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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所有的星 page 10 作者:亦舒

  李伟谦忽然黯然,“展航,我家发生许多事。”

  展航一怔,与他坐下来,“你家亿万身家,会有何事?”

  “家里环境窘逼。”

  “开玩笑!”

  “于展航,你这人五谷不分,不管世界去到何时何处,专长迷晕女生,其它一概不理,东南亚经济崩溃你可知道!”

  “你家生意是上市公司,股民遭殃而己。”

  “你懂什么,垃圾股你听过没有,只值几个仙,一样要结束营业。”

  展航大惊,“怎么会到这种地步?”

  “投资失误,以为花常好,月常圆,花费无法控制,出了纰漏,又不知修补。”

  展航张大了嘴。

  这时,注册处叫出他名字,他连忙交上学费支票,看,也并不是有教无类,必需付出代价。

  再回来,已经不见了李伟谦。

  他急了,到处找他,甚至叫学校职员用扩音机叫他。

  李伟谦回来说:“我己到工程科报到。”

  “读什么工程?”

  “当然是电子,希望立刻找到工作,你呢?”

  “心理学。”

  “唏,真是富贵闲人。”

  “来,我请你吃饭。”

  “请伯母做清蒸龙虾给我吃。”

  “没问题。”

  他一直用力拍打着李伟谦的肩膀。

  这时,有几个女孩子搭讪地过来问东问西,醉翁之意,十分明显。

  伟谦非常厌恶,大声说:“我是你,展航.我就叫非礼。”

  展航立刻与他离去。

  他用公众电话请母亲准备菜式招待朋友。

  一进于家的门,伟谦忽然哭了,由此可知,这段日子他的确吃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苦头。

  展航问:“要不要到我家来住?”

  “真的还是假的?”

  于伯母即时说:“不吸烟的话无限欢迎。”

  李伟谦忙不迭点头。

  他同展航说:“家母变卖珠宝,奸商真狠心,只付十份一原来价钱。”

  于太太连忙说:“伟谦,我记得你最喜欢这鸭汁云吞,多吃点。”

  这叫做食疗。

  李伟谦搬进展翘房间住。

  “你别嫌。”

  伟谦居然还有幽默感,“我一向喜欢浅紫色。”

  大家都笑了。

  展航忽然间:“你还有见到叔父吗?”

  伟谦忿慨地说:“他见死不救,并已与我家断绝来往。”

  “你知道他近况吗?”

  “不知。”

  “他仍与段福棋在一起?”

  “谁?”

  展航看得出伟谦是真的全无记忆了,于是不再追究。

  于太太爱屋及乌,帮伟谦收拾。

  “衣服带不足,展航你让几件出来。”

  展航一看,“鞋子也不对,都穿我的好了。”

  “唉,报上经济版全是某富商一百亿财产化为乌有兼负债千亿的消息。”

  展航大惑不解,“一夜之间,钱去了何处?”

  于太太答:“我不明白的却是当初巨款从何而来。”

  “怕是同一处吧。”

  “那是什么地方?”

  展航答:“一种黑洞。”

  伟谦过来,怪羡慕地问:“你们母子谈什么,那么亲密,我与妈妈很疏离,她应酬多,爱打牌旅游,时时不在家。”

  “过来,”于太太说:“把心事告诉阿姨。”

  第二天在演讲厅,约三四十个同学才坐定,一个妙龄女子推门进来。

  她手中拿着讲义,放到书桌上,用笔在黑板上写下朱本欣博士五个大字。

  她说:“我是你们的讲师。”

  朱博士正是昨天展航认错的人。

  今日,她穿黑色套装,更加瘦削,更象一个人。

  展航十分震惊,她竟是他的老师。

  同学们纷纷争着问幼稚的问题,象“可要考试”,“有几条题目”,“可需实习”,“将来找工作容易吗”。

  朱女士似乎有无穷耐心。

  她太懂得他们的心理了。

  铃声一响,同学们一哄而散,不知怎地,经过走廊时人挤,他需与她面对面。

  她冷傲的表情忽然融解了,有一丝诧异,“你在我班上?”

  展航跑到注册处要求转系。

  注册官走出来见他,“每学期都有几个象你这样举棋不定的学生。”

  于展航赔笑,“是为着避开一场劫数,请帮忙。”

  那人没好气,“所有学位统统满座,下学期请早。”

  展航颓然。

  “你成绩上佳,我替你留意空位,下次,你又想选读什么?”

  “出名老教授的科目。”

  “有,英国文学的麦都考教授及量子力以的姚德森教授。”

  “让我做旁听生。”

  “年轻人你再胡闹我会要求同你家长面谈。”

  伟谦知道了抱怨:“你搞什么鬼,无心向学。”

  “来,”展航拉着他走,“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他把伟谦拉到教员室外,朝窗里张望。

  伟谦问:“看什么?”

  展航用手一指。

  伟谦呆住了,他的记忆慢慢回来,脸上变色。

  “她!”

  “是,象不象?”

  “约有三分。”伟谦喃喃说:“但是,还是不够媚,不够柔惑。”

  说得真好,没想到这个老实头对女性也有这样精确的见解。

  “你最近可有见过她?”

  “好几年不见了,现在的姿色恐怕也大不如前了,越是美人,越老得快。”

  “不,她没有老。”

  伟谦奇问:“你怎么知道?”

  “猜想。”他不想透露太多。

  这时,教员室里有人看见他们,推开窗门问:“找谁?”

  展航与伟谦只得匆匆离开。

  伟谦同好友说:“你总是喜欢年纪比你大的女子。”

  “你不觉得吗,女性总要过了三十岁才有韵味。”

  “你说的是,对于一些女孩那种嚣张的‘我还小我不必守规矩’的态度有时甚感厌恶。”

  “有的也不小了,也不是十五六七了。”

  “可是,社会仍然保守。”伟谦提醒他。

  “伟谦,你也长大了。”

  “真难过,别提这些,展航,学业重要。”

  “是是是。”

  两人坐在饮冰室吃冰淇淋。

  “可有李举海消息?”

  “听说他目前在澳洲大堡礁附近定居,天天在珊瑚海里潜水打鱼,不知多逍遥。”

  展航诧异,“上天好似不惩罚这种人。”

  “我的想法与你一样。”

  “你看他,一生好衣食,多少比他端正比他勤力的人都没有他那么舒服。”

  “做了亏心事,他也睡得着。”

  “她仍跟着他?”

  伟谦答:“我不知道,我们同他己没有来往。”

  展航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

  “段福棋那样的女子,社会上是很多的,展航,你不必念念不忘。”

  展航不语。

  “她已是残花败柳。”

  “很明显,你不喜欢她。”

  “我厌恶这种社会寄生虫。”

  “你太偏激了。”

  “展航,那么多漂亮大学女生对你挤眉弄眼,你视若无睹?”

  “有吗?”

  “你不要,由我接收。”

  “你上吧。”

  真幸运,与伟谦重逢,多一个伴,家里也热闹起来。

  伟谦完全不客气,在于家吃喝住,当自己家一样,叫主人放心。

  展航查到了朱本欣的地址,他的老毛病犯了,周末,他到她门口静候。

  她穿着便服出来取报纸,看到他,却并无惊讶。

  心理学博士,什么没见过:

  她问:“等了多久?”

  展航笑笑,“一辈子。”

  她不动容,“你的一辈子也不过十多年。”

  展航喜欢她,她有智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我想喝一杯柠檬水。”

  她笑,“也不是那么小了,大可喝咖啡。”

  她是第一个说他已不是那么小的人,展航恍然若失。

  他随即说:“博士,请分析我的心事。”

  “好奇。”

  “不,不是那样简单。”

  “好胜。”

  “不,我并无资格去征服谁。”

  “那么,是为着渴望。”

  “被你说对了。”

  “进来喝杯茶。”

  屋内整洁美观,布置叫人舒服。

  展航说:“有一张长沙发呢,最适合心理病人躺下来倾诉心事。”

  “你可以在上面睡一觉。”

  “我不敢对老师无理。”

  “你好象真的有话想说。”

  “是,我来求助。”

  “尽管说来听听。”

  展航颓然说:“我遭到绮惑。”

  老师忍不住笑,“十个少年九个曾经拥有这种痛苦的快感。”

  “不,我已多年不能控制自己。”

  老师凝视他,“那么,你比较早熟。”

  展航没好气,“连老师都只能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吗。”

  朱博士用手托着腮,这名相貌漂亮的学生叫她警惕,呵现在叫他走还来得及。

  可是,她并没有那样做,她太想听他的心事,她书房里有一本未完成的论文,叫一个人的理想伴侣及其最终选择,有几章始终未能完成,也许,谈话会对她有益。

  “你渴望精神寄托。”

  展航不出声。

  “父亲早逝,兄姐不与你同住,母亲有新生活,你又涩于给交新朋友,故此抓紧一个人的倩影不放。”

  “不不不。”

  他心里嘀咕,真是陈腔滥调。

  不过,只要得到倾诉的机会,也不便埋怨。

  “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朱博士答:“我看过你的资料,我愿意了解我所有的学生。”

  “你是一个好教师。”

  她却感喟,“不,我考虑改行执业做心理医生,人们批评我的外型不象教育工作者。”

  “因为太漂亮?”

  “谢谢你。”

  不,她其实不象段福棋,她是那种配备红外线视野镜的现代能干女性,黑夜中哪里有凼,何处有陷阱,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当她低头沉思之际,神情落寞,又有三分似她。

  她是于展航心目中的女神?并不,但是,她的映象几乎已经流在他的血液里。

  朱博士断言:“你爱上了她。”

  展航很幽默,他笑问:“你怎么会那样说?”

  “来,我同你到沙滩去走走。”

  一路上他们没有说话,亲密程度已经超过一般师生许多。

  一清早海滩上坐着一对情侣,是昨晚没有走吗,可能,一直还在接吻,嘴唇不知有无肿起。

  展航凝视他们,耳遇听得老师问:“她拒绝了你?”

  展航点头,“我再也找不到她。”

  “把她的照片在互联网络上公布寻人。”

  展航吓一跳,“那会造成多大的骚扰。”

  老师微笑,“可见你的确爱她。”

  稍后,她送他回家,被于太太看见。

  她问展航:“那妖媚的女子是谁?”

  展航明言。

  “我不相信。”

  “你看,长得太漂亮也有烦恼。”

  “你是抱怨母亲吗?”

  “我哪里算得上突出。”

  “展航,慎交女友。”

  “妈妈,我都没干涉你社交自由。”

  “嘿,我怎么同,我是大人。”

  可是于太太还是识趣地走开。

  第二天,展航去问校监:“师生可以做朋友吗?”

  校监愣住,“什么样的朋友?”

  “朋友。”

  “我们绝不鼓励。”

  “之后呢?”

  “视情况而定。”

  “假设十分低调呢?”

  “可以做得不为人知,我们又怎么会知道?”

  “谢谢你。”

  朱本欣即日就知道了这件事,校监己与她谈过。

  她召于展航见面。

  “你打算追求哪位老师?”

  展航不语。

  “校方已经得到汇报,当事人水洗不清。”

  展航仍然沉默。

  “这是一个陷阱可是。”

  第九章

  展航看着她。

  “等着我踩下去。”

  展航不发一言。

  “我立于必败之地,若人家看不出端倪,只当我俩行动秘密,稍有蛛丝马迹,我便是误人子弟的坏人。”

  展航大吃一惊,“有这样严重吗?”

  “你太工心机了。”

  “我没有这种意思。”

  “你想我调你出心理系?”

  “我已走投无路。”展航伸起双臂。

  “我应去年辞职,那今年就不会碰见你这样特别的学生。”

  展航忽然大胆地把双手放到她腰上去量一量,他的手已经长大,张开虎口,只差一点点,双手的指端就可碰到,真是细腰。

  她并没有拒绝。

  接着一段日子里,于展航与他讲师的关系,已成为公开的秘密。

  于太太私底下担心地问伟谦:“会有什么影响?”

  “不怕,只多转校。”

  “女方呢?”

  “不那不干我们的事,她一把年纪,又有专业资格,难道不知道什么叫率性而为,后果自负吗?”

  于太太为之恻然。

  她特地去探访朱博士。

  坐下她就问:“朱小姐多大年纪?”

  “二十八。”

  “真是年轻有为。”

  “于太太你呢?”

  “展航是我最小的孩子,我己是祖母级。”

  “真看不出来。”

  她开门见山说:“朱小姐你这一注押错了。”

  对方诧异地问:“我会有损失?”好似毫不知情。

  “名誉是人第二生命,社会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开放,我的看法不如你想象中老套,你一得到不雅的封号,下半辈子就要吃苦。”

  朱本欣不出声。

  “况且,你在大学做事,是一个中世纪般讲品德卫道的虚伪小圈子,谁同谁离婚都会受到谴责。”

  朱本欣十分佩服,“于太太,你太明白了。”

  “话都说完了。”她摊摊手。

  朱本欣叹口气,“下学期我会离校。”

  “啊。”

  “教书并不适合我,我将赴东岸启业。”

  于太太放下心事。

  朱本欣忽然说:“展航叫你头痛可是。”

  于太太苦笑。

  做母亲的抱怨:“太多女性喜欢亲近他。”

  朱本欣不好意思说,当他的手搁在她皮肤上,她混身微微麻痹,象误触电流那样紧张。

  朱本欣别转了面孔。

  这种私隐怎么好同任何人说,况且,来人还是他母亲。

  于太太好象把朱本欣当知己:“怎不知道她们同他有什么话好说,不过是个孩子,难道还学十六七岁少女,疯疯癫癫一起吃个冰淇淋,然后齐齐去溜冰不成。”

  这分明是指桑骂瑰。

  朱本欣微笑着不出声。

  于太太叹口气,“我告辞了,预祝你顺风。”

  朱本欣送这位好母亲出去。

  回到屋内,却连于太太喝剩的茶及茶杯一起丢到垃圾筒里。

  她们都不知道,展航在门外,看到了这一幕。

  他目送母亲离去,然后,才悄悄走开。

  朱本欣一定已经疲倦,不要再去骚扰,至于母亲,他太知道她的牺牲有多大,又决定留在于家,顾全他们兄妹颜面,迁就她是应该的。

  展航回学校去。

  深夜,他偷偷离家。

  被伟谦看见,低声说:“去哪里?”

  “假设你什么也不知道。”

  伟谦不服,“真妒忌,看你,晚上不睡觉,白天不读书,照样成绩优秀,精神奕奕。”

  展航笑着摇头离去。

  他用小石子扔向朱本欣寝室玻璃窗,咯地一声,窗户打开了。

  她探首出来。

  “科学馆向电视台报告:今夜可以看到北极光,是千载难逢机会。”

  朱本欣笑了,“几点钟?”

  “不肯定,午夜至凌晨,都有可能。”

  “那岂非需通宵等候?”

  “我们在后园草地上守候好了,上一次在我们这纬度见到极光是六四年。”

  “我们为什么这样对话?”

  “你不愿开门呀。”

  朱本欣找出睡袋,冲了热可可,与展航在后园观星。

  “看,看天上繁星。”

  夜凉如水,远处不知谁家有池塘,最后的蛙鸣点缀了气氛。

  “我嗅到玫瑰花香。”

  “所有花丛早已凋谢。”

  他们并肩躺在草地上,展航忽然朗诵《小王子》书中一节:“如果你爱着地上的一朵玫瑰,深夜,抬头看星空,天上所有的星都是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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