人:女,代号星,年约廿六,身高一六八公分,体重约五十公斤,如果有消息,请与于展航联络……
他打开了寻人网页,要求加入内容。
对方忠告他:“资料不足。”
展航取出一本素描部。
“这是什么?”
“我的杰作。”
是一连串速写,主角正是段福棋。
“我的天。”伟谦说。
第一张可追溯到多年前,他们第一次邂逅之时。
“你痴恋她。”
展航不出声。
“为什么?”
展航把那十来张素描都输送出去。
伟谦摇头,“不可理喻。”
展航心中却悠然。
“她会怪你骚扰。”
“我也曾那样想过,不过,现在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
伟谦耻笑他:“对,现在你可以做抹车仔供养她了。”
“客气点好不好。”
“象她这种狐媚子,丢尽全女性的脸。”
“你并不认识她。”
“咄,我早许多年就与她吃饭耍乐,要着迷,比你早。”
展航反而笑了,“好好好,你一切比我强。”
“要寻人,你自己去办。”
他丢下鼠标,回自己房间去。
展航在那个下午完成了寻人启事。
他得到的热烈回答令人讶异。
世上竟有那么多寂寞的人,天天对牢闪烁的荧屏不住浏览。
“夜空君,我肯定在澳洲雪尼市见过你的女神,她的美貌令人侧目,开头大家以为她是某演员……”附着详细地点时问,以便当事人查究。
“我认识她,她现在是我的妻子,你太迟了”,还附着合照,不是不好笑的,那女子长得似女泰山,不过不怕,男伴怎么看她才最重要。
“星是我的病人,不幸她陷入植物状态已近一年,你闲时可以来探访她”。该君不折不扣是美国某大医院的一名主诊医生,附著名片。
数一数,一共六百多个讯息。
其中有十一位直言她们就是他要寻找的星。
展航叫伟谦来读她们的信件。
伟谦惊道:“这简直是色情读物。”
“是,黄色泛滥,无法管制。”
“喂,你不介意耳目受污染?”
“男性对这种事通常比较大方。”
“喂,还附着裸照呢,以为寻人是新绰头,这次你有得烦。”
展航沉默。
伟谦改变话题:“有人想认识你,托我介绍。”
“谁?”
“一个女孩子。”
“今年额满,下季趁早。”
“她有个很特别的名字。”
展航给他接上去:“叫朱八戒。”
“可以看得出你今日心情欠佳。”
伟谦见他不可理喻,赌气离去。
下午,展航发觉伟谦在独自流泪,大惊,立刻走过去:“那女子叫什么名字?我陪她看戏打球跳舞好了。”
“不,不是那样。”
“那是什么?”
“母亲寄来下学年学费。”
“那多好,还有什么烦恼?”
“她变卖了一枚胸针筹款。”
“呵,都是身外物,将来环境转顺可买更多。”
“但是,我自幼坐在母亲怀中,就把玩那枚蓝宝石别针,我记得十分清楚,那是一只白金镶钻的豹子,一爪抓住一级弹子般大小的圆宝石,如今竟需变卖……”
他泣不成声。
于太太连忙赶来安慰他。
展航的目光回到荧幕上,被吸引住了。
这个电子邮件这样说:“是你吧,夜空里寻找一颗星,正是你的口吻,念念不忘逝去的人,过去的事,不愿放手,不能安寝……”
谁,是谁?
讯号已经中断。
毫无疑问是个女子。
傍晚,有两个女同学来探访伟谦,他恢复情绪,央伯母做了三文治水果招待。
女孩们在展航房门外张望,展航佯装不知,待她们走过,他把门关上。
伟谦打电话给他:“出来喝杯咖啡,我们在客厅等你。”
展航很礼貌:“我想早点睡。”
他自后门溜出花园散步。
后园凉亭有一角落是他时常流连的地方,还搁着几本属于他的画册。
一走过去,发觉有人先在赏月,他吓了一跳。
那白衣女孩子见了他,也站起来。
展航问:“你是谁?”
“伟谦的同学黄笔臻。”
“哗,这么多笔划。”一定就是那个名字特别的同学。
她也笑,“幸亏念英文,没有罚抄名字这回事。”
月色下的她眉目清秀。
“你怎么出来了?”
“园子极漂亮。”
“家母花了许多时间在这里。”
“你怕吵,我先进去。”
“不,请留步。”
黄小姐笑笑坐下。
“你也念电子工程?”
“量子力学。”
“难吗?”
“文学艺术那些才需无中生有,少一分想象及创造力都不行,做科学不外去求证已经存在的各种现象,不算困难。”
很少女孩子懂得那样清澈地分析事情。
“来了多久?”
“一年多。”
“一家人都在这里?”
“父母已经不在,只得一个姐姐,住加州。”
呵,身世与展航有点相似,他不由追问:“是意外吗?”
“有无听过泛美八OO班机?”
“哎呀。”
“到今日还不相信是事实。”
“我太明白感受。”
黄笔臻已经转变话题:“这里校风大异,我觉得很难适应。”
展航同情她,“请讲出困难。”
“太自由散漫,无所适从,一切资料都得往图书馆里找,师生之间嘻嘻哈哈。毫无尊卑。”
展航没料到她是个小古肃,不禁好笑。
“是,这边是不作兴鞭挞学生,至于功课,你可以写半张纸交差,亦可宇宙无限,著书立论。”
“哗。”
那时里边有人叫:“臻,臻,你在哪里?”
她站起来,“我要走了。”
“住哪里?”
“宿舍。”
“家母擅烹饪,又好客,闲时请到我家来摄取营养。”
“多谢你的邀请。”
她匆匆走了。
展航隔很久才回到自己房里。
睡到半夜,被伟谦推醒。
“什么事?”展航睡眼惺忪,“有事明天再说。”
伟谦说:“我刚接到母亲电话。”
“呵,伯母怎么样?”展航立刻清醒。
“不是她,是我叔父李举海,他在昆士兰以西回路线海峡潜水失踪。”
展航的瞌唾虫全都赶跑。
“他于前日与友众出海潜水,自麦基港出发,黄昏归队时,独他一人失踪。”
展航睁大双眼。
“拯救队搜索了三十余小时,并无所获,人海捞针,恐怕已凶多吉少。”
两人静坐一会,伟谦又说:“据说叔父有部份遗产留给侄子。”
“那就是你了。”
“是,当可解窘,不过,我仍然希望他活着。”
展航用手抹一抹脸,“他这人如此放肆嚣张,胡意妄为,也不枉一生。”
于太太也起来了,问两个年轻人:“什么事?”
伟谦视于太太为半个母亲一样,轻轻走近,絮絮把事情告诉她。
她听完了,不出声,有一点点激动,终于抬起头说:“我去做咖啡。”
她没有再提这件事。
过了几日,展航看见母亲在花园种郁金香球茎。
他出去帮她。
“埋深一点,否则松鼠会挖出当晚餐。”
展航挥着汗说:“许久不见英先生来访。”
“他对我失望。”于太太微笑。
“的确伤了他自尊心。”
“展翘也许回来过新年。”
“呵,你可有得忙了,先得替她张罗冬衣,让她同你睡吧。”
“伟谦将去出席丧礼。”
终于找到遗体。
“大堡礁有鲨鱼。”
其余的情况也就不消细说。
于太太说:“伟谦承继了一笔遗产,足够他独立生活以及将来创业。”
“我真替他高兴。”
“伟谦苦尽甘来。”
这种形容词只有母亲扪才会想得到,可是又贴切非常。
晚上,伟谦说:“展航,请你陪我到达尔文去一趟。”
“为什么?”
“壮胆。”他说得很坦白。
展航讶异。“你怕吗?”
“有一点。”
“我只能去三天。”
伟谦答:“我也是。”
展航陪他出发,他不是去参加仪式,他特地走道一趟是为着找一个人。
也许,看在往日情谊,她会出现。
可是,场面异常凄清,总共只得他们两个年轻人出席,其余数人,都是陌生的律师与会计师。
那么大的家族,却没有任何表示,难怪伟谦说有点怕。
展航四周围张望,彻底失望,没有,她没有来。
不过,展航也代她高兴,两人之间的恩怨终于告一段落,从此不再相干。
律师们见到伟谦一哄而上,这将是他们未来少主,必需殷勤招待。
展航坐在大教堂极后排,南半球气候正相反,太阳在南回归线上,这正是他们的夏季,穿着黑西装的展航觉得燠热。
忽然,他听见脚步声。
那是高跟鞋独有的声响,展航不由得抬起头。
一个年轻女子穿着黑色套装轻轻走近。
呵,是她,她终于出现了。
展航紧张之极,手心冷汗直冒,她走到后排,就坐在他右方。
看仔细了,不,不是她,年轻得多,而且短发,但一样大眼睛,尖下巴,以及、爱穿极细极高跟的鞋子,李举海一直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子。
那女子一声不响,坐了五分钟左右,并无与任何人招呼,轻轻离去。
这个无名女一定是他最后一任女伴。
展航看着她的背影,呵,对,还有细腰。
这样婀娜的腰肢是天生的,首先,她的身量要比较高,其次,她的肋骨一定比常人细小。
什么都是一早注定的。
伟谦很快搬离于家。
他并没有买什么特别的纪念品送给于太太,可是,他一有空便到于家消磨,仍然帮着做跑服。
一日,于太太在电话里说:“好,蛤蜊炖蛋,红烧猪肉百叶结,我都会做,你放心。”
展航问:“是伟谦吗?”
“不,是小臻。”
“谁叫小臻?”
“黄笔臻,你忘了?”
“你怎么会同她熟稔?”展航意外。
“她陪我去看妇科。”
“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你在澳洲。”
展航笑笑。
“展航,茶凡上有张帖子。”
一张浅粉红的喜帖,打开来,一眼看到伍玉枝的名字。
展航吃惊,“这么早结婚。”
“早结婚也好,生活安定,可干大事。”
“是,早婚适合展翅。”
“他快做第二任父亲。”
“哗,这么会生。”展航大笑。
“展航,玉枝没有等你。”
“妈,我与她是兄弟班。”
于太太自顾自说下去:“现在只剩小臻了,好好把握。”
展航骇笑,“妈,你在讲什么?”
“别跟那些老女人来往,待你三十,她已经五十。”
“她们并不老,只比我大几岁。”
于太太更担心,“终于承认了。”
“正等于我喜欢黑色衣服一样。”
“穿什么颜色不会影响你终身幸福。”
展航转身问:“真有这回事吗,一个人可以终身享受花好月圆?”
于太太只得叹气说:“无论怎么样,我照样爱你。”
他笑了,“这才重要。”
于太太一走开,展航的注意力才回到帖子上。
男方叫陈遂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婚后不久,小阿子与小阿女将相继出生,一日,即使相逢道旁,也未必相识。
婚后,女孩子自然而然一个个珠圆玉润起来,为着家庭,顾不了仪容,若比从前更漂亮,则根本不是好主妇,一贯想法如此。
“玉枝,祝你幸福”……但他撕掉了信纸。
最后,由母亲出面,寄赠礼金,他只签了一个名字。
展航早知道会有这一日,可是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又伤感,而且,照样对黄笔臻冷淡。
他仍然没有段福棋的下落。
时时带女朋友回来吃饭的是李伟谦。
女孩子对展航总有额外兴趣。
“他可是有不同取向?”
“不,他喜欢女性。”
“你肯定?”
“百份之百。”
“好象正眼不看我们。”
“他只看美女。”
“嘿,你这张臭嘴……”
第十章
那天晚上,展航做梦,看见父亲。
在老家,他坐在妻子对面,背着身子,看不清面孔,有点疲倦,但不是发牢骚,“真累,不想做下去了。”
于太太含笑说:“孩子们很好,你可以放心。”
于先生点点头,展航在这个时候惊醒。
才短短几秒钟,不算是好梦,竟也这么快醒,展航立刻跳起来,跑到母亲睡房。
门虚掩着,母亲仍在床上,孩子们长大后她又比较晚起,不比从前,黎明,天未亮,已经在厨房打点一切。
她侧睡,面孔朝里,背朝外,体态臃肿许多,自从拒绝英氏之后,她放开怀抱,吃很多,不再穿有明显腰身的衣服。
谁会着意一个中年太太的心路历程,她还有过度的乐与怒吗,简直不知道收敛,稍有廉耻,都该压抑。
展航把手轻轻放在母亲肩上。
她仍然非常醒觉,“谁?”马上转身,“展航吗,咦,怎么哭了?”
展航象是回到极小的时候,伏在母亲身上饮泣,这几年来吃的苦,一下子宣泄出来,兄妹三人都可以重新开始,可是母亲一生的欢愉已经结束。
于太太轻轻抚摸他的背脊,展航五六岁时最爱叫妈妈搔痒:“这里,这里,呜,舒服。”
她轻轻说:“我这生也有过快乐时刻,你不必为我难过。”她知道儿子想些什么。
展航仍然紧紧拥抱母亲。
“凶手已经落网,你我应该释然,该让伤口痊愈了。”
于太太点头。
展航对母亲说:“我思念父亲至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