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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泡沫 page 7 作者:亦舒

  我点点头。

  “你难道与占姆士一点也没有感情?”她问。

  我一半为争一口气,一半也是真情,缓缓的摇摇头。“陛下,令郎并非一个罗拔烈福。”

  她的蓝宝石眼镜暗了一暗,叹口气。过半晌她说:“你既然救过他一次,不妨再多救他一次。”

  我轻轻问:“我会再获得一枚勋章吗?”

  “会。”她肯定的说。

  我不出声了。

  她说:“谢谢你,马小姐。”

  我迟疑一下,“陛下,有句话我不该说,有忍不住要说,既然占姆士向往自由……”

  “不能够,”她打断我,“我帝国悠悠辉煌历史,不能败在他手中,我国不比那些小地方,皇帝在马路上踩脚踏车,尚自誉民主。”她双目闪出光辉。

  她站起,“那拜托你了,马小姐。”

  惠尔逊连忙拉铃召随从,替她开门。

  皇后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惠尔逊掏出手帕来抹额角上的汗。

  我冰冷的足趾开始又活了,身子慢慢的温暖起来,血脉恢复,双膝也可以接受大脑的命令,我站起来。

  惠尔逊说:“宝琳,我送你回去。”

  我点点头。

  “这件事,宝琳,你别宣扬出去。”

  “我明天就举行一个千人招待会——这不算宣扬吧?”我瞪他一眼,“老惠,你不算坏人,你就是太小家子气。”

  他不出声。

  回到公寓,我觉得象做了一场梦似的。

  电话铃响,我去接听。

  “宝琳?宝琳?”是占姆士的声音。

  “占姆士。”我的平静令我自己吃惊。

  “宝琳,你到哪里去了?快来救我。”

  “你在什么地方?遭人绑架?”

  “我在附近一间……香香冰淇淋室,我吃了一客香蕉船,身边也没有带钱,不能付帐,呆坐了半天。”

  “身边没带钱?”我啼笑皆非。

  这也是真的,他身边带钱干什么?他根本不用花钱。

  “我马上来。”我放心电话去救驾。

  他呆坐在香香冰淇淋室,女侍们尽朝他瞪眼,看样子真坐了好一会儿了。

  他问:“宝琳,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去见你母亲。”

  他整个人一震。“我母亲?”

  “玛丽皇后陛下。”我带哭音。

  “她在此地?”

  “是。”

  占姆士显然深惧他母亲,“她……说些什么?”面色都变了。

  我说:“她说限你三日内回国,占姆士,她叫我劝你几句。”

  “她待你可和蔼?”占姆士说。

  “太好了,但是我的双腿不住的抖,我天不怕地不怕,天掉下来当被盖,但是看见她,真是魂飞魄散。”我犹有余怖,“嘴里说着话,喉咙都在颤抖了。”

  “不怪你,许多老臣子见到她都发抖。”

  “真劲。”我吐吐舌头。

  “三天?”他喃喃地反问。

  “占姆士,回去吧,我认为她是爱你的,而且你不为她,也得为国家为民族。”

  “你要是知道国家民族认为我们是负累,你就不会劝我回去。”

  “你留在这里又有什么好做的呢?我才在香港住半辈子,就都快闷得哭了,来来去去不外是上浅水湾与跑马,有啥味道?”

  “那么回家就很有味道吗?”占姆士痛苦的说:“依照我父亲的健康情况看,我继位时应是五十五岁左右,这整件事根本是一个大笑话,五十五岁,宝琳!在这廿二年当中,我只能做一个傀儡,你知道这滋味吗?”

  我悲哀的看住他,爱莫能助。

  “你看我未老先衰,我头顶有两寸地方已经秃得清光,靠前额的头发搭向后脑遮住,我整个人是一个可笑的小老头,宝琳,尽管你是一个自力更生的小白领,你也不会看上我。”

  “你有你的女勋爵呢,她为你清减了。”

  占姆士冷笑,“开头的三年,她会觉得这种生活挺新鲜,值得一试:新的环境,新的衣裳,新的首饰,大婚后的低潮尚容易捱过,但廿二年可望不可及的真正权势!”

  我沉默一会儿,“她还年轻,她可以等。”

  “所以太子妃必须要年轻,她等得起,而我,我却已经三十三岁了,我只希望我有点自由,有点私生活,即使我狩猎堕马,也堕得秘密点,别老是有一架摄影机等我出丑。”占姆士咬牙切齿说。

  “报上说他们会派你去继任总督,你会开心点吧。”

  “我只知道,与你在一起,我开心。”

  我只好勉强的笑,我与他在一起,何尝不开心。

  他挽起裤管,大腿上有动手术后的疤痕,“那次我输了三品脱的血,如果没有你救我,爱德华就可以即位做承继人。”

  “你的大弟?”

  “是,他是那个有罗拔列福面孔的弟弟。”他苦笑。

  “占姆士,回国吧,你所畏惧的婚姻生活,不久便会习惯。”

  “谁说我怕结婚?”

  “不用心理医生也知道你怕的是什么。”我笑。

  “宝琳,与我一道回去。”

  “不可能。”

  “不要这么决绝。”

  “老占,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男人。”

  他冷笑,“但愿你嫁只烂虾蟆。”

  “我会吻它,它就变回一个王子。”我温和的说着。

  他转过身去,连背影都是骄傲寂寞的。

  “占姆士,回去吧。”

  他疲倦的说:“不必催我,我这就走。”

  “我会时常佩着你送我的胸针,占姆士,它太美太美。”我低头看领子上的胸针。“有什么需要,我定与你联络,咱们是老友。”

  “我向你保证,你的事业会一帆风顺。”

  “谢谢。”我的声音忽然沙哑。

  “我去见见母亲。”

  我自窗口看下去,“你的车子与保镖全在楼下等。”

  占姆士的双手反剪在背后,“再见。”

  “在你去之前,我们还能再见吧?”

  “后天下午三点,”他说:“我来接你。”

  “好的。”

  他转身向大门走去,我替他开门。

  “很高兴认识你。”我忽然说得那么陌生。

  “吾有同感。”他忽然矜持起来,向我微微一弯腰,离去了。

  我关上门,到露台去看他上车,他抬头向我望了一望,我举起手向他摇一摇,他的随从与保镖跟着他上车。

  过半晌,我举着的手才放下来。

  第一件事便是约南施出来。

  她说她不知有多牵记我,“事情怎么了?”

  “他后天回国。”我简单扼要的说。

  “感谢主。”

  我没有提及玛丽皇后,这件事有点象天方夜谭,不提也罢,至今想起犹自忐忑不安。

  “出来吃杯茶,”我说:“我想选一件礼物给他留念。”

  见了面,叫了饮品,南施打量我,我也打量她。

  她仿佛胖了一点,气色很好,但是女人最忌人家说她胖,于是我只说:“你越来越有风采了。”说完自觉非常欠缺诚意。

  她说:“你呢,几时再出来做事?”

  “休息了个来月,益发泄了真气,不想再劳劳碌碌,为了什么呢,总共才活那么几十年,行行役役,一饮一食,莫非是前定?”

  “做栏外人了?”她笑。

  我苦笑。

  “你与占姆士的一段情——”

  “别乱说,我们是清白的,”我挤挤眼。

  南施轰然笑出来。

  我白她一眼,“你为何不去吃鸡包翅?”

  她笑着摇头,“史提芬呢,他还不来接你?”

  我用手撑着头,“大姐,真是有缘分这件事的,他等我九年,可是等到真有机会,我与他竟失去了联络,你说多荒谬。”

  “可怜的史提芬,他也该知道马宝琳这女人的心念一天转七十次,机会瞬即立逝,他赶到香港时怕要步梁山伯之后尘——”大姐吊起喉咙做唱白:“我来迟了。”

  我叹口气,“这倒未必,我已决定嫁他。”

  “世事多变幻,我看来看去,宝琳,你不象那么好命的人: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有福气顶着丈夫的姓氏无名无闻在家养宝宝的。”

  “何必说这样的话百上加斤。”我不悦。

  大姐含笑喝着咖啡。

  我问:“中环那些男生都还那个样子?”

  大姐差点噎住,她笑道:“唷,新闻越来越鲜,林青霞订婚以后,月入一万以上的王老五觉得非常寂寞,打起邓丽君的主意来了,此刻中环起码有三五千名叠着小肚皮、做点小生意、头顶微秃、开部平治的才俊们,到处挽人介绍小邓呢。”

  我很想狂笑,但不知道怎地,只觉凄清,于是牵了牵嘴角。

  大姐说:“都麻木了,寂寞如沙漠。”

  这样子比较下来,史提芬也不愧是个好丈夫,我黯然。

  大姐振一振精神,“怎么,还打算在家享福,当心骨头酥了。”

  我不出声。

  大姐责问道:“宝琳,你脸上老挂住那个苍凉的微笑干什么?”

  我一愕,“我几时有笑?”

  “还说没有?一坐下来就是那个表情,双目空洞,嘴角牵动,象是四大皆空,万念俱灰的样子,干什么……?”

  “史提芬不见得在沙漠搭个帐篷就过一辈子,他总会回来的,何必心灰意冷?有空闲就为自己办办嫁妆,打扮的漂漂亮亮等准夫婿来迎娶。”大姐说。

  我只觉得深深的悲哀,丝毫找不出具体的因由。

  南施轻轻的问:“你爱上了占姆士?”

  我不耐烦的说:“没有可能的事。”我总是否认。

  “如果不想嫁史提芬,押后也是可以的——”

  “大姐,我们出去逛逛百货公司,我想买一件礼物。”

  “心中有什么特选?”她问。

  “别致一点的东西。”我说。

  那一日,浪费了南施的宝贵时间,唯一的收获不过选到了一件合心意的礼物送占姆士。

  第五章

  回到公寓,倒了威士忌,边喝边看电视新闻——

  不再有占姆士的新闻。

  我那老友明天就该打道回府了。我摊开报纸,翻到聘人版,五花八门的职位空缺,式式俱备,种类繁多,不怕没事做。骨子里都一样:穿戴整齐了卷着舌头去说洋话,不是不肯受委曲,不是不听话,不是不肯敷衍人,不是没有真才实学,不是不愿吹捧拍来陪着他们混,不是不肯苦干,却还得看大爷眼睛鼻子做人,爷们喜欢你,你的真本领才有了着落,否则就冷板上坐十年八载……

  捱到大学毕业,也并没有获得世界之匙,我苦笑了,愿白领们都来同声一哭。

  我取过一只枕头,压住了脸,培养睡觉的情绪。

  电话铃呜呜地响,我去接听。

  “宝琳?”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是。”我有气无力,“哪一位?”

  “我呀。”

  “你是谁?”

  “天,我是史提芬,宝琳,你连你未婚夫的声音都不认得了?”他好兴奋。

  我跳起来,“霍”地坐直,“史提芬?”忽然听到他的声音,却犹如陌生人一般。

  “骂我吧,  骂吧,  宝琳,我明天立刻去买飞机票回来接你。”他雀跃万分。“在撒哈拉我看到了最美丽的蜃楼,人家都说会给我带来好运,果然,一回家便读到了你的电报。”

  一个月前的电报。

  我问:“你现在在家里?”

  “宝琳,真抱歉,我离开了那么久——”

  “你去摩洛哥干什么?”

  “一份地理杂志邀我去拍点照片……这是题外话,宝琳,廿四小时之后我们可以见面了。”

  “你记得我家地址吗?”我提醒他。

  “当然记得,”史提芬说:“不来,我会对你好,你是不会后悔的。”

  但是我却只觉得他的人很遥远很遥远,声音亦很遥远很遥远,他并没有给我一丝一毫的安全感或是归属感。

  “等我来!”他说:“宝琳,我爱你,你知道我是一直爱你的,再见。”

  我缓缓放下听筒。

  我可以想象得到的孩子气的面孔,胀的通红的脖子,一夜睡不好,订了飞机票赶来看我……但是我不爱他,此刻我需要结婚,但是我不爱他。

  结婚与恋爱是两回事,这我知道,但自小到大,我有信心,我本人可以把这两宗大事联系在一起,如今忽然发觉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要为结婚而结婚了,忽然悲从中来,震惊得不敢落泪。

  我一个人坐着,窗外的暮色渐渐罩笼,我也没有开灯,天竟黑了。

  我如住在五里雾中,不知身在何处。

  那夜我躺在床上至鼻酸眼涩,方才入睡。

  夜里做梦,人没有老,样子没变,只是自己厚厚的一头白发,梦中慌忙的想:怎么办呢,要不要染?一事无成,头发竟白了……

  门铃大响,我悚然而惊醒。

  一睁眼只觉得双目刺痛,红日艳艳,不管我的头发是否雪白,我心是否创痛,太阳照样的升起来了。

  我去开门,门外站着占姆士。

  在白天,我做人是很有一套的,连忙将慌乱镇压下来,挂上一个叫欢容的面具,跟他说:“占姆士,这么早,不是说下午三点吗?我都没洗脸,一开口,口气都熏死人。”

  他静静看我一眼,进屋子坐下。

  占姆士又换上他深色的西装,理过头发,一双黑皮鞋擦得光可鉴人的。

  我笑道:“听说你们小时候,绑鞋带都由佣人蹲着服务,可是真的?”

  他凝视我。

  我说:“铁定几时动身?我给你买了一件好东西,供你旅途消闷的。”

  他开口:“宝琳,你说话太多惊叹号,太夸张浮躁,小说家下史葛费斯哲罗说的:‘文章中惊叹号象是对自己说的笑话大笑。’实是非常浅薄不入格的作风,你几时改一改。”

  我心如被利剑刺了一下,却死硬派的撑着不理,我把礼物盒子取出来。

  “看,这是什么?”我拆开盒子,“这是一副电脑国际象棋,不但会与你对弈,而且会说话,对每一着棋的得失,都发表评语,最适合象你这么寂寞的人用,喜欢不喜欢?所费不菲呢。”

  他望着我。

  忽然之间我的声音变得很刺耳,“喜欢不喜欢?”我追问。

  占姆士以平静的语气问:“你为什么哭?”

  “哭?”我一怔,反问。

  我抬头看向墙壁的镜子,可不是,镜子中照出我的面孔,一脸都是眼泪。

  我跌坐下来,再也忍不住,浑身簌簌的颤抖起来。

  占姆士说:“命中注定我要认识你,你摆脱不了我,我来不是道别,而是接你与我同行。”

  我瞪着他。

  “何必隐瞒自己的感情?你骗了自己,但骗不了我,宝琳,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标不要问我任何问题,能够恋爱的时候,多享一下,跟着我走。”

  我并没有再多作挣扎。

  将门匙挂号寄出给南施,我只提了只小皮箱,便跟占姆士上了他的邮船。

  在船上,我习惯了他的旧式烟囱泳裤,皇室特用牙膏的怪味儿,天天早餐的油腻烟肉,下午茶的华而不实。

  他们的享受与平民不同——差太多了。市面上一般流行的玩意儿,他们根本就接触不到,我带着几副电视游戏,他为“太空火鸟”着迷,一边与垫子游戏争分数,一边怪叫:“太棒了,太棒了。”他只能打到百余分,而我不费吹灰之力,一下子就五千余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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