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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泡沫 page 5 作者:亦舒

  “别笑,我们会为你正式举行一个仪式,得到这个奖章的人,全世界不超过十个。”

  “你有什么资格颁奖给我?”我反问。

  “傻蛋,傻蛋,你还不知我是谁吗?”

  “你是谁?”我瞠目的问。

  他在我的小客厅内踱步,双手反剪在背后。

  “你不看报纸的吗?”他问:“电视新闻?”

  我说:“呵,你还上过电视?演默剧?”

  他转过头来,温柔地笑,“这就是我爱你的原因,你从来不给好脸色我看。”

  我替他整理领带,“佛洛依德称这种情意结为被虐狂。”

  “一个人走到某一处,就听不到真话了。”他说。

  “高处不胜寒。”我点点头,“但是你的未婚妻应该对你老实。”

  “她只是一个孩子。”占姆士说:“什么也不懂。”

  “她几岁?”我说。

  “十九。”

  “你呢?”

  “三十三。”

  “差这么远?”我诧异,“简直有代沟呢,我明白了,这里也有大富人家选媳妇具同样品味:要年轻、天真、貌美,最好略略迟钝、无主见、没太大的知识,因为这类女孩子易受控制,是家庭中最佳道具。”

  “宝琳,你实在聪明,一针见血。”

  “十九岁,”我摇摇头,“你是她第一个亲吻的男人?没有历史,没有过去,没有所谓污点,没有经验,整个人像一堆新鲜的胶泥,你爱把她塑成什么样子都可以。”

  占姆士的声音低下来,“正是如此。”

  “当心,她会长大,翅膀成长的时候,情形便不一样了。”

  “她飞不了,我亦飞不了。”占姆士喃喃的说。

  “我很替她开心,小女孩很容易满足,有吃有玩又有漂亮衣服穿,给她的聘金又不会少……”说着我的鼻子开始发酸,不知怎地,也不觉有何伤心之处,忽然眼泪就急促的淌下来。

  这次占姆士没有劝慰我。

  我拼命想停止哭泣,却又止不住。终于用手掩住了脸。

  占姆士轻轻的说:“我想留下来陪你两个礼拜,一个工人也有权拿假期,我觉得你现时情绪不佳,有朋友陪你说说话会好些。”

  我腾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谢谢你,占姆士。”我哽咽的说。

  “我同他们去请假。”他说:“晚上接你出去坐船,看满天的星星,喝香槟吃鱼子酱。”

  “你坐船还没坐怕?”我问。

  “你吃饭怕不怕噎死?”他笑问:“振作一点,宝琳,七点半我来接你。”

  “那只船叫什么?”

  “仍叫‘莉莉白’。”

  “为什么有这个稀罕名字?”

  “那是我母亲的小名,幼时她念不正自己的全名,管自己叫‘莉莉白’了。”

  我莞尔。“她爱你?”

  “是,但永不会纵容我。”

  “对你们家庭来说,你陪我去坐游艇,也算是放纵了吧?”

  他笑而不答。

  我送他出门,他的司机投给我一个好奇的眼色,然后毕恭毕敬的替主人拉开车门。

  我在报摊买了一大叠漫画回家去读。

  南施买了水果来看我,她替我将水果贮入冰箱,嘱我天天吃。

  “怕我便秘?”我问。

  她笑我粗俗,又问我闷不闷。

  我坦白告诉她,因有占姆士的缘故,日子好过得多,占姆士是那么体贴。

  我告诉南施,这个人具有影响力。“或许他是贵族,只是他不愿说。”?  “什么贵族?”南施动容:“子爵还是伯爵?”

  “我没问。”我咬一口苹果。

  我扭开电视看新闻,南施要去熄电视,我不让她那么做,“你管我!”我白她一眼。

  电视新闻报告员说:“……王储今日上午访问属下电器厂,对工人备致关怀,又问及生活境况——”

  我笑:“官样文章,他回到皇宫去后三十年,这些人仍然在那里捱,关怀有什么用。”

  新闻片映到王子身上,  镜头pan上他的面孔,招风耳,大鼻子,我看在眼中,张大嘴巴,一松手苹果掉地上,碰到南施的脚。

  她雪雪呼痛:“你作死?”

  我扭响了电视机的音浪。

  “……占姆士王子将于明日离港,结束为期三日的访问。美国亚兰他州谋害超过二十名黑人儿童之凶手仍然在逃——”

  我关了电视,跌坐在沙发里,耳畔先是“嗡”的一声,随即冷静下来,设法将混乱的思潮在最短的时间内归纳好。

  我终于知道他是谁了。

  我真笨,反应真迟钝,早该知道他是什么人。

  南施问:“宝琳,你怎么了?脸上怎么变成苹果绿?”

  我喃喃说道:“我的妈。”

  南施摇摇我的肩膀,“喂,中了邪?”

  “大姐,你知道占姆士是谁?”

  “谁?”

  “占姆士王子。”我的声音如做梦一般。

  南施拍拍我肩膀,“宝琳,你累了,你的精神犹未恢复,我知道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但你的美梦未免做长了,当心点好。”

  “刚才电视新闻上有他!真的,南施。”我带哭音,“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只招风耳二十里路外都认得出来,他还穿着上午那套陈皮西装,条文暗色领带,我错不了,你相信我吧。”

  这回轮到南施发呆,“真是他?”

  “真的。”

  “我的天。”

  “可是他怎么自由出入你的家?没有可能他应有成打的保镖跟着才是,”南施吃惊说:“还有,他明天就要回去,宝琳宝琳,这次事情可真的搅大了。”

  “一会儿七点半他会来接我,”我说。

  “我的天。”南施说:“我的手在冒汗,喂,怎么竟会这样刺激?”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我说。

  我说:“难怪有人要把他的头炸掉,大姐,我想我应停止见他,你说是不是?”

  “说得很是,他是王子,你是平民,且又是东方人,宝琳,避开她,卷入这种风潮里是很可怕的。”

  “我该躲到什么地方去好?”

  “七时半与他说再见,明日动身去他国旅行。”

  “他会找到我的。”我说。

  “避得一时是一时。”南施说:“你并不想做他的情妇吧?这种可能性也不会大,既然他已经答应替你铺路,见好就应该收手,咱们是当机立断的时代女性,快别犹豫。”

  说得是,我屯一口涎沫。

  “可是我要等史提芬的长途电话。”

  “别替自己找籍口,老史他不娶你娶谁?”

  我缓缓坐下来,燃着一口烟。

  心中有种悲凉的感觉,占姆士对我那么好,关怀备至,短短数天,我也觉察得到咱们两人的关系决不止此,可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

  他是占姆士王子。

  我?我只是马宝琳小姐。

  我静静吸着眼,忽然心如止水。

  一切已经结束,完了,我想,完了。

  南施将我的神情看在眼中,她轻轻问:“为什么这么难过?”

  我不答,自觉整个人已经落形,再也不能滑稽说笑。

  南施细细声问:“你不是爱上了他吧?”

  我听见自己说:“一个洋人?不。”

  “我想你情愿单独见他,”她按我的手,“我先走一步了。”

  我起身送客,神情寂寥。

  大姐离开以后,我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坐下慢慢喝。

  又少一个朋友。

  而史提芬,史提芬在什么地方?

  七点半,门铃响起来。守时正是他那个民族的特性。

  我去开门,占姆士明朗而快乐,他说:“看,我穿了新衣服,如何?”在我面前转一个圈,“他们说牌子叫乔治奥阿曼尼。如何?”

  “很好看。”

  他说:“你还没换衣服?快点好不好?”他拉我的手。

  我挣脱。“我有话跟你说,殿下。”

  他僵住在那里。

  隔了很久很久,我们还静默着。

  终于他说:“应该没有分别,我还是我。”

  我温和的问:“楼下有几个保镖?”

  “三个。”

  我点点头,“他们知道你在这儿?”

  “自然。”

  “我豁出去了,”他说:“我得到两个星期的假,我将住在这儿了。”

  “胡说,”我平静地告诉他:“请你不要给我找麻烦,你明早动身回去吧。”

  “不,你没有可能除去我,”他很温和,“我不会走。”

  我俩明明在争吵,但两个人的声音都非常低,气氛融洽。

  我吁出一口气,“占姆士太子,你总得为我设想。”

  “我确有为你设想,有我一日就有你,我在这里的投资至为庞大,我给你最大的方便,允诺你一切要求。”

  “谢谢你。”

  他双手仍然习惯性反剪在背后。“可是我也得为自己设想。三十三年来,我生活在深宫中,来来去去,就是见这一群亲友这一堆随从,你说说看,日子过得多么乏味,上一次浴间后面也跟着保镖,我满以为做人就是这样,婚后就专门等父王退休,继承王位。但因为一次意外,我认识了你,我满以为你一眼就会认出我是谁,但是你没有,你当我是一个普通的外国人。”

  “你使我发觉普通人的生活竟这么多采多姿,活泼可喜,”占姆士语气开始激动,“原来平凡人有这么大的乐趣,可以结识这么可爱的女朋友。”

  我背转脸。

  “我想留下来,与他们大吵一场,他们拗不过我,准我享受这十四天假期。”

  “你始终要回去的。”我低声说。

  “人总会衰老死亡,公侯将相也不例外,可是迟总好过早。”

  我不语。

  “跟我出海。”他说。

  “我想休息。”

  “船上亦可休息。”他说:“马宝琳,你不用推辞,我不是一个接受籍口的人,我的意志力自幼接受考验试练,我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他的双眼闪闪生光,炯炯有神,我有点喜欢,又有点害怕,我明明已下决心不淌这个浑水,此刻有六神无主。

  “我也得为自己设想,过一些快乐的日子,与你共渡,我很高兴很快活,或者对你来说,生活牵涉到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诸多不便,但是冥冥中注定我们会在一起。”

  我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走。”他半命令地。

  我跟自己说:他终于要回去的,不妨,他们不见得会杀了我。

  我与他下楼。

  我早该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我在新闻片中至少见过他一次。

  怎么会没想到,我茫茫然。

  “你很沉默。”他说。

  我看他一眼,“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仍是老好招风耳,别忘记,今早你对我说什么,现在仍可说的。”

  我哭丧着脸不响。

  “家中厕所要不要刷一刷?”他微笑,“糊墙纸我也拿手,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慢慢学。”

  我几乎落下泪来,那时胆大包天,道现在才晓得害怕。

  占姆士扶我上了船。

  船夫将船缓缓驶出去。

  天空是紫蓝色的,风并不小,但吹上来很舒服,我靠在栏栅处,看城中灯色  。

  占姆士温和的问:“宝琳,你怎么变得跟我未婚妻一样,一句话都不说了。她与我将会共渡余生,虚伪一点不打紧,我俩的时间可不长呢。”

  我忍不住暴出一句:“谁稀罕!”

  “我稀罕。”他做个鬼脸。

  “你再稀罕也不会学你表兄,为了他爱的女人而放弃崇高的地位,九月份你还不是乖乖跟那个小肥婆去完婚。”

  “小肥婆!”他吸进一口气,“如果你没救过我,我就控告你诽谤。”

  我懊恼得很,哪里还有心思跟他胡调。

  他开了香槟,向我举杯,“天佑吾国。”

  我一饮而尽。

  天上出现了第一颗星。

  他说:“以后的日子里,即使活到八十岁,我会记得南中国海紫色的夏夜,一个蜜色皮肤的女郎与我曾经有过好时光。”

  我慢慢吃着鱼子酱。

  或者我应当自然一点,免得被他以为小家子女人果真就是小家子女人。

  香喷喷的酒使我定下神来。

  将来写回忆录的时候,提到这一个王太子,恐怕是没有人相信我的吧。

  “通常周末,你做些什么?”占姆士问。

  “坐船、搓麻将、探访亲友、约会男朋友、去派对。”我闲闲的说:“一般女子的嗜好消遣。”

  “除了史提芬外,有没有其他男友?”

  “有,”我坦白,“许许多多,否则日子怎么过?我是个很受欢迎的女人。”

  我坦白,“在周末,阳光普照的时候,香港起码过半数以上的男伴都会乐意约会我,但逢阴天雨天,他们全躲了起来。”

  他点点头。“史提芬呢,他对你可好点?”

  “他老说:‘省点总够过。’那自然,一家八口挤一挤躺一张床上,也就这么过了。我不敢说他不对,他敢向我求婚,也就因为他信仰他自己。但他不会照顾她,他当妻子是伙伴,共同经营一盘生意,无需呵护爱情。”

  “为何嫁他?”

  “时间与机缘到了,”我说:“人们结婚对象往往是最近的那一个,而且为什么不?爱的越深,痛得越切,咱们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好处多得很呢。”

  “这倒与我的婚姻相似。”他苦笑。

  “你又不同,”我说:“你生在帝王之家,你有责任。”

  “是吗?我的责任要待几时才会交到我手上?此刻我只能等了又等,等了又等,所以他们觉得替我娶了亲,日子比较容易过。”

  “别说得这么凄惨好不好?”我心中恻然。

  他说:“你看见后面盯着我们的船没有?”

  “看见,一共三艘。”

  “多累。”

  “诚然。”

  “你知道保镖叫我什么?”他说:“官方剪彩人。”

  我忽然又回复过来,拍拍他肩膀,“占姆士,振作点。”

  他又握住了我的手,“宝琳,要我回去也可以,但你要陪我走。”

  “飞机飞到新德里那个站,就有人在我汤里下毒了,”我温和的说:“你们是神仙眷属,全世界都容不得我这个狐狸精,再说,你那小肥婆未婚妻尺寸惊人,一掌挥过来,我吃不消。”

  他微笑,“诚然,有许多事我是没有自主权的,但到底发起威来,他们也得迁就我,你放心,保护你,我还有点力。”

  我不出声。

  “宝琳。”他自我身后抱住我。

  我闪开,坐到帆布椅子去躺下,仰看满天的星星。

  “你仍觉得我毫无男性魅力?”他失望。

  “中国女人的情感热得很慢,”我缓缓说:“表面上再新潮,骨子里仍然非常保守,我不能立时三刻与你接吻拥抱发生关系。”

  他搓着双手,“啊是,几乎忘记了,我有一件礼物送给你。”自口袋摸出一只盒子。

  来了,我想:厚礼、关怀、权势……引诱我入谷,如我陷入这段传奇性的感情中,失去的将是做一个普通人的幸福。

  “我不收礼。”

  “你也说过不与洋人上街。”他微笑,打开盒子,取出一只蝴蝶结形的小钻石胸针,坠着两颗拇指大的珍珠,非常漂亮,十分精致,可是一眼看去就知道不会太贵。

  “谢谢。”我接过了,虚荣的女人。

  “后面刻着我的名字。”他说。

  我别在衣领下。

  “你是个美女,宝琳。”

  “你少见多怪,象我这样的女人,香港有三十万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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