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控官尹绍明喃喃说:“天网恢恢。”
立铮缓缓坐下来,抬头一看,见到法庭中央正义女神塑象,一手持天秤,另一手握宝剑,蒙眼。表示公正、绝无偏私。
大群记者涌至,被警察挡在外边,法庭内人群缓缓疏散。
临走之前,立铮看了郭日光一眼。
对于离开卢与马,黄立铮再也没有半点遗憾。
两个星期后,她递上辞职信。
她每晚做恶梦,两个惨死的年轻人惨状历历在目。
她明显消瘦。
黄先生静静同妻子说:“这件荣氏案叫公众对卢与马律师楼非议得很厉害。”
黄太太吁出一口气。
“由此可知,立铮有先见之明,立铮能分辨是非。”
“那可怜的母亲……”
“希望那母亲会获得轻判。”
背后传来女儿轻轻的声音,“不用了。”
黄先生转过头去,“立铮,是你?”
立铮颓然把一张报纸放桌上,“那母亲今晨在精神病院自杀身亡。”
大厅里忽然静得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
立铮伏在桌上,动也不动。
不知隔了多久,门铃忽然响起来。
黄太太乘机说:“咦,这是谁,一定是收报费。”
打开了门,忽然惊呼:“自信,你几时回来的,怎么不通知一声?”
立铮一跳,立即跳起来,“小舅舅,小舅舅。”
她奔出去与他拥抱。
周自信是立铮母亲最小的兄弟,只比立铮大几岁,未婚,与立铮一向友好,两人无话不说。
“小舅舅,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大半年没见过你。”
“坐下来慢慢谈,先拎半打冰冻啤酒出来。”
黄太太对小弟说:“你先去洗个澡,我闻到你身上有味道。”
“大姐你真啰嗦。”
“小舅舅。”立铮握住他的手不放。
周自信看着她,“你受了委屈?可是你爱的人不爱你?”
“舅舅真会开玩笑。”
“又可是爱你的人你却不爱?”
“不不不,同爱恋无关。”
“咄,那有什么意思?象你这种年纪,应当满嘴爱爱爱,不爱就来不及了,将来后悔莫及。”
“舅舅,见到你真好。”
“自信,你去了什么地方?”
“姐,我在澳洲悉尼原住民区找到一份教书工作。”
黄先生笑,“自信真有办法。”
“你四处流浪,真叫人担心。”
周自信开罐冰冻啤酒,一口气喝干。
“这次回来,是要结束生意,落籍澳洲。”
立铮讶异:“生意,你有生意在此?”
“当然,不然我靠什么吃饭?”
“我没听舅舅说过。”
黄太太没好气,“那算什么生意,结束了只有好。”
立铮大奇,“告诉我是什么生意。”
黄先生代答:“是一爿私家侦探社。”
立铮睁大双眼,“嗄?”还是第一次听到。
周自信抱怨:“我无论做什么都遭大姐反对。”
“你好好安顿下来置一个家生儿育女我就放心。”
立铮笑,“妈对我也这样说。”
周自信说:“她婚姻幸福,生活无忧,因此觉得每个人都应该一早组织家庭。”
黄太太去整理客房,立铮帮小舅舅打开行李,一阵酸臭气扑出,连忙帮他清洗所有衣物。
周自信淋浴剃须更衣后,看上去相当英伟,他到立铮房间坐下。
“这小房间布置一成不变。”
墙上还贴着中学时期偶像照片。
“你妈把你的事全告诉我了。”
立铮有点无奈。
“一出道就碰见这样的事,难免气馁。”
立铮用手托着头长叹一声。
“这样吧,帮舅舅做一件事。”
“请说。”
“我在自由街有一间办公室,你去帮我结束它,家具卖得就卖,不然送人亦可,杂物丢掉,把地方还给房东。”
立铮不起劲,“咦,清洁工人,我不干。”
周自信搔头,“我送你一块蛋白石做酬劳。”
“咦,你在澳洲开矿?”
“嘘,别声张。”
他取出一只小小绒布袋,倒出一块鸽蛋大小耀眼生辉的宝石。
“呵,”立铮惊叹:“闪山云。”
“本来想去保利维亚发掘祖母绿,实在危险,只得作罢。”
“宝石留给爱人好了,我不能收取你酬劳。”
“那即是答应了?”
第二天,周自信把立铮带到自由街。
旧楼要走楼梯上去,小小木牌上写着“自信私家侦探社”五个字。
“接过些什么案子?”
“惭愧,不过是替太太们收集丈夫不规矩证据,很无聊,因此结束营业。”
推门进去,立铮呵一声。
装修古旧,象五十年代电影布景,立铮象看见古董似讶异,“咦,打字机,谁还用这个?”
周自信啼笑皆非。
“还有热水壶呢。”
天花板上一具吊扇,缓缓转动,窗外传来市声,似是情侣幽会的好地方,完全没有时间,过去未来,全揉合在怀旧布置里。
“当年我把办公室顶下来时它就是这个样子。”
“呵,原来如此。”
“立铮,你看着办吧。”
“我先去查查,旧楼可是将要拆卸,也许可以得到赔偿。”
“律师到底是律师。”周自信把门匙交给立铮。
第二天他就回澳洲去了。
立铮在自由街收拾写字楼,她坐在旋转木椅上,用老式打字机做笔记。
一个白衣阿婶进来问:“可要冲茶?”
不知怎地,立铮说要。
她查过账本,租金并不贵,一切设备齐全,立铮很喜欢这个地方。
正在整理抽屉,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立铮抬起头来,两人都喊出来:“是你!”
门外是尹绍明。
他好不诧异,“你主持侦探社?”
“你找谁?”
“我找私家侦探查案。”
“什么案?”
“黄立铮,你做侦探?我不放心。”
立铮生气,“那就走吧。”
他却赖着不走,“自信侦探社,多古老的名字。”
“就改名了。”立铮说:“改作eye.com侦探社,多时髦,今年人人吃这套。”
“眼睛?”
“是呀,外国人叫私家侦探作私家眼。”
尹绍明笑了,“那你得雇一名拍档。”
立铮看着他,“你可有兴趣?”
他摇头,“你需要一个孔武有力,会得用武器的伙伴,以补你的不足。”
“呵你不舍得主控官的优厚薪水,否则,你是理想人选。”
尹绍明有点脸红。
“我明白,你的意见很好,我会立刻刊登聘人广告。”
“呵,那么,我愿意把这件案子交给你。”
“你是我第一个顾客,谢谢。”
奇怪,事情竟这样决定下来了。
立铮从家里搬来私人电脑打印机影印机传真机手提电话等先进工具,在报上刊登了聘人广告。
“执业律师邀请伙伴合作经营私家侦探社”,她列出条件:“应征人需要体格健康,有正义感,熟悉法律,年纪由廿五至三十五之间。”
又在互联网聘请栏上发出同样启示。
这才发觉,她己把小舅舅的工作承继下来。在城市另一头,有人看到了她的招聘启事。
第二章
苏少群是一个警察,不,应该说是个刚辞职的警察。
为什么辞职?呵,故事是这样的。
一个月前,她正在派出所整理报告,上司忽然出来说:“少群,兴发街官立小学有老师报警,你去看看。”
“什么事?”
“有家长虐儿。”
“我立刻去。”
与少群一起出发的是同事老何。
两人到了小学,立刻被校长请到会客室。
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已经坐在那里。
校长象是极为震惊,神色不安,看见警察,连忙迎上来。
“两位,今日这位甄伟强同学说背脊痛,班主任柏老师掀开校服一看,立刻向我报告,我们经过商议,决定报警。”
少群镇定地说:“小朋友,过来一下。”
那小男孩走近少群,少群轻轻把他上身转过去,揭开衬衫,一看之下,她不由得退后一步。
连见多识广的老何都啊地一声。
只能用体无完肤来形容这孩子瘦削的背脊,背上打横打竖全是藤条皮带印子,青肿瘀紫,有几搭已经皮开肉烂,流出血水浓液。
少群愤怒地抬起头,“叫救护车,校长,把学生地址告诉我们,我们自会跟进。”
“我马上联络儿童事务处,叫他们派人来。”
少群有个死穴,最看不得儿童及动物受欺侮,心火一下子窜上头。
她强自按捺着问那个孩子:“谁打你?”
那六岁童不出声。
“爸爸还是妈妈抑或其它人?”
他仍然不出声。
救护车来到,把甄伟强带走,少群同老何说:“来,我与你走一趟。”
“喂,拍档,已经没有我们的事。”
少群坚持:“来,我们到小朋友的家去看一看。”
老何无可奈何地跟着年轻的伙伴走,嘴里说:“喂,我明年退休,你别闹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少群找到全都会最藏污纳垢的一条街去:你可以在这里买到世上一切:冒牌手袋、假金表、毒品、人肉、翻版电脑软件、赃物、无牌小贩熟食……
她找到门牌,上楼去。
后边有人跟着上来,见到制服人员,连忙自我介绍,“我是儿童厅的姚媛芳,跟这件案经已有一年。”
苏少群连忙报上名字。
姚媛芳伸手按门铃。
她是熟客,里边有人张望一下,即时打开了门,“是你,姚小姐。”
门一开,即时有一股潮湿的异味传出来,象是太多垃圾未清,又象便溺未干,又似有人呕吐过。
少群跟姚媛芳进室内。
老何说:“我在外头吸支烟。”
不出所料,只见一条走廊,用板夹开七八间房间,那股异味更浓。
姚媛芳扬声问:“陈宝翠,你在吗?”
她移开一道门。
里边有人抬起头来。
少群看到一双瞳孔放大的眼睛,那少妇的灵魂已经不在体内,她脸上似笑非笑,有一种非常享受去到极乐的样子。
姚媛芳走近她,拉起她的手腕,只见手臂上还扎着橡筋,血管上布满斑点疤痕。
“你又虐打孩子?”
那少妇不能回答。
在黝暗的光线下,少群发觉少妇腹部隆然,她又怀孕。
“已经不止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了,”姚媛芳有点气馁,“我将申请带走甄伟强。”
“请你加速行动。”
“你打算怎么样?”
少群转过头去,“陈宝翠女士,我控告你虐待儿童。”
姚媛芳摇头说:“你最好叫一部救伤车。”
救护人员赶到,把陈宝翠带走。
走到门口,看见老何站在那里吸烟,少群忍不住诉苦:“简直是雨果笔下的悲惨世界。”
“如果,”老何愕然,“什么如果?”
少群没好气,这老何,象是少了几条脑筋,也亏得这样,才能当差二十年。
他喃喃自语,“看得多了,你会习惯,什么悲惨不悲惨的。”
回到派出所,少群把案子存入电脑,她顺便查陈宝翠的记录。
廿五岁,未婚,有一子,与同居男友戚耀明涉嫌藏有毒品作贩卖用途,她又有高买及偷窃案底,完全是社会的渣滓。
同事朱梦慈走过来,“又在发呆?你个性不适合做警察,事事上心,一下子燃烧殆尽。”
“我关心案件。”
“有个限度,带孩子也一样,你不能一辈子把着他手事事替他做,你要在适当时候放手,我见过一些悲恸的母亲巴不得替子女进试场大考,这怎么可以。”
“谢谢你,梦慈。”
“对,医院打电话来,这对母子已经出院返家。”
“什么?”少群跳起来。
“没有证据,孩子说背上伤痕从打架得来,他被人绑在树上毒打,又不认得那几个不良少年。”
“那孩子在极度危险中。”
老何走过来,“我同你天天枪林弹雨,那才高危呢。”
少群知道同事不赞成她做事方式:天天有案子发生,每日都有受害人,他们只能公事公办,忠于职守,假使钉紧某一件案,时间精力都难以安排。
但是少群做不到。
她私底下约了姚媛芳:“你去跟进甄伟强一案时,记得叫我一声。”
“我后天就去家访,你也一起来吧。”
两个年轻女子一起到那腌臜的旧楼去。
屋子里多了一个人,那男人个子极之高大强壮,对她们相当客气,但是讲话小心翼翼。
六岁的甄伟强沉默地在一旁看电视。
气氛有点奇怪,少群觉得有人想隐瞒什么,趁姚媛芳循例问问题的时候,她四处打量。
少群看到一件大衣遮着一只大行李箱。
她顺口问:“预备外游?”
陈宝翠答:“是他,他打算去东南亚。”
今日,陈女士精神不错,说话也有纹路,看上去,相貌娟秀,真不象坏人。
整个单位只得七八十平方尺,一下子多了两个客人,挤得不能转弯。
少群轻轻咳嗽一声,小伟强抬起头来。
她问他:“你认得我吗?”
那壮汉忽然紧张,吩咐孩子:“你说话呀。”
伟强点点头。
少群问下去:“你没事吧?”
他清楚地答:“我很好。”
“请过来。”
那孩子走近,温驯地让少群握住他的小手。
“学校里,你同谁是最好朋友?”
“每个同学都是好朋友。”
少群细细看他露在衣服以外的肌肤,没有发现瘀痕。
她抬起头来。
姚媛芳轻轻说:“我们告辞吧。”
少群不能不点头。
到了楼下,姚媛芳说:“放心,我会跟得紧一点。”
少群不出声。
过了几天,她途经兴发街官立小学,走进去探访甄伟强。
教务署见是警察,连忙迎出来,问明来意,查一查簿子,“咦,甄伟强己退学。”
少群一愣,“几时的事?”
“由他母亲亲自来办退学手续,是上星期五的事,他家搬去内地生活。”
少群暗叫一声不妙,算一算日子,正是姚媛芳做家访的第二天。
她想到了那只行李箱。
“你们有否通知儿童厅?”
那名职员莫名其妙,“为什么要知会儿童厅?”
少群顿足。
她立刻找到姚媛芳,“姚小姐,你立刻来与我会合,甄伟强退学,下落不明,我们马上到他家去走一趟。”
“我十分钟后要开会一时走不开。”
“救人要紧还是开会要紧?”
“苏小姐,”姚媛芳也生气了,“这是我个人表现的评议会,升职就靠它了。”
少群摔下电话,赶到甄伟强的家去。
“开门,警察。”
“什么事?”
“甄伟强可在家?”
“他们上周末搬走了。”
“搬去何处?”
“不知道。”
少群颓然,额角冒出冷汗,只得返回派出所。
她向移民局调查陈宝翠甄伟强出入境记录,一无所得。
傍晚,姚媛芳来找她。
她一声不响坐在少群对面。
少群讽刺地问:“升了官没有?”
她点点头。
“那是你做这份工作唯一目的?”
“我去兴发街看过。的确已经趁我们不觉静静搬走。”
“茫茫人海,你着手去找吧,你答应我会跟紧甄伟强。”
“我们会尽力。”
“官腔。”
“喂,苏少群,你也是公务员。”
同事来叫:“苏少群,开会。”
少群无奈,“有消息即刻通知我。”
老何问她:“你为什么紧绷着脸,令尊令堂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