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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泡沫 page 9 作者:亦舒

  “再施舍一点点快乐给我,”我忽然恳求,“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彷徨。”

  我连忙说:“但是占姆士,我也一直很喜欢你这个伴,清别说到‘施舍’这两个字,若你只是普通一个富家子,说不定我就嫁予你,乖乖地在家享福,但现在这种情况,为了保护我自己,我不得不替自己留有余地。”

  “我只是一个懦夫。”

  “大勇若怯,”我说:“大智若愚。你的情意我心领了,难怪你母亲要生气,我并没有守诺言,她大概也猜到我是故作大方,根本没有可能实行这个诺言,你立即送我走吧。”

  “我办不到。”

  我既欢喜又伤感,怔怔的看牢他。正如爱德华所说:他是一个极度乏味与古板的男人,但因他真正的喜欢我,我在他身上发掘到其他的好处,我因此回报他以同等样的感情。

  “我得回去了,你若觉得烦闷,我叫爱德华来陪你。”占姆士说。

  “没有这种事,”我说:“我不能再惹麻烦。”

  “你为什么要控制自己?连我都没打算这样做了。”他责备我。

  我哀伤的说:“因为我不能一整天躲在马球场过日子,因为我打算好好的活到八十岁。”

  “你与我吵嘴!”他忽然怒不可遏,“你从来没有服从过我,处处讥笑我……”他站起来走了。

  我担心他,他的情绪是那么不平稳,从窗口看出去,他开着吉普车飞一般的驶开。

  占姆士占姆士,我喃喃的说:正因为我俩时日无多,才应该心平气和,快快活活,何必浮躁不安。然而,他在毫无挫折的情况下长大,稍遇一点点不如意,立刻痛不欲生……伊实在不是一个理想的丈夫,男人应该懂得克服困境,活得如一个鲁宾逊,不应象他那样,一辈子住在井底下,拥住皇杖皇袍做人。占姆士是那么无助……我真正的开始同情他,原来在高贵的仪表之下,他痛苦的细胞比我更多。

  纵然如此,我也不能宠坏他,正如对其他的好友一般,对他的遭遇我深表同情惋惜,但是爱莫能助。

  明儿他脾气好转,我会跟他出去玩一天,庆祝我们两个人的感情结束。

  现在我要收拾行李。

  我也佩服自己的冷静,历年来的性格训练,发生了大事情懂得应付。

  第六章

  想到在游船中与占姆士共渡的愉快日子……我心中也忍不住有一丝温馨。

  我扭开了电视,放置好“太空火鸟”电子游戏,决定把这副游戏机送给占姆士。

  我这个属天蝎座的老友……世人做梦也想不到他的生活竟会这么枯燥乏味。

  我恋爱了吗,如果没有,为什么心中总有牵动?

  我有一份小小的无奈,我坐下来沉思。

  敲门声把我惊醒,我高声问:“谁?”

  “马小姐,”门外的回应彬彬有礼,“皇后陛下的人。”

  我连忙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高贵的中年女人。

  “她在车中等你,想与你说几句话。”

  我低声说:“我也有话要说。”

  “请随我来,马小姐。”

  一辆黑色的大房车停在楼下,车窗是反光玻璃,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司机替我拉开车门。

  皇后穿着一套粉红色硬丝便服,没有戴帽子,脖子上一串圆润的珠子,她目光炯炯的看住我,并没有微笑,也没有打招呼,态度比上次接见我坏多了。

  “请坐。”她拍拍身边的空位。

  我坐上车子,司机关上车门。

  前座玻璃窗隔着一个保镖,车子随即缓缓向前驶动。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简直不知如何开口。

  皇后叹口气,眼角的皱纹似乎比上次见她的时候深了。

  隔了很久,我说:“我已准备离去。”

  “到什么地方?”

  “家。”

  “他总会再去找你。”

  “婚后他会安定下来。”

  “你能够保证?”

  我再也忍不住了:“为什么要叫我保证?为什么他的母亲不保证他?他的未婚妻不保证他?这难道是我的错误?我岂没有付出代价?我们平民子女也是血肉之躯,感情也会受到伤害。”

  皇后变色,我无惧地握紧拳头,瞪着她。

  “我已收拾好,你随时可以安排我离开。”我说:“越快越好,我会感激你。”

  皇后用她那双蓝宝石眼睛凝视我良久,脸色阴晴不定,良久才说:“好,我安排你坐船回去,路程约一个月时间,这段日子内我相信占姆士会得回心转意。”

  “我也希望如此。”我说。

  “今天晚上九时,我来送你上船。”

  “陛下不必御驾亲征了。”

  “不,我也不是不喜欢你,宝琳,只是我们无法成为朋友,我必须亲眼看你上船。”

  我悲哀的问:“为什么把我视作眼中钉?”

  “这种事以前发生过,我不想历史重演,我们现在对付美一个‘外头’的女人,都如临大敌。”

  我低下头。

  “宝琳,再见。”

  车子停下来,是在公园附近,我下了车,眼看那辆黑色的大房车驶走。

  我没有回公寓,我走到草地边的长凳坐下,沉思良久,自己也不清楚应该何去何从,只知道卷入这个漩涡,就该快快脱身。

  事情放得再简单没有了,他们“家世”显赫,认为我配不上占姆士,即使做朋友也不可以,在一起走也不可能,我俩务必要被拆散。

  而我呢。正象一般企图飞上枝头作凤凰的贫家女,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诱拐占姆士离家出走,他离了他的原居地,必定活不下去,或是活得不快活,这几乎是一定的事,然而感情是自私的,无论他母亲对他,我对他,都以本身权益为重。

  我竟连斗争的意气都没有。

  我已经太疲倦了,在香港,什么都要争:职位、约会、星期天茶楼的空位、风头、名气……多年来太过劳累,至于那么重要的感情,反而无从争取,他要来便来,他要去便去。占姆士有诉不完的牢骚,在象牙塔中,黄昏、橙色的阳光照在他栗色的卷发上。

  占姆士骄傲地、秀丽地诉说与我听,他家族过去五百年的逸事,他再不快乐,也不会飞入寻常百姓家的。

  常令我心牵动的是,我曾伸出我那微不足道的手臂,救过他那纤弱的生命。

  是以他母亲到了这种地步,还待我客客气气。

  天色夜了,公园过了七点是要关门的。

  我站起来走回去。

  公寓中有两个女侍从在等我,我的衣物早已被收拾妥当,一式的深色行李箱。

  我向她们点点头。

  我的假期显然结束了,我问:“几点钟的船?”

  “九点正。”

  我到浴间洗了一把脸,对牢镜子苦笑。

  她们替我担起行李,我跟她们出去。好象一个犯人被押上路,甚至不给我机会与亲人道别。

  客邮轮叫维多利亚号,我被安排在头等平衡舱中,非常舒适,但即使象我这么爱享受的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快乐可言。

  我踱到甲板去,栏杆上站满游客,她们抛下七彩的纸带,好让送船的亲友接住。

  我麻木地看着他们招手喊叫名字,一切都与我无关,船还没有开动,我已经想念占姆士。

  他喜欢的旧歌叫“只为了你”,恐怕还是他父母恋爱时期的流行曲,男歌手诉说一千样事,都是为了他的女友:没有她,太阳不会升起,没有她,音乐不再悦耳,没有她,生命亦无意义,一切一切,莫不是为了她,现在再也不见如此缠绵的歌词了。

  随着这首歌,我曾与他在“莉莉白”号上跳舞,他的舞跳得出奇地好,人出奇地温柔,除了慢舞,他还擅长森巴。

  他也曾告诉我,他父母分床,而且不同寝室睡觉。

  两个睡房中间有一扇门,随时打开了中门喊过去说话……我为此笑得前仰后合。

  我们相识的日子并不长久,但我从来未曾与老史这么投机过——老史!

  我悚然而惊。

  老史还在我的公寓中等我呢,等我回去嫁他。

  他等了好多日子了,这个老实可爱的人,想到他,我只觉歉意,也许姻缘真正到了,我们应该结婚了。

  还有大姐,大姐会听我的苦水,想到这里,不禁有丝安慰。

  等船正式开航,我却病倒了。开头一位晕船,但睡的是平衡舱,没有这个可能。船上的大夫来瞧过我,给了药,奈何我的热度总是不退,睡得腻了,披件外套,站到桌球室去看人家打球,撑不住,又到图书室坐下。

  整艘船象一间酒店,应有尽有,不同的是我与外界完全隔绝,真是好办法,我喃喃念:真是除去我的好办法。

  一星期后,我身体康复,却仍然虚弱,站着甲板上看泳池里的孩子嬉戏,儿童们永远玩得兴高采烈。

  就在这个时候,天空传来轧轧声,我抬头一看,只见一辆军用直升机向我们这边飞过来。

  孩子们抬起头迎接直升机,兴奋地叫嚷摇手。

  船上的水手奔出来挥动指挥旗,很明显,直升机在甲板上降落。

  我扯紧外衣,螺旋桨带动的劲风吹得我头发飞舞,我象其他乘客一般地有点惊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直升机停定在甲板上,孩子们围上去,机舱里跳下几个穿军服的人。

  其中一个人大叫:“宝琳,宝琳。”

  我呆住了,张大了嘴。

  占姆士,这不可能,是占姆士。

  “占姆士——”我不由自主的举起手臂挥动。

  “占姆士,我在这里。”我双腿完全不听大脑指挥,发狂地奔着过去。

  奔得太急,我绊倒在地上,着实地摔一跤,伤了膝头,占姆士过来扶起我。

  我不顾一切,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他。

  “宝琳。”他把我的头按在他胸前。

  “占姆士。”我说不出话来,千言万语都噎在心中。

  占姆士终于赶来与我团聚。

  我大为感动,不能自己,他将我接上直升机,结束了我在维多利亚号上面两星期来的生活。

  在旅程上我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不发一言,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不用说,我也懂得他经过些什么挣扎。

  我轻轻问:“为什么?”

  他微笑,“我不知道。”

  我们连夜乘飞机赶到巴黎,我只懂得跟随他,我要做的也只是跟随他。

  出了飞机场有车子等我们。

  我认得巴黎,车子驶往市区,到达福克大道一所公寓,他拉着我的手下车,保镖仍然跟身后。

  我俩步入公寓大堂,按电梯,到达六楼,两个保镖一左一右站开。

  一个美妇人站在一扇古色古香的门外等我们,见到占姆士便张开双臂与他接吻拥抱。我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女人,一头金发洒满了双眉,穿件黑色吊带裙子,皮肤如羊脂白玉一般,那种颜色真是一见难忘。

  她浑身没有一点首饰,仪态却玲珑七巧,身材略嫌厚重,但份外性感。

  占姆士拥着我肩膀上前,他说:“这是我的宝琳。”

  “宝琳,”那美女说:“我听占姆士提起你已经长远了。”她的眼睛是比碧绿的,犹如两块翡翠。

  占姆士说:“宝琳,这是我的表嫂,他们口中的那个著名的百老汇金女郎。”

  我想:呵,原来是她。

  她微笑,“你听过我的故事?我丈夫的亲人对我真是侮辱有加。”伊的容貌,使人想起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大画家鲍蒂昔利所画的维纳斯。

  我目不转睛的看牢她,她亦凝神注视我,我俩拉着手。

  她终于点点头说:“怪不得占姆士要为你着迷,你象是传说中的东方倩女。”

  她引我们进公寓。

  占姆士有点匆忙,“梵妮莎,我将宝琳交给你了。”

  梵妮莎点点头,“占姆士,你放心,我与菲腊会得好好照顾她。”

  我有一丝惊惶,“占姆士,你去什么地方?”

  占姆士似有难言之隐,他痛苦地转过脸。

  梵妮莎微笑说:“不要紧,宝琳,他只是去打马球。是不是,占姆士?他快连这个自由都没有了,女勋爵不喜欢运动呢。”

  占姆士对我说:“宝琳,我立即会来看你,有需要的话,告诉梵妮莎,你可以相信她。”

  他说完这话,也不多留,急急就走了。

  我非常彷徨,静默地坐在一张丝绒沙发上。

  梵妮莎倒给我一杯酒,我接住。

  她说:“喝杯雪莱酒,你会好过一点。”

  干了一杯酒,窝才有心思打量梵妮莎所住的公寓:真正装修得美奂美轮,全部巴洛克式设计,饰金装银,水晶吊灯,欧洲十八世纪家具,琳琅的小摆设,一架黑漆镶螺钿的大屏风前是酒柜,玻璃瓶子中装着琥珀色的酒,在阳光中映到丝绒墙纸上去。因为公寓房子到底比较狭小,那么多精美华丽的东西挤在一起,显得不真实,象是舞台的布景,古怪得可爱。

  梵妮莎放下酒杯,笑了,“都以为这是我主意,将屋子打扮成这样,而实则上是菲腊的品味,如果你去过他们的‘家’参观,你会发觉他们那里更象旧货摊古董店,几百年前祖宗留下来的杂物与规矩,无论管不管用,都堆山积海的搁在那里,他们有的是地方,有的是遗产,啊,真可怕。”

  我耸然动容。

  梵妮莎说下去:“菲腊是皇位第十八位承继人,你的占姆士是真命天子,宝琳,我真同情你——我的日子已经够难过,不知受过多少委曲,何况是你。”

  我不响,只是苦笑。

  “听占姆士说,他用直升机把你载回来?这简直跟打仗差不多了呢,”梵妮莎笑,“于是你感动了,是不是?”

  我点点头:“我相信他对我使了真感情。”我说。

  梵妮莎问:“你累了吗?要不要来看你的睡房?”

  我摇摇头,“我不累,请陪我说话,请求你。”

  “你心中惊怕?”梵妮莎问我。

  我又点点头。

  “占姆士对你好不好?”她问。

  “我不知道,他需我陪伴他,但是我们又没有时间,开头是很美妙,那时候——”

  梵妮莎接上去,“那时候你不知道他是占姆士皇太子。”她洞悉一切,她是过来人。

  “那时候我们尽情玩耍调笑谈天,正如一般情侣,享受很高,现在……现在你追我躲,前无去路,后有来兵,因不知事情如何结局,我俩十分悲哀。”

  梵妮莎轻轻说:“下个月他要结婚了。”

  “是。”

  “占姆士叫我令你开心。”她说道。

  “谢谢你。”我将杯中的雪莱酒一饮而尽。

  梵妮莎坐到我身边来。

  梵妮莎的神情就象一只猫,那种汲汲的呼吸,洋妇特有的体臭,她也不例外,一应俱有,长长的睫毛一开一合,犹如两只小小的粉蝶,我迷茫了,象做梦一般,也不知是美梦还是噩梦,身不由己的尚要做下去,现在握来到这个地方,这个女人与我有同样的命运,伊坚持要照顾我。

  但我情愿此刻在我身边的是大姐,我多么需要她的一双耳朵,她只要温言替我解释几句,我便有无限的窝心。

  梵妮莎说:“占姆士叮嘱我,叫我令你不可与任何人接触。”说得很温柔,但语气太权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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